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山間籠罩著晨霧,像輕紗似的飄拂在雲的彼端。遠方朦朦朧朧,朝陽在一片靜謐之中冉冉升起,明媚生輝。
山路迴轉,涼風習習,出驛站之後,兩人一路駕馬前往半仙草廬去。
南郊百里,竹林幽靜,鬱鬱蔥蔥。往南邊行,人煙愈發稀少。泥濘路上,總總不過幾聲馬蹄。凌舒稍稍有些睏意,看不見前方司空鏡的面容,遂上前與她並齊,問道:“姑姑不困?”
“還好?!彼p聲答道,“到了再休息。”
凌舒點了點頭,笑:“姑姑真是精神矍鑠?!?
他話音剛落,便覺膝上一痛,竟是她伸出一隻腳,在他膝蓋處猛地一踹。
“哎喲,痛痛痛。”他輕輕吸了口氣,不解道:“怎麼了?”
“改改你的碎嘴巴?!?
“是是是?!彼麛D著眼賠笑,想起從未聽過“半仙草廬”這等地名,不由問:“你說的神醫,可是位世外高人?”
“嗯?!彼p輕點頭,“是毒聖前輩?!?
凌舒訝然,“毒聖?”
他曾聽師父提起這號人物,精通奇毒與醫術,普天之下無人能及,只可惜三十年前就已歸隱,無人知曉其所在。
思及此處,他不由一笑:“姑姑認識的人還真多?!?
司空鏡不答他話,只是指了指前方一片密林:“到了?!?
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兩旁密林斑斑駁駁,時有鳥鳴清聲。這片竹林雖與城郊離得不遠,卻是人跡罕至。她牽馬步入深林,於泥地上繞行。凌舒不知她要去何處,只好輕步跟上。
此處位於山谷背後,地勢偏僻。林中微風拂動,繁密的枝幹發出陣陣沙鳴。行至竹林隱蔽之處,前方豁然開朗,竟現出一座山中草廬。
此地妙不可言,仿若世外桃源。凌舒步入小道,四周靜謐一片,道路彎彎曲曲,行了一段後,二人來到一間院落之中,籬笆圍著兩間屋子,小院盡頭有一條林蔭之道,不知通向何處。
這便是司空鏡所說的“半仙草廬”。
庭院並不算大,正中有一棵參天古樹,挺拔的樹幹屹立不倒。古樹之下隱約現出一個人影,司空鏡向前走了幾步,方纔看見古樹背面的一張石桌,桌旁正坐著一個人,走近才知是一個年邁老者。
那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身著一襲藏青色的布衣。雖然已經蒼老,但目光炯炯有神,清瘦的面龐透著一絲英氣。
似是察覺到他們的到來,老人徐徐轉過頭來,卻無訝然之意,反而輕喚道:“來了?”
凌舒正有些不解,只聽司空鏡道:“師公,好久不見?!?
聽得這個稱呼,他不由詫然,只見那老人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他身上:“這小子是誰?”
“……說來話長?!?
言畢她拴好馬匹,行至石桌之邊。妙神通從袖間取出一紅色錦囊,遞至她手:“這便是天山靈蛇的解毒方子。靈蛇你找到沒有?”
司空鏡點頭,接過錦囊不語。此時凌舒亦停好馬走來,與老人抱拳笑笑:“晚輩是蒼山派的凌舒,見過毒聖前輩?!?
妙神通面無表情地望了他一眼,與司空鏡續道:“我本以爲你三日前就會來取這方子?!?
“在蘇州時有事耽擱了?!彼纳ひ舻蛦∪缗f,“多謝師公?!?
“不用跟我客氣?!泵钌裢〝[擺手,“這麼多年,可算是能治好你的嗓子了。”
凌舒聽罷一頓,打量司空鏡一番,惑然道:“姑姑,你的嗓子……有問題?”
