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低喚,彷彿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婦,嘶啞難聽。衆人面色一滯,瞧得司空鏡正立在不遠,頭戴帷帽,面龐看不分明。凌舒一副訝然模樣,瞧她徐徐走來,不由輕喚:“姑姑……?”
她聞而不應,面對孫無名道:“孫莊主,僅憑一塊木牌,你就能斷定他是兇手?縱使是傻子,也不會把師門令牌丟在犯案之地吧?”
未待孫無名回答,李孟澤便搶先道:“誰說殺人者就不會有疏忽?”
“哦?”司空鏡冷冷一笑,“方纔不知是誰人說他精明。如此精明的人,會把這麼重要的木牌丟了,也不曾發覺?”
話畢是一陣低吟,四處議論紛紛。李孟澤面上一慌,急道:“他事後返回書房,不就是爲了取得這東西麼?”
“關於這件事,我想孫莊主知曉吧?!彼挠目聪驅O無名,“據我所知,凌舒返回書房,是爲找你,對不對?”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震。孫無名神色一慄,聞她續道:“孫莊主不是曾說,想要一本記載藥方的古籍麼?難道你忘了曾與凌舒談及此事?”
凌舒聽罷,想起孫無名與那黑衣男子的對話,頓時明瞭她此番暗示之意。孫無名果然警惕地望她一眼,思慮少頃後點頭應道:“的確如此。孫某年事已高,竟忘了這回事。我曾託凌少俠尋找一本古書,沒想到會給他帶來麻煩?!?
全然是出人意料的發展,連凌舒也面露詫異。李孟澤隱隱一慌,連忙道:“那孫莊主,你要如何解釋木牌一事?”
“此事有待商討,貿然定奪,實爲不妥?!睂O無名定定地望他,“今日是孫某五十大壽,我們不再商討此事,待證據確鑿之後,再處置不遲?!彼月砸活D,“凌舒雖有嫌疑,但尚無鐵證。依孫某之見,讓他助我找出兇手,證明自己清白,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旁人聞他此言,皆再無異議,紛紛轉身回至座位。李孟澤面上微怒,拂袖而去。朱雨寒方纔緩下神來,嗅著鼻子道:“四師兄,那個木牌……”
凌舒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擡頭之時,望見朱耘琛面目冷然,蹙眉不言。他心中有幾分慌意,待到黃昏日暮,斜陽夕照之時,賓客方纔盡興而歸。
遠望天邊重巒疊嶂,暮靄沉沉,山峰之上,掛著半落的夕陽,沉靜悠然。他凝神片刻,終是淡淡出聲:“師父,我……”
朱耘琛望了望他,而後嘆了口氣:“早些便告訴你別多管閒事,現在差點害的雨寒成爲衆矢之的,你又成了嫌犯,是想氣死我麼?”
朱雨寒聽罷,連忙拉了拉父親的袖子,“爹爹,你不能怪四師兄,我也不知……”
“你住嘴,木牌之事我過會再和你算?!彼麉柭暫鹊?,“凌舒,接下來你準備如何?”
凌舒抓頭笑笑,道:“我會找出兇手?!?
“跟我回蒼山派去?!敝煸盆∧⒛?,毫不客氣道,“孫莊主方纔不過隨口一說,找兇手之事自有豪傑山莊去辦,你安生點便是。”
“師父的意思是,讓我揹負著兇犯的罪名,躲在蒼山派裡?”
“此事有豪傑山莊出面,你別去出頭,暫時回秣陵避一避風頭。等風波平息後,再現身不遲。”
“可是豪傑山莊之事……”
“你是蒼山派弟子,豪傑山莊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朱耘琛漠然打斷他,“雨寒之事我暫不跟你計較,我們即刻回去?!?
話畢他轉身便走。凌舒並不移步,只道:“師父,既然知道是人栽贓陷害,我又怎能不管?”
朱耘琛頓步回首,一字字道:“你若執意留在這裡,我不會攔你。只是到那時,我不一定有辦法保住你?!?
朱雨寒心上一慌,連忙拉著父親道:“爹爹,此事事關重大,你怎能這樣說?”
“你也知道事關重大!”他拂袖怒然,“這件事牽扯甚廣,光憑蒼山派……”
“蒼山派蒼山派,你滿眼都是蒼山派!”朱雨寒急得眼淚直流,雙頰漲紅,“四師兄他分明沒錯,想要找出兇手有何不對?”
見朱耘琛久久不答,她遂轉向立在一旁的溥心:“二師兄,你幫著說說??!”
溥心張了張口,卻無法忤逆師父意思。凌舒垂下眸子,向朱耘琛深深鞠了一躬,沉定道:“師父,我會暫時離開蒼山派。待查出真兇,洗清罪名,定會回秣陵去?!?
