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見這話, 屋中的蒼山派弟子一時竟不知該接什麼。四周頓時安靜了,只聽一聲輕喘,是榻上的朱耘琛睜開雙眼, 蹙著眉頭咳嗽了一聲。
施冬惠驟然欣喜起來, 慌忙拉著他手, 問:“耘琛, 你怎麼樣了?”
見她滿臉疲憊, 朱耘琛不由笑了笑,“果真是上了年紀了,經不起折騰。”
他的聲音很輕, 顯然是虛弱不已。不知怎地,這對話聽得直叫人抓心, 令蒼山派弟子全都鎖著眉頭不語。
朱雨寒胡亂地抹乾淚水, 又抽噎了一會兒, 才道:“爹爹,大夫說你的武功沒了……以後也不能再練武了……”
望著幾乎哭成一個淚人的女兒, 朱耘琛又笑道:“我能保住一條命已是萬幸,武功沒了便沒了罷。”
雖說如此,他的神色還是免不了有些悵然。凝視著牀上狀況不佳的丈夫,施冬惠終是忍不住哀傷,愁苦道:“你這個老傢伙, 怎麼說倒下就倒下了……”
她捂著眼睛, 似乎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 嗚咽了半晌。朱雨寒看得心裡揪成一團, 眼淚汪汪地拉住母親的手, 目光卻是無比堅定:“娘,我相信四師兄和四師嫂, 妙老前輩是個活神仙,一定可以救爹爹的!”
一聽這話,施冬惠忽然皺起了眉頭,“……你說什麼,‘四師嫂’?”
她說著猛然看向門外並肩站著的司空鏡與凌舒,面露懷疑之色。而客房中的蒼山派弟子皆是對這一稱呼感到詫異,紛紛又投去了目光。
被這麼多人同時盯著,司空鏡的心裡忽然咯噔一下,忙不迭轉身離開,準備即刻啓程去找妙神通。
凌舒見狀,正欲跟隨她一同出去,誰知施冬惠卻在這時開了口,聲音沉沉:“凌舒,你要跟她去哪裡?!”
“阿鏡知道妙前輩在哪裡,如果能夠請他回來,一定可以救師父。”凌舒似乎並未察覺到她的怒容,邊解釋邊向外走去,“等我找到妙前輩,定會在第一時間趕回來。”
“——你站住!”施冬惠冷聲大叫,“現在各大門派就守在外面,對天玄閣的人都恨不得見一次打一次,你怎可還與她廝混在一起?再者她已經說了要去找神醫來,你又何必跟著?”
心知師母今日定是要阻撓他,凌舒定在了原地。轉頭望去,迴廊內外早已不見司空鏡的身影,不知去往何地。
“你喜歡她,要跟她一起去,我不攔你。”施冬惠猛然搖手,幾乎每一個字都帶著重音,“但她畢竟是天玄閣弟子,她堂兄還間接害了你師父。你今天若是踏出這個門,就不再是我蒼山派弟子!”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俱是一震。凌舒怎也未料到她會說出這等話來,連徐炎飛都在一旁勸道:“師母,雖說天玄閣難辭其咎,但畢竟是我們有求於毒聖,四師弟前去也是在理。”
這時那重傷未愈的朱耘琛也想勸說什麼,怎料話還沒出口,就猛地咳嗽幾聲,竟咳出一手血來。
施冬惠見狀更是駭然不已,頃刻握起了拳頭,咬著牙面露憤然,想也不想地與凌舒道:“我想你年紀也不小了,方纔袁堡主來找我向你提親,想問問你與他家閨女如何。蒼山派與寂風堡交情不淺,我雖然沒有答應,但你若肯了,總比和天玄閣的丫頭在一起好。”
她全然像是口不擇言了,而凌舒只是一直沉默著,緩緩走向門口,神色不變:“師母,我一定會找到妙前輩來治好師父,你放心罷。”
言畢他微合雙目,又頓了許久,繼而踏著沉重的腳步出了門去。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施冬惠又是哭又是笑,樣子極爲可怕:“好,你走!我爲你好還不知道,你怎就不爲蒼山派想一想!”
她狠狠咄了一句,而朱雨寒卻在這時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哭叫道:“娘,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四師兄?!”
“我怎麼對他了?”施冬惠厲聲問。
朱雨寒仍是抓著她的手不放,下脣因爲緊張而被咬得一片白:“……你不帶這樣的啊!我們是武林中人又不是豪門世家,爲什麼一定要在乎所謂的顏面?大師兄和大師嫂就曾經被你攪和了,爲什麼……你現在還想攪和四師兄的事?!”
這少女雖是古靈精怪,卻心無城府,從未頂撞過父母。施冬惠聽罷,一把甩開她的手,冷冷道:“你這丫頭說什麼?放你下山幾個月就敢來與我說教了?!”
朱雨寒被她狠聲一斥,哭聲霎時停止,目光中是恐懼與難以置信,“娘!爹爹出事大家都很難過,可你也不能這般無理取鬧,不可理喻!”
