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在外露宿時, 司空鏡總是會懷著警惕,往往一丁點聲響便會將她喚醒。那一夜她睡得極沉,不知是因爲曼陀羅的毒性, 還是因爲凌舒在身旁, 她一直睡到太陽高照時才轉醒過來。
凌舒的手依然墊在她的腦袋下面, 胸口因呼吸而一起一伏地動著。她懶洋洋地在他懷裡蹭了蹭, 擡起頭時, 只見對方正睜著眼睛與她笑,明快道:“你醒了。”
“你……”見他面露疲憊,她突然一驚, “你早就醒了?”
“剛醒。”他欣然笑笑。
司空鏡半信半疑地打量著他的臉,“……你醒了多久?”
“快兩個時辰吧。”他滿不在意地打了個哈欠, “我去弄早飯給你吃。”
兩人說著一同坐了起來, 可凌舒的手卻極不自然地垂在身側, 似乎動彈不得。司空鏡有些奇怪地望著他,忙問:“你的手怎麼了?”
“麻了……”他嘿嘿一笑。
“那你怎麼不叫醒我?”
她低聲責備, 輕輕將他麻木的手擡起。凌舒立即感到臂上一酸,不由倒吸一口氣:“沒想到麻比痛還要難受啊。”望著司空鏡錯愕的臉龐,他笑著補充道:“我看你睡得這麼香,就沒有叫醒你。”
她的臉突然開始發紅,卻又有些生氣, 只好握起拳頭打在他的胸膛上。凌舒笑著握住她的手, 又探了探她的額頭, 稍稍放了心:“好像比昨天好一點了。”
“我說了休息休息就沒事了。”她抓住他放在額間的手, 輕輕放了下來, “今日就可以回去了。”
“不行,你傷還沒痊癒。”凌舒正色搖頭, 忽然一笑,指了指她的肩膀,“而且,難不成你還想穿著這件衣服回去?”
聽這麼一言,司空鏡忽才意識到她還穿著他的衣服,剛纔起身時又忘了整理衣衫,現在半個肩頭露在外面,又是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臉頰還因爲發燒而泛著粉紅,竟比平時還要秀麗幾分。
“……轉、轉過身去!”她手忙腳亂地大叫道,“不許看!”
凌舒笑著聽她指揮,背向她站了起來,“我先去把你的衣服洗了,順便修整修整。”他指了指下巴上的鬍渣,“你留在這裡就好。”
司空鏡在他身後慌忙把衣裳理好,默默應了一聲,卻怎麼也不敢擡頭,直到他走遠,纔將紅紅的臉蛋支了起來,細細回想著昨夜之景。
腰帶還是繫好的,衣服雖有些亂,但也還是完好地穿在身上。因昨日太過疲倦,她不一會兒便睡著了,只是隱約記得這一夜裡凌舒都緊緊抱著她,不讓她受一點風寒。
身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她的臉頰再次燒紅了一片,發了好一會兒呆纔想起該去洗漱了,於是走到河邊洗了洗臉。
潺潺的溪水倒映著她的倩影,那宛如凝脂的面龐上正泛著桃紅。她一邊洗一邊發呆,不知過了多久,甚至連凌舒回來了都未曾察覺,直到他舉著什麼東西在她眼前揮了一揮,她才恍惚地轉過頭來。
面前之人已經洗漱完畢,經過一番打理,他的鬍渣已然不見,頭髮也重新束在腦後,剛毅而又俊朗。
她愣愣回神,只見對方正舉著幾個地瓜,一手搭著她原本那件衣裳,似乎剛剛洗好,笑容滿面道:“我找了些地瓜來,我們烤著吃吧。”
他說著便將架子重又支起,點上火後將她的白裙晾在一邊,自顧自地烤起地瓜來。
每每和“吃”掛鉤,他的雙眼總是明亮而有神。司空鏡霍然意識到,她甚是喜歡看見他這樣的表情,不同於那些打打殺殺,總能讓她安下心來。
她不覺露出笑容,引得凌舒問:“你笑什麼?”
她搖搖頭,神色依舊愉悅,“其實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住在山林子裡?”凌舒有些不可思議,“我以爲你會喜歡大宅子。”
“誰說的。”司空鏡莞爾一笑,儘管嗓音仍舊低沉,在此刻看來卻顯得極爲溫柔可人,“我們都是走江湖的,有再大的房子有什麼用?萬一哪天遭遇不測,什麼都是空談。”
的確,就像二十年前,名震武林的司空世家在一夕之間蕩然無存,此等飛來橫禍,全然無法預料。
凌舒悟了一悟,又問:“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她攤開手道,“也許是浪跡天涯,也許是家人團聚,想法總是會變的。”
說到這裡,她的眸子黯了下去,不知回憶起了什麼。凌舒猜想她指的應當是司空離墨之事,遂往她旁邊挪了挪,朗聲一笑:“放心罷,既然是一家人,沒什麼問題解決不了的。你哥哥的事,應當也有轉機。”
他依舊是那般豁達與開朗。若是在從前,司空鏡一定會覺得他是沒腦子。可是現在,連她也不得不相信他的話,不得不去依靠著他。
感到心裡暖暖的,她正想靠在他的肩膀上,眼前卻忽然現出一個地瓜來,嚇了她一跳。
凌舒自然沒有察覺到她的動作,只是將烤好的地瓜往身旁一送,還叮囑道:“吃吧,熱乎的。”
不知爲何,司空鏡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撅著嘴道:“我發燒了,不想吃。”
凌舒轉頭看了看她,不知她在氣什麼,“就是因爲生病了纔要吃。”他轉念一想,“你若是吃不慣地瓜,我去城裡給你買一些菜來?”
