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的荒原透露出一種永恆的孤獨。

天空壓得極低，雲(yún)團(tuán)蒼白如冰雕，太陽的鋒芒被稀釋成毛玻璃般朦朧的光暈。

永久凍土在正午短暫消融的時候，滲出苔原斑駁的綠痕，不多會兒又被零下三十的溫度凝固成鐵青色。

風(fēng)的呼嘯是這片荒原唯一持續(xù)的聲音。

原羊羣的身影遊移在地平線盡頭，它們奔跑時揚(yáng)起的塵霧，賦予這片無人區(qū)些許生機(jī)。

灰白色的小身影緩慢的穿行在湖邊草叢裡。

冷冽的空氣讓它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空空的腹部顯示出三天餓九頓的窘迫。

這段時間降溫，氣候太過寒冷，它四天前艱難捕到的獵物到今天已經(jīng)消耗一空。

不能再餓下去了，不然更沒有力氣捕獵。

作爲(wèi)一個因爲(wèi)母親意外身故，纔剛斷奶就被迫獨立生活的它，沒有強(qiáng)悍的捕獵能力，只能抓別的猛獸看不上的旱獺兔子和小型哺乳動物果腹。

又或者運氣好，能撿點別人吃剩下的牛羊肉填飽肚子。

不過那種機(jī)會很少，而且要麼就是已經(jīng)有點腐壞了，要麼就是凍得根本咬不動。

這樣的日子它已經(jīng)過了兩年，或許下一個冬日，它也會變成其他猛獸的腹中餐。

天氣逐漸暖和，再過不久就到了一年一度的自助餐時間。

對別的猛獸來說是饕餮盛宴，對它來說，只是撿剩飯的難度小了些，另外兔子和旱獺也比冬天更肥壯，吃兩隻就能飽飽的。

今天的運氣不錯，兩狐相爭，雪豹得利。它叼起一旁的旱獺就跑，氣得那兩隻狐貍在它背後破口大罵。

罵就罵唄，它又不會少塊肉，相反，能撿到這麼大一坨肉，再罵幾句都行。

勉強(qiáng)吃得半飽，它趴在草叢裡曬了一小會兒太陽，突然警覺的支起腦袋，從高深的草葉間看出去，一頭灰白色的大貓從湖邊路過。

對方也發(fā)現(xiàn)了它，不過沒有過來揍它，只看了兩眼，就朝另一個方向跑遠(yuǎn)了。

它呼呼兩聲，鬆了口氣(。-ω-)zzz。別看對方比它體型小，揍起它來那是小菜一碟。

它知道對方去年才生了兩個崽子，今年應(yīng)該恢復(fù)單身了。

畢竟去年它還不懂江湖規(guī)矩，跑到人家單親媽媽領(lǐng)地裡偷吃，本來就帶崽帶得心煩，加上食物也匱乏，還來個偷吃的，那頭辣媽大貓小宇宙爆發(fā)，逮著它揍了大半天，要不是它跑得快，估計皮都要被撕爛。

半個多月過去，從第一頭羚羊出現(xiàn)，就拉開了每年一次的大遷徙的序幕。

它對著那些大個頭的肉流了不少口水，也瞅準(zhǔn)機(jī)會吃了不少生下來就註定會死去的幼羔。

今天它打算照舊去湖邊溜達(dá)一圈，看能不能撿個漏，能撿到大一點的食物殘骸也挺好，小羊羔吃是好吃，就是不太頂餓。

剛走一半，它瞅見路邊多了一個大鐵盒子，一股食物的香氣縈繞鼻尖，讓它不由自主的靠近那裡。

在確定沒有能威脅到自己的猛獸後，它靈活的鑽了半截身體進(jìn)那個大傢伙體內(nèi)，找到了香噴噴的午餐肉。

咦，好像有哪裡不對勁，爲(wèi)什麼自己屁股上多了點東西？

唉喲，別推，要摔到頭了！

被強(qiáng)行推進(jìn)大鐵盒子裡的它猛回頭，齜牙咧嘴的表情在看到那張帶著笑容的兩腳獸的臉之後，猶如冬夜裡的一束光照進(jìn)了它的眼裡，突然之間，委屈涌上心頭。

“後來呢，媽媽後來你是不是把那個兩腳獸給啊嗚了？”

耳邊傳來小崽崽奶聲奶氣的追問，陷入回憶中的二妞回過神，低頭看了眼自己這胎唯一的崽。

“後來媽媽就被兩腳獸給救了啊。他會給我好吃的肉，還想辦法給我補(bǔ)充營養(yǎng)，不然媽媽也不會生下你和你的哥哥姐姐們。”

二妞站起身，抖了抖皮毛。

今天是個暖和的日子，崽崽也該學(xué)習(xí)如何捕獵了。

這個孩子應(yīng)該是它這輩子最後一個孩子，再往後它不可能再有生育。

回憶中那片蒼茫孤寂的荒原褪去了蒼白色調(diào)，顯露出夏日難得的鮮活氣息。

大量的藏羚羊回到荒原腹地產(chǎn)仔，而它們這些猛獸也會利用這段時間訓(xùn)練孩子的捕獵能力，順便給自己囤厚一點的脂肪，以應(yīng)對長達(dá)半年寒冷的食物匱乏的季節(jié)。

