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鏡今日醒得很早。
昨夜給母親吃下解藥之後, 妙神通告訴她要過幾個時辰對方纔能醒來,她便與凌舒坐在外面等了一宿,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此刻正是拂曉, 天邊漸明, 她感到自己正靠在凌舒的肩膀上, 剛一擡頭, 便撞到了他的下巴, 於是吃痛地抱著腦袋。
身邊之人因她的動作也轉醒過來,見她兩手抱著頭,頃刻明白了什麼, 笑著摸摸她道:“疼不?”
司空鏡咬著牙點頭,卻不知怎的臉上一紅, 半天都沒有回答他。
自從那日在梁州城外與他相擁而眠, 她許久都未與他如此接近。此時四目相視, 她的額頭又正好抵在他下巴上,鼻尖充斥的全都是他的氣息, 竟一時不知所措了起來。
凌舒自然不知她在想什麼,瞧她許久不言,以爲是疼痛過度,便輕輕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攬過她道:“還疼麼?”
“……”哪曉得他會這樣將她緊擁, 司空鏡連忙捂起了臉, 沒好氣道, “你……你怎麼越來越厚臉皮了。”
“誒, 有麼?”他滿不在意地笑笑, 指著屋子裡面道,“先進去看看你娘有沒有醒過來吧。”
一提到正事, 司空鏡立即點頭,起身便進了屋中。
山間不似城中那般溫熱,早晨之時更是涼爽宜人。司空離墨與弘宇等人似乎尚未醒來,正在樹林的另一端休息。
因在外面睡了一夜,凌舒遂決定先去洗漱洗漱,走到溪邊剛舀了些水,便聽見對面傳來一陣“啪啪”的水聲,似乎有什麼人在踩水。
他好奇地繞過去一看,只見一名身著寶藍色長裙的年輕婦人正在對岸走來走去,不時擡頭看看周圍,一臉茫然。
他手中一抖,頃刻認出了對方正是原本躺在寒玉棺中的女子,是司空鏡的親生母親,心中當即一震,手中的竹罐也在這時落入溪水之中。
與此同時,他的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頭一看,只見司空鏡臉色煞白地跑了過來,抓著他道:“凌舒,怎麼辦,我娘她不見了!”
她顫顫巍巍的樣子,全然不似平時的冷靜。凌舒趕忙拽了拽她,指著對岸道:“不急,你看,她在那裡。”
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司空鏡方纔鬆了口氣,只見那名年輕婦人仍站在對面,似乎注意到了他們,正緩緩向著這邊走來。
“你們是……?”
也許因爲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婦人的咬字有些不清晰。她的身體看起來很虛弱,臉上的笑容卻是溫和寧靜的,樸實而又美麗。
“娘……”司空鏡脫口喚了一句,擡起了手卻又放下,眼眶霎時溼潤了起來,彷彿她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夢幻。
這時婦人已經走到她面前,好奇地打量著她,問:“這位姑娘,你怎麼啦?”
再次聽見她的聲音,司空鏡已是動搖到極致,一閉上眼,便有兩行淚水淌了下來。
婦人自然不明白她爲何哭泣,笑著問:“姑娘,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她含淚搖頭。
婦人困惑不已,環視四周,只覺這是個陌生的地方,便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哪裡?看起來不像是鄴城啊。”
凌舒答道:“這裡是蘇州。”
“蘇州?”婦人頓時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真是奇怪了,我分明在家裡睡覺,怎麼會到蘇州來了?”她說著便向著下游走去,還納悶道:“怎麼不見阿南,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司空鏡仍是站在原地不動,直到那婦人走遠,凌舒才拍拍她道:“去追吧。”
她胡亂地抹乾了淚水,快步走到婦人面前,拉住對方道:“娘,這裡不是鄴城,這裡就是蘇州,我爹他們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婦人似乎沒有相信她說的話,還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這位姑娘,你看起來比我小不了幾歲,怎麼叫我‘娘’?”
那觸感太過真實,令司空鏡再也忍不住了,默默閉上了雙眼:“娘,我是阿鏡。”
“阿鏡?”婦人訝然睜大眼睛,竟忽然笑了笑,“哈,我是不是在做夢?我們家阿鏡只有兩歲啊,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
司空鏡慢慢鎮定下來,從身上取下一塊墨綠色的玉石,遞過去道:“你認識這個麼?”
婦人接過一看,頓時驚道:“這……這是阿南與我的定情信物,怎麼會在你身上?”
“義父說這是我爹臨終前放在我身上的。”司空鏡拉住她的手,一字字道,“娘,我真的是阿鏡。你睡了二十年,而我爹他們……早就不在了。”
婦人疑惑地看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石,喃喃道:“說起來,你和阿南長的還真有點像……我怎麼會睡了二十年?”
司空鏡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而這時凌舒走了過來,笑道:“我們先回去再說吧。”
***
回到小屋中時,妙神通與司空離墨已經趕來,待看見三人從林中歸來,方纔放下了心。
那名喚“白音”的婦人被帶到了病牀前,仔細打量著給她把脈的妙神通,驚訝道:“你是……妙師父?”
妙神通點點頭,“白夫人,多年不見了。”
“妙師父,你怎麼老了這麼多……”她說到一半,心中驀地有了猜疑,“難道說,真的過了二十年?”
不等妙神通再次回答,司空鏡問:“師公,我娘她身體如何?”
