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鏡有些不解, “那你們又是爲何要撒這等謊?”
江明澄徐徐側過身來,凝視著遠方道:“我自小就被父親送到了襄陽故鄉,直到五年前, 他在家中猝死, 我纔回到豪傑山莊。各大門派聽說他有個兒子, 就在那時推舉我當盟主, 只是從未有人見過我?!?
他難得說這麼多話, 彷彿在將心中擠壓的一切傾吐而出。
“那時我年少氣盛,以爲坐上盟主之位就有可以解決江湖中的紛爭,還以爲只要行的端坐的正就一定可以當好這個盟主。現在想想——還真是傻得可憐?!彼蝗宦冻鲆荒杀男θ? 邊搖頭邊笑,“他們無端端推舉我當盟主, 並非是真的因爲我父親有多出色, 而是借這個機會, 通過操控我這個不懂事的人,達到他們想要的目的?!?
關於這件事, 司空鏡也是有所耳聞。她當年還十分奇怪,按道理說,江老盟主就任不滿一年,應儘快舉行武林大會以選出新一任盟主,而各大門派卻像是商量好似的, 紛紛表示同意讓盟主年僅十八歲的兒子擔任這一職。起初她還有些不理解, 現在聽到這一言, 方纔頓悟。
“那天, 舅舅狠狠教訓了我一個晚上, 說我若是就這麼舉著盟主令出去,只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說著將懷裡的令牌取出, “其實這個東西,我剛纔……是第一次用。”
盟主令。
那是一塊古銅色的令牌,做工十分精緻,但因年代久遠而顯得有些古舊,上面刻著“盟主令”三個金字。
這是司空鏡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盟主令,她只知在一百年前,西域魔教覆滅之後,武林盟也就此誕生。在那個時候,這盟主令足以號令天下豪傑,甚至連朝廷也對此有所忌憚。
百年過去,武林盟主的地位在江湖上逐漸下降,加上歷代盟主都與朝廷中人有所來往,這盟主令也已不復昔日的榮光。
“在那之後,舅舅與我想了個計策,決定不讓我露面,而是傳出我患有心智不全,因此他就坐上了代理盟主之位?!苯鞒温月砸活D,“其實代理盟主不過是個幌子,這五年來,盟主的工作還是我一人在做,舅舅他只是爲我擋下了所有的風波。各大門派未料到我們會出此一招,全都拿他無法,可是他的身體……卻越來越糟?!?
“這麼多年來,我從明處轉到了暗處,纔看清了這個江湖中的很多事情。世間不是非黑即是白,人有時一心爲己,也未必就是錯。以前我總想著身爲江湖中人就得掏心掏肺地行俠仗義,後來想想,他們也需要生存,甚至有的門派早已是入不敷出。他們想利用盟主之位帶來名望,也是無可厚非?!?
聽著他的敘述,司空鏡霍然想起他總是在調查武林之中各種各樣的大案,哪怕自己得不到一丁點好處,依然那樣義無反顧。她不禁笑了笑:“你看的還真是通透?!?
江明澄愣了愣,淡淡望了她一眼,搖頭道:“他們個個搶著要當武林盟主,甚至還有像竇掌門那樣不擇手段的人,殊不知一旦真的坐上這個位子,一切都變得身不由己。”
他的眉間流露出不經意的落寞,縱使再聰明,武功再高強,也依然有無法避免的事。
身不由己。
不知爲何,回首這半年來發生的所有事,司空鏡莫名感到這四個字也同樣約束著她的命運,彷彿無形中有什麼枷鎖,將她牢牢禁錮住。
“這麼說,那天在豪傑山莊,是你拜託孫莊主救我的?”
江明澄點點頭。
心想果然如此,她正想要續說什麼,腦袋卻又突然開始作痛。眼前模糊一片,她連面前之人的身影也有些看不清,而對方並未覺察出她的異常,微微笑道:“其實有時候……我很羨慕浪跡天涯的隨性生活?!?
言罷,他慢慢地轉過頭來直視著她,抿起一絲笑意:“等這件事結束,我也不會再是武林盟主了。到那時——”他似乎有些猶豫,頓了良久才又道:“到那時,可否邀你一同……遊歷江湖?”