現(xiàn)在的羊羣數(shù)量比它年輕那會兒多不少，不需要跑太遠(yuǎn)就能獲取到足夠的食物。

原本的荒原也因爲(wèi)湖泊的滋養(yǎng)而生出鮮嫩的野草，還間或點綴了漂亮的野花。

二妞今天打算帶著孩子去最初跟兩腳獸相遇的地方。那裡有點遠(yuǎn)，大概要走三四天才能到。

它帶著崽崽剛下山，就看到路邊巖石上趴著的兒子。

不管看了多久，它都驚奇自己當(dāng)年到底是如何勇猛才能生下它來。這麼大的體型，宛如一頭巨獸，看上去比它父親更加壯實。

這個兒子啥都好，就是有點兩腳獸說的戀母情節(jié)，這些年一直把自己納入它的保護(hù)範(fàn)圍，害得它想要生崽子，都得走更遠(yuǎn)的路去碰運氣。

畢竟周圍的公雪豹沒有哪個是它的一合之?dāng)场?

小崽，不，現(xiàn)在不能叫它小崽了。周圍的牧民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索南”。

索南在本地話的含義是“幸福、長壽、平安”，但在神話傳說裡，也代指了大地之神。

二妞的這個個頭超大的兒子，走起路來威風(fēng)凜凜，從山上奔跑下來的英姿，真如天神下凡。

它繼承了父親的體型和能力，又繼承了母親的性格，對人類親近但又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之前好幾次暴風(fēng)雪天氣，人類在荒原裡迷失方向，是索南帶著他們走出了困境，也是索南爲(wèi)飢寒交迫的他們趕走了餓狼和棕熊。

二妞本來就是牧區(qū)人們認(rèn)同的天神的坐騎，現(xiàn)在二妞的兒子則接過了母親的職責(zé)，保護(hù)著這片大地上的人類。

在荒原的最高峰下面的雪山湖泊旁邊，還有專門爲(wèi)了二妞和索南建的經(jīng)幡塔，每一次風(fēng)吹動經(jīng)幡，就相當(dāng)於牧民們唸了一遍經(jīng)文，目的是爲(wèi)兩隻雪豹祈福。

索南最喜歡待的也是這裡，它常常在經(jīng)幡下趴著曬太陽，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它的領(lǐng)地。

今天的索南換了個地方休息，巖石被太陽曬得暖呼呼的，它趴在上面，剛好肚子貼在巖石上，讓豹迷瞪。

正在半夢半醒間，聽到熟悉的聲音傳來，還沒等它掀開眼皮，一個調(diào)皮的小傢伙就蹬鼻子上臉的爬到它頭頂蹦噠了。

對於這個最小的妹妹，索南寵溺得不行。

生怕它動作太大摔著自己，連忙把下巴貼到巖石上，儘量降低頭頂離地面的高度。

“索南，不用這麼縱容它，它不小了，需要學(xué)習(xí)規(guī)矩和技巧。”

“好的媽媽。”索南溫和的回答，嘴角勾起，但它依然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說完話老半天仍然保持了剛纔的姿勢。

崽崽蹦噠了一會兒，在媽媽生氣之前見好就收。它直接順著哥哥耳後的弧度滑到背上，然後再順著胳膊滑落到地上。

崽崽玩得很開心，湊過去跟哥哥親暱的貼貼。

“媽媽，媽媽，今天是哥哥教我捕獵嗎？”

“不，跟著媽媽來。哥哥捕獵的方法不適合你。”

多年帶崽和荒野的生活打磨下，二妞已經(jīng)不是以前公認(rèn)的捕獵糕手了。沒錯，糟糕的糕!

它現(xiàn)在捕獵可厲害了，看中的獵物基本就沒有捕不到的。

看到媽媽自信滿滿的帶頭往獵物所在地走去，崽崽回頭看了哥哥一眼，很擔(dān)心。

索南朝妹妹露出笑容，額頭輕輕碰了碰小傢伙的腦袋。

“噓，小聲點，媽媽會成功的。”

崽崽翻了個白眼，邁著歡快的小步子跟上二妞。

當(dāng)然會成功，誰不知道自家哥哥擅長定向威懾，但凡媽媽看中的獵物，沒一個不被哥哥的威懾目光重點照顧，也就媽媽不知道，還以爲(wèi)是它捕獵能力強(qiáng)呢。

這話可不是它說的，是之前哥哥姐姐們來看望媽媽的時候，小聲聊天被它聽到的。

除了塊頭最大的哥哥外，它還有個姐姐的領(lǐng)地也在這附近。

姐姐可厲害了，它曾經(jīng)見過一次姐姐捕獵，跟媽媽完全是兩種風(fēng)格，就算它沒見過世面，也知道媽媽在姐姐面前，技術(shù)那叫一個根本沒有！

它悄悄問過其他的哥哥姐姐，聽說索南哥哥和大姐姐，還有其他兩個沒見過面的哥哥，都不是媽媽教的捕獵，是姐姐的爸爸和黃毛叔叔跟小嬸嬸教的。

姐姐的爸爸年紀(jì)比媽媽大，加上之前跟另外的公雪豹爭奪地盤的時候受傷了，然後沒撐過那個冬天。要不是因爲(wèi)這個原因，自己就和哥哥姐姐們一樣，擁有同一個爸爸了。