“還是像我之前說的一樣,撐不了多久。”妙神通黯然搖頭,“我會找到方子給她續命,但最多隻有一個月。”
雖是聽到這等噩耗,白音卻沒有悲傷之色,反而欣喜地用手比劃了一下,自顧自地笑道:“我是不是真的在做夢?阿鏡分明昨天只有這麼點兒大,怎麼今天忽然就長成大姑娘了?”
她說著還擡頭看了看司空鏡,欣慰道:“不管是不是做夢,我們阿鏡長得真標緻,輪廓像我,眼睛像你爹。”
司空鏡聽罷,淚水再次奪眶而出,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屋外。凌舒追去之時,只見她正倚在柱子前一言不發地抹著眼淚,還未出聲,便聽她問道:“我是不是……不應該給她吃解藥?如果她不醒過來,就不會死去;如果她不醒過來……”
他的嘴角彎起一笑,拍拍她的肩道:“伯母剛纔,笑得很開心。”
她突然一愣。
“其實我也沒有想過到底怎樣做是對的,怎樣做是錯的,但我想……伯母她是希望見到你的。”他的笑容仍是明朗豁達,而她卻似乎看出他眼底的那份落寞,“我呢,從小無父無母,雖然在村子裡吃百家飯習慣了,偶爾還是會想想,哪怕能見他們一面也好,說一句話也行。”
司空鏡閉上雙眼,悽然搖頭:“可是……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我娘死掉……”
誠然,她本是下定決心,不讓母親繼續做一個活死人,可是一想到不過一個月對方便會離世,她的心中便像被千刀萬剮一般難受。
凌舒輕聲在她耳邊道:“看見她之後,你開心麼?”
她淚眼濛濛地點頭。
“我想她看見你,也肯定很開心。”他說著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轉過頭來。
她回頭一望,只見白音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笑著走來,攬過她的手道:“我雖然不知道爲什麼會突然過了二十年,但我想你應該就是阿鏡。看著你長得這麼漂亮,娘很高興。”
司空鏡啞然張了張嘴,許久才喚了一聲:“娘……”
因爲帶著哭腔,她的嗓音更顯得有些沙啞。白音疑惑地歪著腦袋,問:“你的嗓子怎麼聽起來這麼啞,是不是染了風寒?”
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來,搖頭道:“小事,不要緊的。”
這時司空離墨也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低聲喚了句:“……二嬸。”
白音似乎並沒有驚訝,默默走近,心疼地捻起他的一縷白髮,嘆氣道:“你是離墨吧,長得很像大哥,你果然也得了這病癥……”
她雖是無心一句,卻叫在場的幾人皆面露訝然。司空離墨更是震驚不已,忙問:“二嬸,你……你知道這個病?”
白音點點頭,躊躇片刻,才難爲道:“其實這是司空世家的秘密,既然阿南他們都不再了,我便不怕與你們說。司空家的代代男丁都會患上這種罕見的早衰之癥,二十歲之前就會開始長白頭髮,註定活不過四十。當年……大哥也是因此才衰弱不堪的。”
“什麼……”司空離墨陡然一怔,“我記得爹當年並沒有白頭髮,他的確是身體不好,可是……”
他一時語無倫次了起來,聞白音續道:“司空世家名聲顯赫,萬不能將這病癥一事傳出去,所以大哥當年總要將頭髮染成黑色。而這件事……他並沒有告訴年幼的你。”
司空離墨難以置信:“這是司空世家的病癥?那爲什麼阿鏡她……爲什麼阿鏡她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不過這個病的確是只有男子纔會得。”白音搖搖頭,“當年我生下阿鏡這個女兒之後高興壞了,可是沒想到……你還是躲不過這一劫。”
司空離墨聽後,原本平靜的面龐驟然生出了悲傷與懊悔,捂著嘴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的確,從很多年前開始,司空世家的家主都是在中年時便由下一代接任。因爲確信他並非司空家的後人,他從未將這件事與這早衰之癥聯繫起來。而今在一切都浮出水面之後,他竟霍然有些無法承受這個真相。
“爹,你怎麼了?”弘宇見他踉踉蹌蹌地卻步,連忙跑了過來,扶住他問。
而司空離墨僅是看了他一眼,可悲地大笑兩聲,拂袖走進了樹林中,再也看不見身影。
司空鏡心頭一震,擔心他會做出什麼傻事,便與凌舒一同追了過去。
樹林之中有些潮溼,二人循著泥濘地上的腳印追去,終是在林中深處見到了司空離墨的身影。
陽光透過樹縫照映在他的白髮之上,不知爲何看去十分蒼老。他一言不發地站在樹林之中,擡頭凝視著遠方,眼中竟閃爍著淚水。
司空鏡小心翼翼地走近,低聲喚道:“哥哥……”
她還未道出下一個字,便見司空離墨擡起了手,冷聲道:“不必說了。”
他不住地嘆息了幾聲,步履蹣跚地走到她面前,從袖子裡取出什麼東西來,遞過去道:“拿著吧。”
司空鏡低頭一看,只見他手裡正握著一個翠綠的竹罐以及一個小藥瓶。那竹罐是巴掌大小,已是眼熟到不能再眼熟,她愕然道:“莫非這是……”
“是天山靈蛇和解藥。”司空離墨難得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我聽說這是治療你嗓子的藥,就給你留下來了……拿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