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爲我們至少算是朋友的。”這是信的開頭,和她留在皇帝案上的紙條一模一樣。
皇帝捏著手中的信,半晌無言。
王振站在一邊一臉擔憂,目光卻沉了沉,想要透過薄薄的紙背看到信上的文字。
但此時皇帝正敏感,他再有心,也不敢靠近,只能另尋機會。
“我從未將你當做敵人,即便你總是阻攔在我前進的路上;
我亦從未將你視爲仇人,即便我失親,少小離家,奔波流亡是因爲你;
我理解你,因你與我一樣,從小失去父母,無雙親庇佑,做皇帝很難,比我做好一個道士要難上百倍,所以我雖不認同你,卻忠於你;
我爲大明子民,故見不得同胞被屠,我參與剿寇,復仇追至倭國,我以爲你嘴上不說,但我們的心是一樣的;
我在外看到了寶藏,最先想到的也是我的國君和國家,我總是想要你們更好的;
我生而爲人,所以會見不平而憤,目視悲慘而傷心,我的陛下,若你實在不願再見我,那請治理好這個國家,讓大明子民,即便貧如乞兒,卑如人犯,亦可得到其生活在這世上的公平公正,讓所有子民努力便可富足,那我們可能便永遠見不到了;
總是聽到不是朋友的消息,見到不是朋友的人,很難受吧?
雖如此,我依舊將你視爲可交的朋友,我的陛下?!?
皇帝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慢慢合上信紙,一點一點的將它折起來,聲音暗啞的道:“將人撤回來吧?!?
禁軍統領一驚,連忙道:“陛下,潘筠私闖內宮……”
“朕說將人撤回來,”皇帝沉聲道:“此事朕不追究了。”
王振對皇帝手上的那封信更感興趣了。
此時,潘筠正迎風站在三寶鼎內,妙真他們也都扒拉著鍋沿,吹著陣法放進來的小風,問道:“小師叔,你那樣寫,皇帝真的就會不追究潘大人和師父了嗎?”
潘筠:“應該吧,皇帝是個重情之人?!?
妙和好奇的問:“那您信上寫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潘筠看著虛空中一閃一閃的星星,沉默不語。
薛韶知道,她的信雖平實無奇,沒有文采,卻是她的真情實感。
所以她才難受吧?
薛韶和她一起沉沉看著越來越近的星空,心裡亦沉甸甸的。
一個不算朋友的朋友,但他卻是他們的國君。
國君失格,不啻於失去一瓣心,其痛不亞於失去一個至交好友。
當知道皇帝對兩樁案子的態度時,薛韶便沉默了下來,潘筠一直樂呵呵的吃瓜,他以爲她看得開,卻原來也是會傷的。
“小紅,”潘筠輕聲道:“我可能不能光明正大的讓你得到公正了,有些仇人,得靠暴力解決?!?
小紅噗嗤一聲笑出來。
大家一起轉頭看她。
小紅被拴在紅顏身上,見狀聳肩道:“我求之不得,能夠手刃敵人,可比等衙門判決來得舒爽多了,我都不知道你們在傷心難過什麼?”
潘筠精神一振,笑起來:“好吧,是我的不是,忽略了人與人之間是不同的?!?
小紅琢磨了一下後道:“你在損我?”
“沒有,絕對沒有!”
“我覺得有,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想法不夠良民?”潘筠:“我可沒那麼說,再說了,你都是鬼了,還當什麼良民?”
“還不是你,每次要幹壞事都念叨自己是良民,我就覺得你剛纔那話是在譏諷我!”
妙真連忙幫小師叔辯解,妙和卻道:“我卻覺得小紅的感覺沒錯……”
吵鬧聲起,不大的三寶鼎裡又恢復了熱鬧,剛纔傷感肅穆的氣氛一下散了。
薛韶不由一笑,扭頭繼續看著星空,心裡的沉重也一消而散。
潘筠他們坐著三寶鼎滿世界亂逛,朝廷也快刀斬亂麻的處理完了兩樁大案要案。
三井別院屍坑案中涉及的人犯全部被處死,且不必等到秋後,是斬立決。
故,孫昕等一判就被拉出午門斬首。
屍坑案中的個案——小紅被害案牽涉出來的魯王、泉州指揮使蔣方正和楊稷勾結倭寇的案子不了了之,薛瑄堅持將此案情記下,但呈上後,大理寺卿親自批覆,證據不足,系孫昕誣陷而結案。
雖然結案,這一點案情卻實實在在記錄在案宗上,百年、千年之後,後人或許能從這案宗之中尋得一點真相。
除了大理寺的案宗,朝中的史官也將此記錄在此,雖然只有一句話,而小紅,在史官的筆下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但後來者,一定可以從中窺得一部分真相。
而因此案再一次牽出來海上截殺使團案,皇帝每天都能收到二十多封彈劾摺子,其中有近一半屬於魯王,剩下的,福建豪族陳氏和王驥各分擔一半,而在其中,零星夾著幾封彈劾會昌伯的摺子。
皇帝亦乾脆,藉著此事重罰泉州指揮使蔣方正,將此案涉及的孫昕、孫朝、王添翼和陳氏一族皆問罪處斬。
孫昕又被殺了一遍。
而魯王、王驥、會昌伯因治家不嚴而被重罰,三人都被罰半年俸祿,各自降職。
潘筠他們一路遊歷山川,一邊等著學宮開學,一邊等魯王回兗州。
時間纔到三月,潘筠他們就收到了消息,於是在路上堵魯王父子。
三月三是上巳節,這是一個很美好的節日,他們決定不能讓魯王死在這一天。
魯王鬱鬱寡歡,聽到車外的歡聲笑語,心煩意燥的推開窗往外看,就見一羣少年少女正手提風箏歡快的越過他們的車隊朝前跑去。
一羣人跑到草地上,一頓奔跑,風箏就漸漸飛起。
見他蹙眉,侍衛連忙解釋道:“王爺,今日是上巳節?!?
魯王順著線看向半空中飄著的風箏,更抑鬱了。
因他父親荒唐,所以他一生都在努力經營名聲,沒想到臨老卻遭此難,雖說所有罪責都被孫昕一力承當了,可那些朝臣看他的眼神……
只怕相信的沒幾個。
也不知道那些人事後會怎麼議論他,又會留下怎樣的文字……
魯王啪的一聲丟下窗簾,沉聲道:“快馬加鞭,不必停留。”
也因爲他窗簾放得太快,所以沒看到草地上正拉著風箏瘋跑的潘筠幾個。
他見過潘筠的畫像,見到了一定能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