司空鏡一怔。
她從未猜透過面前這個人的真正想法,只是在隱約之中感到對方與曾經的她很像:孤僻,冷傲,難以將心中之想與他人傾吐。
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感到江明澄輕輕握住了她藏於袖間的手,卻還是有些躊躇似的,不敢再向她靠近一步。
這一動作使她頃刻回過神來,呆然片刻後,一把將手縮了回來,移開了目光。
彷彿早有預料,江明澄並未驚訝,只是默默將手垂了下來,似乎有些艱澀地笑了笑,淡聲道:“你好好休息吧。”
他還未轉身,神色卻倏地一凜,在邁步之時身形一抖,彷彿察覺到什麼。司空鏡有些疑惑,卻見他右手一揚,頭也不回地沉聲道:“你退後。”
因內力盡失,她察覺不出周圍是否有殺氣,只是隱約感到有什麼人正緩緩接近,一前一後,似乎是兩個人的腳步聲響。
心中陡然升起了警惕,她快步退至後方,只見夜幕之下依稀現出兩個人的身影,正是奔他們而來。
走在前方之人是個綠衣白髮的中年人,手握一把深紅色的寬劍,劍身之上是一排彎月似的鋒刃,寒光閃爍;另一人中等身材,年紀尚輕,容貌俊秀,目光炯炯有神。
儘管是在夜裡,司空鏡卻一眼認出那迎面而來的兩人是江恪歡與李孟澤,與他三人不過前後腳到達村落,顯然是有備而來。
現在二人正身處村口附近,而凌舒仍在藥婆的後院之中。她不知對方前來究竟有何目的,下意識抓緊了袖中的銀劍,卻愕然察覺到她的雙手已是鮮血淋漓。
待那身影漸漸靠近,領在前方的江恪歡亦是看清了她二人,立即揚脣一笑,直著嗓子道:“——喲,盟主侄兒,這麼晚了還在談情說愛?”
他的聲音十分尖銳,全然不符合他的年紀,也正是這一聲讓司空鏡回想起先前在豪傑山莊帶頭起鬨的未知人,僅是吼了一嗓子便再也尋不見蹤跡。
但更令她驚訝的是,這句“盟主侄兒”,喚的人的的確確是她身旁的江明澄。
她不可思議地轉頭望著身邊之人,卻見他亦是一副不解之色,冷冷道:“你到底是誰?”
“連我都不認識了?”江恪歡譏笑了聲,斜著嘴道,“我可是你二叔啊?!?
他的白髮在夜間看來更顯得有些詭異,甚至能看清其中夾雜的黑色,與司空離墨的癥狀截然不同。
江明澄漠然注視著他,毫不動搖道:“滿口胡言。我二叔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去世,怎麼可能是你?”
聽罷,江恪歡不緊不慢地摸了一下手中的寬劍,“是你那舅舅這麼告訴你的,還是你爹與你說的?”
“我爹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哦對,我差點忘了你爹去世了,哈哈?!彼鋈谎诿娲笮Γ瑯幼訕O爲可怕,“是我親手殺的,我怎麼給忘了。”
“……!”
他說得甚是平靜,卻叫司空鏡和江明澄同時愣住,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
江湖中傳聞,江老盟主是在五年前因急性之病而猝死家中,因其人癡於武藝,身體本就有了不小的毛病,加之豪傑山莊守衛森嚴,他又是在自己家裡去世,所以幾年來無人對此事抱有懷疑。
在天玄閣出逃那日,司空鏡曾聽江恪歡說過他與豪傑山莊有著諸多恩怨,卻因當時太過震驚而並未將他與盟主之死聯繫在一起。此刻細細盯著對方,她猛然發覺他雖自稱是司空離墨的親生父親,卻與之長得半分不像,反倒與江明澄有些神似。
“你胡說!”江明澄怒然拂袖,“我爹當年武功蓋世,又怎麼可能被你殺死?”
“是啊,大哥的純陽掌已經練到了最高層,我是殺不了他的??烧l叫他是個好人,還是個好過頭了的好人,我給他吃什麼他都吃了,然後就死了,就這麼死了!”江恪歡又開始放聲大笑,眼底是止不住的嘲諷,“我本來準備將你們母子一併殺掉,誰知道他早在你三歲的時候就把你送回了故鄉,我也只見過你一面?!?
