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端午過後, 氣候開始炎熱起來。不知不覺中,司空鏡回到天玄閣已近一個年頭。
閣主逝世的消息終是瞞不下去,司空離墨也爲了尋找治病之方而時常不在, 門派之中僅剩下青蟬長老坐鎮。司空鏡與她商量一番後, 決定讓閣中弟子自己選擇是否要留下, 而在那之後過了三個月, 整座天玄閣只剩下不到一半弟子。
這些日子以來, 弘宇的身體在青蟬的調養下有了很大的好轉,只是還是免不了多了幾縷白髮。而今這翩翩少年已有十六歲的年紀,司空鏡便將他的白髮一併束了起來, 顯得成熟俊俏了許多。
在天玄閣的這段時間,樑蕊的傷已經完全好了, 司空離墨卻時常在外, 又是已經三個月未歸, 因此司空鏡甚是忙碌,極少下山。
這天她又陪著弘宇在樹下練劍, 休憩之時,卻不見平時也在場的鈴蘭,遂問:“弘宇,鈴蘭去了哪裡?”
少年靦腆笑道:“今日鈴蘭下山去了,我本來也想跟去, 但還是決定先把折溪劍法練好。”
司空鏡悟了一悟, 又聞那少年道:“姑姑, 你不下山麼?”
“我?”她有些驚訝, “我下山作甚?”
弘宇望著她明澈的雙眼, 猶豫片刻,道:“你……不想凌大哥麼?”
聽到這句話, 司空鏡怔然一頓,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一年來,凌舒時常會給她寫信,或是託朱雨寒帶過來,或是送到山下再由鈴蘭去取,幾乎隔幾天就會送來一封。這麼久下來,她已經收到大大小小不下百封。
但她一封都沒有看。
正如凌舒從沒來過天玄閣一樣,她也決不會前往蒼山派。
雖是如此理智地決定讓他將治好師父擺在首位,決不能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可她的心卻並不是那般理性。
她怕看完信後就會忍不住拋下一切與他走,她也怕一旦見到他就會失去所有的理智。
她知道,他也是。
其實就算不看,她也大概能猜到這些信的內容,大多是說他今天吃了多少肉,喝了多少水,又或許……還有上過幾次茅房。
她太瞭解這個粗神經了。
而在她每次收到信後,也會拿出紙筆寫一些話給他,只是從未送出去過。一年下來,便在她的房間裡堆積成山。
司空鏡安靜地靠在樹旁,與弘宇笑了笑,微閉雙目道:“小小年紀別問這麼多??斓街形缌?,去找青蟬婆婆吧?!?
“姑姑,我已經不小了。”弘宇頗爲無奈地搖頭,但見她已然開始閉目養神,只好乖乖地回屋找青蟬長老瞧一瞧脈象。
近來司空鏡甚是喜歡一人坐在樹下。天玄閣內弟子變少了,反而顯得山中寂靜開闊,令她心曠神怡。
不覺打了個哈欠,她隱約聽見上方傳來一陣樹葉拂動之聲,似乎有什麼人在輕輕搖著樹枝引她注意,便擡頭一看,只見江明澄正悄然立在樹上,不知是何時來的,只是垂頭看著她。
“啊,稀客?!彪m是這樣說,她卻並沒有驚訝的樣子,“你怎麼來了?”
“我來調查一些事情。”他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半晌才意識到應該道一句問候,“……別來無恙?!?
“你可真是忙啊?!彼究甄R擡頭看了看他,笑,“上次聽雨寒說,你回老家的路上解決了江東的一夥馬賊,連朝廷都對你讚賞有加。”
雖是一句誇讚,江明澄卻有些不悅似的蹙了蹙眉,淡淡道:“因爲有人來求我,不得不去?!彼麆傄徽f完,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等等,她怎麼知道我是在回家的路上?”
司空鏡一時說漏了嘴,索性明白道:“你不知道她一直跟著你麼?”
“……”江明澄扶額,“……果然如此。”
司空鏡“噗嗤”笑了出來,卻不見小黑在他身邊,便問:“你的那隻貓呢?”
“我把它留在山下交給阿皓了。”他說著環視四周,不難看出此地有些荒涼,“天玄閣如何了?”
“弟子走了許多,不過還算撐得下去?!彼χ鴨枺拔液镁枚紱]有下山了,最近江湖上可有發生什麼大事?”
江明澄想了想,道:“你們走了之後,長陵派來了個新任掌門,將門派打理得不錯。不過四方門沒了門主,倒是從此蕭條了下去。寂風堡的袁姑娘也當上了堡主,算是重振了門派……”
“……甚好。”司空鏡邊聽邊點頭,卻大多隻是左耳進右耳出,見他遲遲不提凌舒,便問:“那蒼山派呢?”
聽罷,江明澄似乎有幾分猶豫,頓了一會兒纔開口:“蒼山派……很好?!?
司空鏡望了望他,怎麼瞧都覺得他有所隱瞞,追問道:“莫非凌舒出了什麼事?”
“沒有?!苯鞒屋p輕搖頭,彷彿不願再與她說話,“我先走了。”
不等她再次詢問,他足尖輕點便不見了人影,只餘下一陣樹葉的沙鳴,悉悉索索。
這下司空鏡確定了他是隱瞞了什麼,左想右想覺得不對勁,還未起身便瞧見朱雨寒急急忙忙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問:“四師嫂,有沒有看見盟主小哥?”
比起去年之時,這少女已出落得窈窕有致,又因在江湖上跑了許久,人也顯得成熟了許多。司空鏡點點頭,指了指方纔江明澄消失的方向,道:“他剛剛纔走。”
“太好了,沒跟丟!”朱雨寒說著便風風火火地要追過去,卻被她一把攔住,只得停下問道,“四師嫂,怎麼啦?”
