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這一聲令凌舒回過神來, 他在落河之前側身一轉,手臂在地上用力一撐,硬是將他與這少年兩個人彈了回來, 重重摔在地上, 但好在沒有掉下去。
那少年顯然是嚇傻了, 臉色一片慘白, 愣了好久才低著腦袋道:“……多、多謝大俠相救!”
他似乎還未回過神來, 神色恍惚地站了起來。凌舒忙問:“小子,你沒事吧?”
少年搖搖頭,但還是忍不住擡頭看著那柱子上方的河燈, 只見那壯漢正沾沾自喜地舉著燈顯擺,還故意在高處睥睨他一眼。
少年垂頭喪腦地“哼”了一聲, 像要哭出來似的, 默不作聲地衝進了人羣之中。凌舒本是想說可以再替他拿一盞, 這下也只好作了罷。
他撣了撣身上的灰,正欲在人潮中尋覓司空鏡的身影, 卻發覺對方早已走到他的面前,急切地問:“你的手……沒事吧?”
在那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有些意外。她的嗓音並非如他想象的那般甜美動人,而是柔和中帶著些沙啞, 卻分外好聽, 空靈圓潤, 聽起來還有幾分慵懶, 與她的氣質很是相襯。
而司空鏡也似乎才反應過來, 不可思議地捂著嘴道:“我……我可以說話了?”
她驟然間欣喜起來,竟驀地有些不知所措, 眼眶中充斥著淚水,一把抓住了凌舒的袖子,斷斷續續道:“好了……真、真的治好了!”
瞧她捧著河燈邊哭邊笑,凌舒輕輕攬過她的肩,大笑道:“妙前輩說了,只要你肯開口說話,就一定能治好。”
司空鏡倚在他懷裡默默點頭,剛剛是因擔心他落水才脫口而出,卻不想正是這一關切之情,令她突破了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心理障礙。
時隔五年,她終於再次聽到自己本來的嗓音,雖然比當年明顯要成熟了些,卻是真真切切讓她爲之感動不已。
“許願吧。”凌舒指了指她手裡的大河燈,“據說這個很靈驗。”
司空鏡莞爾一笑,從一旁的小攤上借來了毛筆,不經意地擡頭一看,只見柱子上方的人仍在爭奪僅剩下的四盞,而那方纔奪燈的壯漢也還停留在頂端俯視著下方,炫耀似的將河燈揚了一揚。
河邊的百姓們皆不屑地唏噓一聲,而那壯漢也正準備爬下來,哪知在這一刻從人羣中突現出一個人影來,輕快敏捷,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河燈,“嗖”地一聲便從那高高的柱子上一躍而下。
不止是那壯漢,連下面的百姓也大多愣住,怎也沒有想到會有人半路殺出來。司空鏡凝睛一望,那奪燈之人並非他人,恰是俏麗玲瓏的朱雨寒。只見她歡快活潑地向那壯漢揮了揮手,得意洋洋道:“我就不客氣啦。”
這時那壯漢才反應過來,登時怒上眉梢:在這麼多人面前被一個小丫頭搶去了河燈,簡直是出了大丑,顏面無存。
壯漢氣得臉青一陣白一陣,哧溜從桿子上爬了下來,指著朱雨寒道:“小丫頭,敢從大爺我手上搶東西,不要命了?”
朱雨寒向他吐了吐舌頭,做鬼臉道:“這河燈放在上面就是給人搶的,你自己遲遲不拿下來,怪誰啊!”
她說的半點不假,若非剛纔他爲了顯擺而刻意逗留,否則河燈不會落入她手。圍觀之人紛紛叫好,引得壯漢忍無可忍,揚起掌來便要向她抽去,卻被她一個側身就避開了。
司空鏡見狀有些慌張,趕忙上前道:“我去幫她。”
“不必。”凌舒笑著拉住她道,“師妹的武功不弱,對付那個人綽綽有餘。”
她雖是聽著,但還是有些不放心,只好專心注視著對面人羣中的朱雨寒,只見其人飛起一腳便踢在那壯漢的下巴上,還沒拔劍就將對方撂倒,乾脆利落。
一見此景,看熱鬧的人更是歡快地鼓起掌來,而朱雨寒卻在這時皺了皺眉,疑惑道:“我說這位兄臺,你怎麼長的這麼眼熟啊?”
聽到這句話,司空鏡不由開始細細打量著那名壯漢,這才猛然想起此人就是她初來蘇州時遇到的一個錢姓公子的家丁。她清楚記得那日,她僅憑三粒花生便將對方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地跑了。
果不其然,在這一聲後,前方的人羣中忽然闢出一條道來,是一錦衣青年款款走來,搖著扇子問:“河燈搶到了沒?”