她聞而不應,只是將一陶瓷小瓶遞過去,道:“師公,豪傑山莊出了命案,可否幫忙看看此毒究竟爲何物?”
“豪傑山莊?”妙神通頓了頓,略略詫異道:“你怎管起這等閒事來了?”
“進屋細說吧。”她微微一笑,“勞煩你了。”
二人相視一眼,而後走進屋內。凌舒像個透明人似的站定片刻,瞧那二人淡漠神色,忍不住開口道:“我說姑姑,我怎麼辦?”
她倏然頓步,頭也不回道:“原地蹲著?!?
凌舒哭笑不得,目光凝聚在她背影之處,心中猜疑片刻,亦跟進屋去。
房中裝飾簡陋,但瀰漫著淡淡的藥香,令人十分安心。屏風之後傳來一陣瓶瓶罐罐之響,是妙神通立在後方。司空鏡獨坐於桌邊喝茶,卻不似前日的悠閒,反而給人以惴惴不安之感。
凌舒走近,兩手在她前方揮了一揮,問:“你怎麼了?”
“誒?”她方纔回神,搖搖頭道:“沒怎麼?!?
“哈,好歹相識這麼多天,我還沒見過你是什麼相貌?!彼恍Γ翱煞駥⑨∶闭驴纯矗俊?
“不可?!彼渎暬卮穑肮芎媚阕约壕秃?。”
不是第一回碰釘子,他只撓首笑笑。此時妙神通已從屏風後走出,手裡捏著那陶瓷小瓶。司空鏡見狀起身,連忙問道:“師公,怎麼樣了?”
妙神通不答,反問:“這毒是哪裡來的?”
她稍稍一頓,“豪傑山莊前日有一弟子遇害,胸口一掌致命。這小子遭人誣陷?!彼噶酥噶枋?,“那人剛死之時並無中毒跡象,可三天後卻身中此毒,不像是死後被人所下?!?
“的確不是死後下的毒?!泵钌裢ㄎ蛄宋颍瑢⑿∑糠旁谧郎?,“這東西,既是毒,又不是毒?!?
凌舒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這毒全無藥草氣味,想必是來自出掌之人的武功?!?
言畢他許久不言,靜靜凝視著司空鏡。聽及此處,她心中的不安終是有了答案,咬著嘴脣道:“可是……赤砂掌?”
凌舒不由一愣。他自然聽說過這是天玄閣的獨門武功,閣主盛旭英便是以此武藝在江湖上立足。果不其然,妙神通點了點頭,回道:“身中赤砂掌的人,開始並無中毒跡象,毒素會在體內滯留,需幾天後纔會浮現。”
“……”司空鏡微滯,並不接話。凌舒思及她在豪傑山莊時的異樣,想必是早已瞧出端倪,遂問:“難不成,兇手會是……天玄閣的人?”
“不會?!彼腿粨u頭,聲音堅決,“赤砂掌太過危險,閣主從未傳授他人,閣中弟子不可能會此掌法?!?
凌舒見她十分堅定,遂不再發言,只沉在一旁。司空鏡凝視他片刻,復而冷靜下來,厲聲道:“閣主不會是兇手?!?
“我信我信?!币娝袔追峙?,他連忙賠笑道,“以盛閣主的爲人,斷不會是兇手。雖然他這次沒來參加壽宴有些奇怪,可也定不會潛入山莊去殺人……”
他語至一半,方纔意識到說錯了話,趕緊閉上嘴巴。果不其然,在他對面,司空鏡的帷帽之下掃出一記狠瞪,顯然怒不可遏。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擺擺手道,“就算赤砂掌不會傳給門派弟子,也應當不止盛閣主一人會吧?也許有別的什麼人曾習得此功?”
司空鏡聞言靜思片刻,不再瞪他。凌舒方纔鬆了口氣,笑笑道:“你可能想出,誰人會此功夫?”