果然，在索南哥哥悄咪咪的幫助下，媽媽成功獵到了一頭藏羚羊。

崽崽屁顛顛跑過去，正打算給媽媽吹彩虹屁的時候，就看到媽媽身體突然一軟，整個豹跌倒在那頭獵物身上。

崽崽嚇得發(fā)出刺耳尖叫，不遠(yuǎn)處的索南也狂奔過來，小心翼翼的靠近媽媽。

“媽媽，怎麼了？”

二妞恍惚了一下，它自己都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就有點暈，然後腳一軟就倒下了。

這種感覺來得快也去得快，這會兒它感覺自己似乎沒有半點問題。可能剛纔是累到了吧？

二妞自己滿不在乎，索南卻表情嚴(yán)肅的好好看了看媽媽，確定沒有受傷的地方，才退後兩步，讓媽媽帶著妹妹開飯。

它也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兩腳獸了，記得那年兩腳獸來看了媽媽，之後媽媽就搬離了以前住的地方。

它悄悄問過媽媽爲(wèi)什麼要離開，媽媽當(dāng)時沒說，但目光中有一絲絲憂傷的看向兩腳獸所在的方向。

索南不懂，但索南尊重媽媽的決定。沒有兩腳獸，它也能保護(hù)好媽媽。

二妞撕開羚羊脖子，招呼女兒來吃。

它低頭撕下來一塊肉，吃著吃著突然擡頭看向遠(yuǎn)處。

熟悉的氣息從遠(yuǎn)處傳來，一點一滴的喚醒了記憶深處的那張臉。

二妞呆呆的看著兩腳獸的車隊靠近，在不遠(yuǎn)處停了下來。

跟其他的野生動物不一樣，它坐過兩腳獸的車，知道那些大傢伙是幹什麼用的。

幾分鐘後，從車上下來好幾個兩腳獸，但只有其中一個在往它這邊走，其他的兩腳獸都站在原地看著它們。

二妞腦子裡有一股轟鳴聲慢慢響起，好像是心跳的聲音，也好像是血液瘋狂涌動的聲音，它眼裡再也看不到其他，只有那張跟記憶中相比多了幾條紋路的臉。

二妞往前衝了一段距離，慢慢又停下，原地站著，直勾勾的看著兩腳獸朝自己走來。

“小埋汰，不，你都是個老埋汰了。看你這張臉，血糊鈴鐺的，都不知道擦擦？”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那個人。

二妞慢慢坐下，眼睛捨不得從兩腳獸臉上移開。

“你，你怎麼來了？”

“我過來看看你，誰讓我們家二妞不樂意回家。”陳影伸手揉揉二妞的腦袋，“別擔(dān)心，我不會帶你走，就是過來看看你還好不好。喏，知道現(xiàn)在該做什麼嗎？”

知道，它當(dāng)然知道！

乖順的躺下，讓兩腳獸溫暖的手撫摸自己的全身。

“還不錯，看樣子你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陳影擡頭看了眼再遠(yuǎn)一點的索南，和索南兩腿間躲起來的那隻小雪豹。

他看得出小豹子很健康，有二妞和索南在，他不一定非得給小傢伙做檢查。只拿起手機(jī)，留下了一張照片。

二妞像以前那樣，把腦袋放在陳影的大腿上，仰躺著，讓他更方便撫摸自己柔軟的腹部。

陳影絮絮叨叨的給二妞聊了很多，包括豹姐豹哥，包括金雅和小金，還有金雅那個祥瑞一樣的女兒。

耳朵裡聽著兩腳獸溫柔的話語，二妞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從離開兩腳獸後，它很少有今天這樣的睡眠，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擔(dān)心，渾身被滿滿的安全感包裹住，就好像自己還小的時候，蜷縮在媽媽溫暖的腹部，好幸福。

歡聚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二妞並沒有睡太久，它醒來的時候，看到旁邊有個少年在跟自己女兒玩耍，那少年的臉龐有幾分兩腳獸的影子。嗯，其實它也分不太清楚啦，它們獸獸都是憑氣息來辨別對方身份的。

那個少年身上有股陽光的味道，跟兩腳獸身上草木的氣息不完全一樣，但也同樣讓獸很開心。

擡頭看了眼天邊的那絲微紅，二妞站起身抖抖毛，嗷了一嗓子，招呼女兒和兒子回去了。

它往前走了幾步，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再見了我的兩腳獸，在我最窘迫的時候，我遇到了心軟的神，從此後，我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

生命的輪迴從來不曾停止，今日的相逢和離別，是你我生命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會記住和你相處的每個瞬間，也不會忘記，我生來就是屬於這片天地。

我叫二妞，我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兩腳獸，我會帶著他的愛和祝福，踏上生命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