見這母女倆吵了起來,徐炎飛立即想將朱雨寒拉開,怎料那氣急的施冬惠擡手便是一個巴掌打在她臉上,連聲音也有些顫抖:“——這些都是誰教你的?!”
一時無人敢說話,而朱雨寒也愣在了原地,捂著微紅的半邊臉,不可思議道:“娘,你……你打我?”
不等施冬惠回答,她便突然衝出了門外,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朱雨寒年方十八,但自小在蒼山派倍受寵愛長大,乃是頭一回遭遇這等變故,而今又被最尊敬的母親打了一巴掌,顯然一時無法接受。
溥心一瞧便急了,忙問:“師母,要不我追去看看?”
“無所謂,讓那丫頭靜一靜也好。”也許是有些累了,施冬惠沉沉坐了下來,搖手道,“你們都出去吧。”
蒼山派弟子聞言,皆不敢再多說,只好一同走了出去。不過片刻,整間屋中只剩下她與朱耘琛二人。
不知是不是因爲漸重的傷勢,朱耘琛這幾天總是很嗜睡。方纔雖有那麼大動靜,他卻只醒了一會兒,而現在重又陷入昏睡,情況很不樂觀。
施冬惠木訥地坐在牀邊,不覺握緊了牀上之人的手,喃喃道:“耘琛吶……我是不是把他們都逼的太緊了?”
她拍了拍朱耘琛的手,卻得不到任何迴應。
“蒼山派這麼多年名震武林,決不可在你手上斷送。可你現在病成這樣,又沒了武功,我要怎麼撐下去……”說到這裡,她已然雙目含淚,“炎飛身體不好,溥心又太過沖動,整個蒼山派也只有凌舒能接你的位子,可是他……”
她沒有說完,話到末尾,只剩下一聲長長的嘆息。
***
朱雨寒不知自己跑到了哪裡,只是捂著臉在豪傑山莊內亂走,一直走到一座無人的庭院裡才緩緩停下腳步。
院落中央有一座池塘,明豔的荷花如同少女粉嫩的臉頰,額外動人。只是現在她全無欣賞美景的意思,伸著腦袋在潭水裡照了一照,只見那剛纔被施冬惠打了的半邊臉已經開始有些紅腫,更是感到委屈不已,一個人蹲著默默哭了起來。
不知哭了多久,她朦朧中聽見了什麼聲響,似乎是一聲貓叫。擡頭一看,小黑正歪著腦袋立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盯著她哭花了的臉,伸出爪子在她腳尖撓了一撓。
她一愣,隨即下意識地擡頭,只見江明澄有些愕然地站在院外,疑惑地瞧著她紅腫的側臉,躊躇了半天還是沒走過來,只是站在遠處向小黑招了招手,示意它過來。
朱雨寒就這麼怔怔地望著他,也不說話,而小黑亦是半天不動。
良久,江明澄沒了法子,又猶豫半晌,才挪著步子走近,拿出一塊布帕來,波瀾不驚道:“……擦擦吧。”
朱雨寒點點頭,接過帕子胡亂抹了一把,眼淚鼻涕一齊沾在了上面,還給他遞回去了。
這回江明澄倒是愣了,蹙著眉頭側過身來,似乎有些不耐煩道:“……用完就扔掉吧。”
他面向池塘而立,不知身邊的少女是什麼表情,只知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說:“……是你提出讓四師兄當盟主的?”
他微微點頭,輕聲道:“我早就想把這個位子交出去,總算是遇到了適合的人選。”
注意到朱雨寒又沉默了,江明澄才轉頭望她,只見她正蹲在地上玩著石子,已經不再像方纔那般哭哭啼啼,只是苦笑著道:“你知不知道,如果四師兄當上了武林盟主,他就不可能和四師嫂在一起了。”
“……”他有些吃驚。
“四師嫂的哥哥是天玄閣的右護法,各大門派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若是四師兄真的當上了武林盟主,他們……怕就真的玩完了。”
在江明澄的印象裡,朱雨寒一直是個愛笑且樂天的小姑娘。如今聽她這般分析,他忽然間若有所悟了起來。
先前在集會之上,他心中的想法不過是將盟主這個燙手山芋給推出去,只是他一直被父輩多年來建立的基業束縛著,若是尋不到滿意的人選,萬不會採取行動。然而現在,他的心境卻開始有了變化。
誠然,倘若凌舒要成爲武林盟主,必定會先當上蒼山派的掌門。而朱耘琛是因天玄閣受傷,司空鏡又是天玄閣的人,斷不可能與他回秣陵蒼山。
這,即是代表了別離。
想到這裡,那種彷彿被命運束縛的無力感再次將他籠罩;再一次,讓他的心中升起了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自己緊握的手心已經攥出了汗,閉上雙眼,好似下定一個很大的決心,艱難地吐出了四個字:“……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