那壯漢偷襲不成,反被打得鼻青臉腫,哪敢再回應自家少爺,只好趴在地上裝死。那錦衣青年頃刻明白了現狀,不屑地向著朱雨寒掃了一眼,看這架勢便是要衝去搶她手裡的河燈。
青年揚了揚手,示意身後的家丁一起上,卻半天不見人動。他疑惑地轉頭一看,只見凌舒正站在他後面,笑瞇瞇道:“你好像是叫錢公子吧?”
那錦衣青年自然記得他是何許人也,曾在豪傑山莊門口被他嚇得滾回了家,這下臉色徹底白了,驚恐得不敢再多說一字,拔腿就跑。
衆人看了這麼場笑話皆甚是開心,一時竟忘了他們還在爭奪剩下的三盞燈。朱雨寒一蹦一跳地跑了過來,舉著河燈道:“四師兄,四師嫂,你們也在搶燈啊!”
司空鏡點頭笑道:“你喜歡這個?”
一聽見她的聲音,朱雨寒先是一愣,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四師嫂,你、你的嗓子……”
“剛剛治好的。”司空鏡聳聳肩,將手裡的毛筆遞了過去,“先給你寫吧。”
朱雨寒搖了搖手,笑容滿面道:“這個不是給我的。”
她說著轉身離開,方一回頭便見小黑正站在她身後,有些不敢靠近的樣子。不等司空鏡繼續詢問,她便笑著向小黑揚了揚手,喚道:“走吧,搶到燈了,我們回去找盟主小哥!”
小黑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尾巴一勾,與她一同向著巷口方向奔去,只留下凌舒與司空鏡相視一笑,徐徐走向岸邊。
此時河上的浮燈已有大大小小不下百盞,而像司空鏡手裡那麼大的,卻是全城只有五盞。她捏著筆在燈上寫幾行小字,隨後蹲在岸邊,輕輕將河燈放入水中,任它隨波漂向遠處。
她的視線落定在天邊,許久才收了回來,看著身旁的凌舒正饒有興致地瞧著河邊之景,不由問:“你不問我寫了什麼願望麼?”
“我知道你寫了什麼。”他挑眉笑了笑,“是不是寫要和我白頭偕老?”
“……你怎麼越來越不害臊了。”司空鏡輕瞪他一眼,但臉上卻是止不住的笑意,低頭小聲道,“就算不寫……這個願望也會實現的啊。”
不知是否聽見了她的話,凌舒心中一震,不自覺地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不復玩笑之色:“你許的願望,是希望你娘你哥哥和弘宇的病早日康復吧?”
司空鏡怔了怔,無奈笑道:“你……還真是什麼都知道啊。”
“我也是猜的。”他聳聳肩道,“這大概就是你最想實現的願望了。”
是啊,如果一切的美好都能在這一刻停住,那該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如果她的母親不會死,哥哥不會被病魔纏身……
她的腦袋在他懷裡蹭了蹭,卻聽見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這纔想起二人出來的目的本就是爲了吃飯。
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司空鏡慌忙捂住肚子,而凌舒早已聽見這一聲,邊笑邊走開,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去給你買些吃的來。”
***
再次回到那條小巷之時,廟會已經進展到了一半。
朱雨寒睏倦地打了個哈欠,手裡卻一直捧著剛搶來的河燈,滿心歡愉地與小黑一同回到江明澄那裡,將河燈遞過去道:“喏,盟主小哥,送你!”
她本就生得清秀可愛,露齒一笑時更顯俏皮。江明澄有些驚訝地擡起眸子,不可思議道:“你……真的搶來了?”
他雖然平時四處遊走,但對於蘇州城的情況還是瞭如指掌,知道這盞燈並不易得。
不過真正令他吃驚的是,這個女孩——竟真的會去替自己搶一盞燈來。
而朱雨寒卻像個沒事人兒似的,拍著胸口道:“我的輕功在蒼山派一點也不輸給師兄們,搶到這個太簡單啦。”
她說著將捧著的河燈遞了過去,又從懷裡掏出一支筆來,笑道:“寫下你的願望吧!”
江明澄搖頭道:“我沒有願望。”
“不可能沒有的!”朱雨寒堅持道,“要是真沒有願望,你爲什麼要喝悶酒?”
“……”他沉默不語。
見他許久不答,朱雨寒皺了皺眉,思慮道:“我說,盟主小哥,你是不是……不想當盟主啊?”
江明澄一愣。
“其實啊,雖然江湖上許多人都爭著要當武林盟主,我卻覺得這個位子也不是那麼好。”她抱著燈坐了下來,認真道,“爹爹之前說過,武林盟主這個位子,坐好了便是好,坐得不好便是空殼一個。我想你是個好盟主,肯定……活得很累吧?”
