楊毓伸出手,溫柔大人撫著她凌亂如狂的髮絲,低低的道:“相信我,你折磨自己,你七兄,你的翁母,還有阿桐與我,比你更加難受?!?
桓秋容微微側(cè)過身,拒絕了楊毓的安慰,背對著二人,身體蜷縮著似小獸一般。
楊毓毫不在意,接著道:“七郎會爲你報仇?!?
桓秋容纖細的背,微微的顫了顫,她輕輕的道:“我不在意什麼報仇,我只知曉,我的腿廢了,我堂堂桓氏嫡女,謝氏元清未過門的妻子,成了殘缺之人?!彼p輕笑了一聲,這聲笑卻讓人覺得悲涼,楊毓不敢去看她那雙小鹿一樣的雙眼。
:“是我錯,我該早些去尋你?!睏钬沟偷偷牡懒艘痪?。
桓秋容伸出小手,擦擦臉上的淚痕,輕聲道:“若不是你不來尋我,任我被野物吃了,抑或傷重而死,也是好的。似我這般殘廢,死了倒也乾淨。”
她緩緩的轉(zhuǎn)過身子,靜靜的躺在那,看著楊毓,拉過她的手,嬌軟的道:“阿姐,我該怎麼辦?”
楊毓的心似乎被一把鈍的生鏽的刀,反覆的戳心。
她微微頷首,目光看向桓秋容,一字一句道:“你的腿雖然壞了,可你的心還是一樣的。珍惜你之人,不會有半點改變。不珍惜你之人,一樣不會因此憐惜與你。”楊毓的聲音清亮極富穿透力,字字清晰的傳到她耳中。
桓秋容微微揚脣:“容我想想?!?
楊毓看著她煞白的小臉,帶著難以言語的悲憤的模樣,她緩緩起身:“好好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恩?!币宦曒p的似有若無的迴應(yīng)。
楊毓蹙著眉,離開了桓秋容的房間。
阿桐呆立在那,揚聲道:“若謝元清敢不敬你,我替你剮了他!”
內(nèi)室中靜默一片,沒有半點回應(yīng)。
阿桐垂下頭,悄無聲息的退了出來。
他出了桓秋容住的小院,見楊毓正站在那裡。
:“阿毓?!卑⑼┑偷偷慕辛艘痪?。
楊毓轉(zhuǎn)過眸,看向阿桐。她牽過阿桐的衣袖,一手摟著他的肩膀,聲音柔和的道:“走吧?!?
阿桐有些莫名的委屈,他從不知曉幾句氣話,會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這樣他無法彌補的結(jié)果。他的眼圈紅了紅,眼淚滾滾而落。
楊毓輕柔的撫撫阿桐頭頂?shù)陌l(fā),二人離開。
楊毓坐於庭院中,四周百花綻放,她輕輕撥弄手中的七絃琴。
一縷縷清逸絕塵的音調(diào)飄向城主府的每個角落。
桓秋容聽見這琴聲,淚痕交錯的小臉表情微微凝滯一刻。迴旋往復的纏綿,讓她有些心痛。細膩含蓄的琴聲且實且虛,繚繞而來。
楊毓不動聲色地控制著手指間的輕重緩急,只見那欺霜賽雪的皓腕輕擡微舒,指間注、猱、揉、吟,古雅通脫似林下之風,超脫現(xiàn)實之境。
桓秋容耳邊聽著泛音的輕靈清越,散音的沉著渾厚,按音的或舒緩或激越或凝重。她緩緩的坐起身來,枯坐在睡榻上,耳邊餘韻嫋嫋、象外之致。她嘴脣微微顫抖著,喃喃的道:“水仙操?”桓秋容雙目朦朧,一雙小手捂著臉低低的嗚咽起來。
葛仙公與明公正逍遙自在的與庭院一角對弈。
只見葛仙公手執(zhí)黑子,卻似愣在那裡,久久不落子,葛仙公收回正欲落子的手,微微閉上雙目,壓低聲音道:“纏綿幽咽,頓挫悠揚?!?