朱耘琛望著他堅定不移的身影,暗自嘆氣,繼而拂袖離去。朱雨寒注視他片刻,咬緊嘴脣,嘆息而走。凌舒俯身良久良久,直至再無人聲之時,方纔擡起頭來。傍晚之時,日暮西山,江水瑟瑟,周圍除他之外,僅有幾個收拾場地的傭人徘徊左右。
他嘆了口氣,而後微微一笑,提劍出豪傑山莊去。西邊長庚明亮,暮色靜寂,一路無人,走至閒雲客棧已是酉時三刻。壽宴結束,一些賓客在當日便已歸去,此時客棧大堂之中,客人不過三三兩兩,來去匆匆。
他與掌櫃要了間房,餘光瞥見右邊不遠處有一熟悉身影,轉而側首望去,瞧見一襲帷帽白裙,正是司空鏡。
凌舒欣然步去,聞對方問道:“你沒走麼?”
“我可是頭號嫌犯吶。”他靜望她片刻,撓首笑笑,“姑姑,方纔多謝你了?!?
司空鏡靜靜注視著他,隱約從那俊朗的面容之下讀出幾分黯然,遂道:“不必,當我還你個人情?!?
凌舒見她準備離開,忽然出聲道:“莫非你想調查此事?”
她眉目一凝,警惕地望著他。
“自從聽到孫莊主一言,我便覺得你有些奇怪?!彼チ俗ツX袋,憨笑,“他提到的鄴城世家,應該就是二十年前沒落的司空世家吧?”
司空鏡聞言一頓,“你怎知道?”
“這姓氏並不常見,想必不會有第二個世家?!?
二十年前,鄴城的司空世家於武林聲名遠揚,在江北一帶頗具影響之力;後因家主夫婦雙雙病逝,遂從此銷聲匿跡。
司空鏡凝神片刻,似在思慮什麼,轉而輕念道:“司空世家……早就不在了?!?
她聲音漸輕,聽得凌舒一怔,笑道:“你不是還在麼?”
“誒?”她疑惑地擡眸。
“司空世家雖早已沒落,但你既還在,便有希望不是?”他朗然一笑,“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強?!?
從不曾聽過這樣的話,她凝眸注視著他,不禁問:“你怎生這麼樂觀?”
“嘿,有麼?”他摸了摸下巴,“我倒是覺得你壓抑了些,凡事瀟灑點好?!?
望著他樂呵呵的模樣,司空鏡瞥他一眼,沒好氣道:“你也就吃飯的時候瀟灑?!?
凌舒並不生氣,只是粲然一笑,目送她上樓去。此時天色漸暗,夜空落下帷幕。他站定片刻後,亦回房休憩,靜待深夜來臨。
***
三更之時,夜色凝定。初春的夜晚總是清清寒寒,月光朦朧,灑下一片靜謐。
客棧的屋檐之上,隱隱現出個人影。凌舒翻身上了屋頂,在夜幕之中前往豪傑山莊。此刻不見人聲,旅客大多熟睡,唯有幾間屋中透出點點暗光。
朱耘琛所言不假,豪傑山莊已將此事包攬,連那遇害弟子的屍身也不知藏在何處。這一案件越是隱蔽,他便越覺得其中藏著什麼秘密,顯然不可告人。
夜色茫茫,更顯城中昏暗。道路兩側樹影明滅,似有人影晃動。擡頭望去,豪傑山莊每一門前皆立著兩個守衛弟子,防衛森嚴。
凌舒在陰影處徐徐行進,繞至樹叢之下,翠竹剪影閃閃爍爍,依稀見得一人身影。他神色一凜,而對方亦是察覺到他的存在,只見銀光一閃,便有一柄細銀長劍架上他的脖頸。
他眉頭一凝,步伐在瞬間劃出緩勢,然爲防暴露所在,只好定在原地,半寸也不敢動。低頭一看,那執劍之人的白色雲袖在月光之下亮著一抹銀亮,帷帽上舞動的輕紗拂過他的側臉,待看清他的面龐後,亦是一怔。
“……姑姑?”他不可思議地喚了聲,而後輕笑出聲,“想不到你真來了啊。”
司空鏡鬆了口氣,揚袖收起銀劍,警惕道:“是你?!?
“嘿,你想溜進去?”他指了指圍牆之內。
“與你無關。”
她輕瞪他一眼,復而冷冷轉過頭去,正欲躍上高牆,卻因人聲傳來,遂頓住步伐。凌舒瞧她不死心,連忙拉住她道:“哎哎哎我說姑姑,你就準備這樣進去?”
“不然?”她不滿道。
“從聲音便能聽出,此處守衛甚多?!绷枋鏌o奈一嘆,“爲防打草驚蛇,還是走西南方的側門爲好?!?
“你怎這麼清楚?”她惑然道,“再者,你管我怎麼進去?”
“嘿嘿,好歹比你早來幾天嘛。”他晃了晃腦袋,笑容明媚,“我說,既然我們目的一致,不如一起行動,有個照應?”
司空鏡半晌未答,淡淡瞥他一眼,全然讀不出那憨笑之人的心思。她靜思片刻,忽然撲哧一笑,應道:“可以。”
凌舒不知她笑爲何意,念道:“我怎覺得你這話慎得慌……”
“可是你說要幫我的?!彼挠拇驍嗨?,“隨我進去便是?!?
凌舒摸摸下巴,“那就先去阿九遇害的書房一看吧。”
“不了?!彼龘u了搖手,輕笑,“直接去看那人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