不知爲何心中有些震撼,他只是淡淡移開了眸子:“你爹……這麼說的?”
“嗯。”朱雨寒點頭道,“爹爹從來不去爭奪武林盟主之位,就是不希望蒼山派也被捲入紛爭之中。雖然娘時常說他沒出息,不過我想這樣纔是最好的吧。”說到這裡,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可是爹爹的武功被廢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痊癒。”
江明澄望了望她,頃刻想起現在只有蒼山派的人還留在豪傑山莊內,皆是因爲掌門朱耘琛身受重傷。思及此,他終是將她手上的河燈接了過來,在上面寫上一行字,又遞回去道:“去放了吧。”
朱雨寒疑惑地低下頭,只見燈上赫然寫著:願朱掌門早日康復。
“誒,你怎麼不是許自己的願望……”不等她說完,江明澄便跳下圍牆,與小黑一前一後地走了。
***
江明澄扔了酒壺,散步到河邊之時,百姓們已散去大半。河燈緩緩向著下游漂去,整條河上都點綴著忽隱忽現的火光,美麗卻又稍縱即逝。
他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晚風拂過他帶著醉意的面龐,終是讓他清醒了一些。
想著該是時候回去了,他便開始向著豪傑山莊的方向走,沒走幾步卻停了下來。
在他的對面,司空鏡正孤身一人站在河邊,靜靜地看著漸漸遠去的一盞盞河燈,良久才注意到他走近,轉過頭來,似乎有些驚訝:“是你……”
江明澄微怔,繼而露出一笑:“你的嗓子好了。”
“嗯。”她點頭笑道,“多謝你的天山靈蛇。”
“不必。”他揚起手道,“捕風賊一案也要多謝你們。”
提到這件事,司空鏡方纔想起前日竇則隱伏法一事,忙問:“長陵派的人怎麼樣了?”
“竇掌門已經被帶走,剩下的長陵派弟子都回去了。”江明澄的目光望向遠方,“也許不久就會有新一任的掌門吧。”
司空鏡悟了一悟,“那你之後準備如何?”
“舅舅身體抱恙,我不久後就得接任莊主之位。”他語調甚是平靜,卻不難看出正在苦笑,“有些事……躲也躲不過去。”
司空鏡想要接著說什麼,但每每與他相處時總是不自覺地沉默下去,終是沒有開口。也許是覺出氣氛尷尬,江明澄站了片刻便準備離開,臨走前道:“後會有期了。”
廟會已經進行到末尾,遊客也大多盡興而歸。司空鏡又等了約莫一刻纔看見凌舒火急火燎地跑了回來,將一個包裹遞到她面前,抹了把汗道:“趁熱吃吧。”
“怎麼去了這麼久?”她說著將包裹打開,只見裡面包著一塊酥餅,是一男一女的人形,兩隻手臂連在一起,做得精緻可愛。
“剛纔我聽說城南賣這個餅,只有今晚有貨,排了好久纔買到。”凌舒與她笑呵呵道,“嚐嚐吧,餓壞了?”
司空鏡暖暖一笑,邊搖頭邊道:“這麼大我吃不下,我們一人一半吧。”
她說著便要將酥餅掰開,凌舒見狀連忙攔住她道:“哎別,據說掰開之後就會……”
不等他說完,她早已將酥餅掰成兩塊,將男的一半留給自己,女的一半遞給他,還疑惑道:“掰開之後會怎樣?”
凌舒遲疑一陣,“呃”了半天才將酥餅接過,搖頭笑道:“沒什麼,迷信罷了。”
雖是這樣說,他的手還是不自覺地移向司空鏡的肩頭,牢牢將她擁住,彷彿一輩子都不會放開。
不解他爲何有些奇怪,司空鏡想要開口問他,但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口。
兩人就這麼依偎在一起,望著水面上浮著的河燈慢慢向下遊漂去,再離開視野,語意盡藏笑意之中。
良久,凌舒似乎有什麼觸動,握起她的手,直視著她的雙眼,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目光卻是堅定認真,彷彿下定了一生的決心:“阿鏡。”
“嗯?”司空鏡擡起頭。
“我們……”他頓了一頓,笑容更甚,“我們成……”
他的話在說完之前就停住了,因爲此時妙神通出現在了二人的面前,幾乎是拼了老命地跑過來,一看見司空鏡便拉住了她,眉頭緊蹙,看去極爲緊張。
司空鏡的心中咯噔一下,莫名感到一陣壓抑到近乎窒息的錯覺,忙問:“師公,發生什麼事了?”
妙神通合上雙目,許久才鎮定下來,嗓音低沉到了極致:“快與我回去罷,你娘她……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