“江明澄怎麼會來這裡?”
“哦……因爲山下好幾間村子裡都發生了失蹤案件,官府那邊又查不出什麼來,盟主小哥就來了?!?
司空鏡悟了悟,這的確很像江明澄的作風。
“對了,蒼山派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出事?”朱雨寒歪著腦袋望她,奇怪道,“四師兄雖然懶散,但把蒼山派打理的可好啦,能出什麼事?”
雖說如此,司空鏡還是對江明澄方纔的反應有幾分疑慮,可朱雨寒卻無暇再與她說話,與她道了個別就跟了過去。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思及山下住著不少她認識的人,便決定幫上一忙,準備啓程下山。
半個時辰後司空鏡將一切準備完畢,而弘宇卻說鈴蘭剛從山下回來,急著要見她。她見鈴蘭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以爲出了什麼要緊的事,可對方卻神色慌張地給她遞來一封信,吞吞吐吐。
“姑姑,你……自己看吧?!?
司空鏡接過一看,才知那是從蒼山派送來的,但並非出自凌舒的手筆,因爲——
那是一封喜帖。
那張大紅色的帖子足足有兩個巴掌大,無論是封口還是字跡都看的出甚是用心。她還未將喜帖打開,便瞥見了下方的一行小字,登時頓住了動作,而鈴蘭也在這時開了口:“姑姑,他們說……蒼山派掌門要成親了?!?
***
司空鏡連午飯也沒吃就下了山。
因爲遲了半個時辰,她沒有追上朱雨寒與江明澄,只是在村民那裡打聽到,出事的幾間村子是靠近長安那邊,離天玄閣大約只有不到半天的路。
她握著那張喜帖一直沒有打開,甚是有些不敢打開。
蒼山派掌門成親,這無疑指的是凌舒,可是他……他分明前些日子才送了信來,莫非說的就是這件事?
再回想江明澄剛纔的反應,難道說……他是隱瞞了這件事?可爲何朱雨寒並未與她提起?
她的心緒一時亂了,竟無法理智地思考,突然感到或許這一年來都是她在自作多情,竟越想越覺得苦悶,喉嚨也乾澀難忍。
好不容易在路邊尋見一間茶鋪,她連忙走進去坐了下來,喝了幾口茶後方才定下心。
這間茶鋪並不大,前面擺了六張桌子,後方還置著幾張空餘的,總總只坐了十餘人。
司空鏡喝著喝著便聽見隔壁傳來一陣吵鬧,似乎是茶鋪的掌櫃在鋪子後面與誰起了爭執。一問才知,是那邊的某位客人風塵僕僕地趕了路來,因爲太過口渴,還沒拿到茶杯就抱著壺喝了起來,結果將醋當成了茶,隨即一口噴在了掌櫃的臉上。
她正想著誰人會做出這麼沒有腦子的事,歪著腦袋向後看了看,只隱約瞧得一個揹著斗笠的人與那胖胖的掌櫃在說話,背影看起來有些眼熟。
她心中咯噔一下,忙不迭走近,只見那人拿出些銀子來,遞給掌櫃道:“掌櫃的對不住,我已經兩天沒閤眼了,望你多擔待?!?
他雖是在道歉,但聲音朗然帶笑,和和氣氣。那掌櫃的抹了把臉,氣鼓鼓地接過銀兩來,拂袖道:“走走走,別再來了!”
那人抓著腦袋笑了笑,也不生氣,揹著包袱便轉身離開,眼神卻正好與司空鏡撞到了一起。
“……阿鏡?”
凌舒幾乎是一步衝到她面前,擡起手想要觸碰她,卻又似乎有些顧慮。
也許是趕了許多天的路,他的衣著有些凌亂,下巴上還沾著鬍渣,整個人就像從山裡剛爬出來的,眼睛裡也有不少血絲,顯然近來沒怎麼睡過好覺。
司空鏡莫名有些心疼。
一年未見,他的笑容還是如當初那般明快爽朗,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心中。她忽然想要摸一摸他的臉,但還是下意識地退開一步,移開眸子問:“你怎麼來了?”
不知她爲何有些不冷不熱,凌舒在她的桌前喝了口水,這才緩解了口乾舌燥,抓著腦袋笑道:“我本是準備趕過來和你一起過端午的,可這一路上天氣太糟糕,還是來遲了兩天?!?
她嚥了咽嗓子,咬著脣道:“來找我……作甚?”
凌舒聽後一愣,這下才看出她似乎是在生氣,不由笑著問:“阿鏡,你怎麼了?氣我來得遲了?”
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司空鏡心一橫,舉起手裡的喜帖,一字字道:“你都要成親了,還來找我幹什麼?”
“?。俊绷枋鏉M目吃驚地望著她,愣愣道,“成……成親?!”
司空鏡蹙著眉頭,想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將帖子重重地在他胸前敲了兩下:“喜帖……都送到我家裡來了?!?
瞧出她心慌意亂,凌舒趕忙瞧了一眼她手裡的喜帖,卻登時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最後連忍都忍不住。
司空鏡不解他的笑意,反而更加生氣起來,冷聲問:“你笑什麼?”
凌舒終於明白她方纔的反應究竟是爲何,心中也沒了介懷,便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樂道:“你打開看看上面寫的是誰的名字?!?
司空鏡將信將疑地瞄了他一眼,將喜帖翻開一看,第一個映入眼簾的便是蒼山派大弟子,徐炎飛的名字。
“你……”她的臉白了一陣,顯然不知所措,抱著頭苦澀道,“你要和你大師兄成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