“……”像是突然間明白了什麼,江明澄不可思議地向後退了一步,喃喃道:“莫非我爹當年突然將我們送回去,是因爲……”
他忽然有些說不下去,面色有些蒼白,而對面的江恪歡笑得更加猖獗,“那日我去豪傑山莊,跟孫無名說如果他不把掌譜交出來就殺了你,可誰知我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模樣,就殺錯了人。我想想那小子叫什麼來著,阿九……對,就是這個名字。”
一切都在瞬間明朗,江明澄不可思議地擡頭:“難怪舅舅說那個兇手對豪傑山莊瞭如指掌,原來是你……”
“對啊,那本唯一留下的藥方也是被我散播出去的,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你們豪傑山莊的嘴臉!”江恪歡怒目圓瞪,恨恨道,“盟主侄兒,你若是不想死,就乖乖把純陽掌譜交出來,還有被豪傑山莊藏了快一百年的西域秘籍,全都給我。”
“你想要純陽掌譜?”江明澄斂去目光中的波瀾,重又恢復鎮定,“莫非這就是你的目的?”
“對啊,不然我幹什麼千里迢迢地來找你?”江恪歡手中的寬劍在夜幕之中閃爍著詭異的光澤,那暗紅色彷彿是血跡,“當年我殺了你爹,就是因爲他不肯將純陽掌傳授於我,還說我心術不正。我在他身邊呆了十五年,就是希望他將莊主的位子給我,可你知道……他跟我說了什麼?”
江明澄滿目警惕地搖頭。
“他居然說,這莊主之位遲早是你的,在你有能力擔起這責任之前,會把豪傑山莊暫時交給他的小舅子孫無名打理!”說到這裡,他的目光中驟然露出無限的憤恨,喪心病狂地大叫,“我是他親弟弟!從一個孃胎裡出來的!他不肯給我,卻要給一個外人!”
江明澄漠然注視著他在面前發了瘋似的叫喚,冷冷道:“所以……你就殺了我爹?”
“對啊,就是我殺了他,孫無名也知道這件事,難道他沒有告訴你?”江恪歡發狂的動作倏然停了下來,眸色陰冷地看著他,“可是我雖然殺了他,卻什麼也沒有找到。不止是純陽掌譜,連那些魔教遺留下來的古籍也都沒有,藏得還真是隱蔽?!?
江明澄目光一震,不動聲色地擺出掌勢,準備隨時迎敵,“難道你以爲,我會乖乖地把純陽掌譜交給你?”
他的武功不在凌舒之下,對付那二人並非難事。誰知不止是江恪歡,連李孟澤也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蔑笑著指了指他的身後。
霍然察覺到司空鏡已經許久未出聲,江明澄顧不得他們是否在使詐,猛然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的白衣女子正頹然坐在地上,低著腦袋,似乎已有些神志不清。
他急忙走到司空鏡身旁,立即將她扶穩,只覺她早已搖搖欲墜,雙眼半閉,樣子極爲痛苦。
“——你們對她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啊,只不過給她聞了西域的曼陀羅?!苯g悠閒地攤開雙手,“你看看她的手就知道了。”
江明澄蹙著眉頭,輕輕握起司空鏡被袖子遮住的雙手,卻忽然感到手裡沾著什麼溼溼的東西。
他心中咯噔一下,慌忙拉起她的袖子,只見她的手指上已滿是血污,內側的袖底也沾著斑斑血跡,將她的白衣染得一片鮮紅,只是由於她一直小心藏著,以至於他剛纔完全沒有注意到。
“現在只是指甲裡出血,再過幾天,她就會七竅流血;最後會因五臟俱裂而吐血,這時候她就會死啦。”彷彿根本不是在談及一個人的生死,江恪歡瞇著眼笑道,“中了曼陀羅的人,最多隻能活一個月。”
江明澄似乎完全聽不到他的話,定了定神,倉促地給司空鏡斷上一脈,低聲問:“你中毒多久了?”
“……”她的身體像脫力似的垂著,喉嚨裡也發不出聲,不知有沒有聽見他的話。
見她久久不答,江恪歡倒是開了口:“我來告訴你吧,她——大概還能活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