“不知道?!彼瓝u頭。
屋中安靜了片刻,唯有那盞藥香散發出陣陣暖意。一時無人接話,只聽妙神通開口道:“往西邊去,有一座方石居,裡面住著個萬事通,想必知曉掌法之事?!?
“我去問了又能怎樣?”
“你不是想知道兇手是誰麼?”
聽罷,她眸子一凝,許久才點頭道:“嗯,我會去看看。”
說完她擡頭看了看凌舒,卻發覺對方正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含糊不清道:“我們休息一晚再出發吧?!?
司空鏡亦感睏意襲來,卻瞧他那慵懶模樣很是不爽。妙神通笑著指指外邊,道:“出去之後再走一段小路就是住屋,你去那兒吧?!?
凌舒欣然應聲,轉而出了屋去。二人凝視他背影片刻,忽聽司空鏡幽幽念道:“傻子。”
妙神通聽著一笑,搖頭道:“我看他不傻?!?
她像是明白什麼,不由悟了一悟。默然片刻,她沉聲道:“師公,有一件事……我想問你。”
“何事?”
她頓了頓,徐徐道來:“豪傑山莊的孫莊主說,這起命案與一古籍有關。他還說,這古籍……與司空家有聯繫。你可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妙神通想了片刻,亦是不解:“我只知阿南當年與江老盟主是至交,至於什麼古籍,我並不清楚?!?
聽到這個名字,司空鏡神色微滯,琢磨道:“莫非此案……與我爹有關?”
“你爹去世那麼多年,能有什麼關係?”妙神通攤開手道,“還是別亂想的好。”
“嗯?!彼恍Γ拔蚁热バ菹⒘?。”
她轉身欲走,卻被妙神通叫住,疑惑地回頭,只聽對方幽幽道:“前些日子,我已找出大概方子。也許不久……就可以治你哥哥的病了?!?
司空鏡聽完,眸子霎一亮,驚喜道:“……真的?”
“嗯?!崩先诵煨禳c頭,“他今年……有三十五歲了吧?!?
“……嗯?!彼秀钡攸c點頭,重複道:“三十五了……”
見她神色微滯,妙神通不再多言,只道:“回去休息吧?!?
“好?!?
出屋之後,天色漸暗,已是黃昏之時。傍晚夕陽柔和,天邊一抹紅暈。她順著小路而走,行至盡頭,瞧得一人影立在樹邊,遂走上前道:“你不是去睡了麼?”
“還太早,過會兒睡?!绷枋婺抗饷鞒?,衝她笑笑,“你也別太著急,一切還沒下定論呢?!?
司空鏡注視他片刻,不可思議道:“敢情被誣陷的是你,被迫離開師門的也是你,你就從沒往壞處想過?”
“幹什麼要往壞處想?” 他大笑一陣,全然不在意,“我會被人誣陷,也許盛閣主也是遭人陷害。只要不放棄希望,總會水落石出的。”
司空鏡不由嘆了口氣:“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個你這樣的人?!?
“誒,我怎樣?”凌舒好奇地湊去。
司空鏡不再搭理他,轉身向對面屋子走去,低低一笑道:“沒腦子?!?
“……”
凌舒大笑一陣,擡頭望了望遠方。此刻晚霞滿天,絢爛奪目,將她的白衣映得一片橙紅。他摸摸腦袋,視線倏而凝聚,隨後走進另一間屋中。
***
次日清晨下了大雨,竹林之中霧氣升騰。司空鏡與凌舒牽著馬從草廬步出,轉頭與妙神通道:“師公,後會有期?!?
“記得把嗓子治好。”妙神通叮囑道。
“嗯。”她微微一笑,而後翻身上馬。凌舒跟在其後,忽聞妙神通在後方道:“丫頭,照顧好自己。”
“好?!彼曇袈猿粒粤T便策馬西行。凌舒愈發惑然,追上問道:“前輩他……叫你‘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