明公眸光一轉(zhuǎn),看向一旁撫琴的女子,悠悠的道:“逸韻泠然,慕神之作?!?
心境不同,聽琴的意境不同是正常,二人卻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的傾聽。
奏完第七段,楊毓緩緩收回手指,雙手扶著微微顫動的琴絃,目光看向花叢,似想穿過重重圍牆。
桓秋容默默的將淚水擦乾:“弄兒,替我梳妝?!?
呆愣一旁的弄兒不明所以,只知一段幽美寧靜的琴聲過後,桓秋容終於止住哭泣,她稚嫩的小臉驚喜的一笑:“是!”
阿桐立於孔夫人身側(cè),只見孔夫人緩緩張開雙目,微笑著看著遠方。
:“師母,阿毓何以奏此曲?”
孔夫人目光不轉(zhuǎn),緩緩地道:“當年,伯牙向成連學琴三年,雖將琴曲學會,卻無法達到情志合一之態(tài),他獨自一人泛舟至蓬萊仙山,聽得“海水汩沒漰澌之聲,山林窅寞,羣鳥悲號?!被腥环f悟,於是援琴歌道:“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還。移情愫兮蓬萊山?欽傷宮兮仙不還。”此後,伯牙遂成爲天下妙手。”
阿桐雙眸微微一閃,笑道:“阿毓是對阿容說,伯牙看遍千帆情志合一才能奏出絕世之音。這故事中的情志素養(yǎng)代表一女子的品行性情,而技法則代表身體髮膚。僅僅身體康健並不能獲得他人尊重,真正想凌然於他人,最重要的是品行性情。”
孔夫人微笑著點點頭:“阿桐聰慧,即懂了其中的道理,日後行事,也要多多注意纔是。”
阿桐點點頭:“謹遵師母教誨?!?
孔夫人聽了這一曲,心情大好,對一旁伺候的婢女道:“將金陵武曲取來?!?
婢女一蹲,出門去。
阿桐笑嘻嘻的道:“師母想飲酒?”
孔夫人伸手一拍阿桐的頭頂?shù)溃骸澳愕陌⒇共粊砜次遥业萌タ纯此?,況且那葛仙公醫(yī)治好了阿毓,我得表表心意。”
阿桐笑的更加狡黠道:“夫子若知曉師母將他最愛的金陵武曲送與他人,定氣結(jié)的!”
孔夫人想起遠遊的孔老,脣間的笑意溫柔著,臉頰竟微微泛起微紅道:“醫(yī)者勸他少飲酒,他從不肯聽。此次他出門雲(yún)遊定會偷喝酒,我便提前罰他。”
阿桐低低一笑,許是習慣孔老與孔夫人的相處方式,全無一絲驚訝,反而替孔夫人拍手叫好道:“是也,是也。師母英明?!?
婢女將美酒取來兩壇,阿桐扶著孔夫人在前朝著楊毓的小院行去。
:“阿毓不愧琴仙,每每聽你奏琴,便如身臨其境。”葛仙公笑著讚歎。
楊毓明眸微閃,對葛仙公道:“仙公,阿容的腿,便真的無法了麼?”
葛仙公聞言微微蹙眉:“我是醫(yī)仙,而非神仙,骨頭都碎了,如何能令骨頭再次生長?”
:“不能再長,就不能將另一條腿打斷?如此一來不就一樣長了?”
一小童的聲音傳來,衆(zhòng)人轉(zhuǎn)眸看去。
阿桐雙手負於身後,歪著頭站在小院門口。
葛仙公一聽這話,不由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他瞪著眼道:“你若能將雙腿打得斷的一樣長,我現(xiàn)在便給你尋趁手的武器去!”
聽著一老一小你來我往的荒唐之言,衆(zhòng)人不禁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