“……”她扶了扶額,“我……不是這個意思。”
凌舒還是不解,笑呵呵道:“其實地瓜也挺好吃的。”他說著捏起一小塊來,往司空鏡嘴邊一遞,“嚐嚐。”
她先是愣了愣,不作聲地一笑,微微張開薄脣吃了一小口。
這個地瓜的味道與當初在天玄閣時他所烤的一模一樣,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
“還不錯吧?”凌舒哈哈笑道,“我以前在家鄉的時候,村裡的大人都是這麼烤的。”
司空鏡一怔。她清楚記得他的家鄉在他十歲時便不復存在了,只是她現在忽然有些理解,他是如何能以這樣明快的笑容訴說如此傷感的往事。
並非忘記,而是深深銘刻在心中。
出神之間,凌舒將整個地瓜給她遞了過去,笑道:“吃吧。”
她依然抱著膝蓋坐在地上,邊笑邊搖頭,還張了張嘴,俏皮地望著他。
這下凌舒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捏下一小塊餵給她,無奈笑笑:“你怎麼跟個小孩子似的。”
“我生病了啊。”她低著頭反駁道,“你不願意就說好了。”
“我當然願意了。”他邊說邊給她喂著地瓜,自己的肚子卻開始咕嚕嚕地發叫。司空鏡擡起眸子,忍不住笑出聲來,遂接過他手裡的另一個地瓜,細細揪下一塊,喂到他嘴裡。
冰涼的指尖觸碰到他的嘴脣時,她不知爲何有些木然,彷彿心中的深潭又一次因他而泛起了波瀾,魂牽夢縈,如癡如醉。
***
二人在山中呆了大約三日,司空鏡的傷勢才差不多痊癒。爲了化解曼陀羅的毒性以及恢復原本的嗓音,他們決定即刻回到半仙草廬,尋找妙神通救治。
時間已是五月底,此時趕回蘇州,應當恰逢六月中旬的武林大會。不知外面情況如何,各大門派應仍在捉拿他二人,只不過因武林大會此等盛事,防備會相對鬆懈。
司空鏡換好衣裳後出屋,正欲上馬,卻見凌舒又打量她一番,摸著下巴道:“還是穿你本來的衣服比較安全。”
她聽後臉“刷”地一紅,自然明白他這句“安全”所謂何意,下意識抱了一下肩,冷不防掃了他一眼,怒道:“這幾天的事……不許亂說。”
“哈,我明白。”他說著翻身上馬,忽然自言自語地來了句,“武林大會,想必師母也來了,等回去我就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
“說要娶你。”
“……”司空鏡又棱他一眼,僵硬地吐出三字:“——不害臊!”
她鼓起嘴來,乘馬領在前方,又聽身後的凌舒道:“我們這些在蒼山派長大的大多是孤兒,師母也算我半個孃親,有她幫忙提親,也體面一些。”
她默不作聲,裝作沒聽到的樣子,臉上卻一直掛著笑容,紅暈久久不去。
東行下江南需穿過離此地不遠的梁州城,二人想著天玄閣的人大概已不在城內逗留,遂一早進了城去。
路過碼頭時,司空鏡遠遠見得周圍停著幾艘漁船,不由想起先前救了她的婦人一家,不知對方近況如何。
這樣想著,視野之中忽現一個熟悉身影,一大一小,正是前日救了她的婦人與孩童,站在街對面,顯然是看到她了,笑瞇瞇地走了過來。
司空鏡微笑著與那婦人點點頭,誰知對方卻突然喚了一聲,令她霎時臉色白了一片:“——凌姑娘,原來是你啊。”
聽得此言,不止是司空鏡,連凌舒都是一愣,繼而明瞭似的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大大笑容。
司空鏡狠狠敲了下腦袋,想起當時隨口謅了個名字,怎也沒料到會與凌舒一同遇見那婦人,頓時悔青了腸子。
“哎,凌姑娘,你身體好點了沒?”婦人全然未注意到她的變化,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她,頗爲熱情地迎了上來,“這幾天都沒看見你,我還擔心你出事了呢。”
“……前日多謝大娘了。”餘光瞥見凌舒正在大笑不止,她扯了扯嘴角,“我的傷已經好了。”
那婦人聽她嗓音低啞,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但見她氣色的確好了很多,便滿意地拉著孩子走了,告別道:“既然你身體好了,我就先不送了,今天還得去捕魚呢。”
司空鏡點了兩下頭,目送婦人走後,才轉過頭來看著凌舒,只見他仍是滿面笑意,刻意提高聲調,顯得有些滑稽:“……凌姑娘?”
“……”她的臉頃刻紅了,氣得有些想打他一頓,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狠狠“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凌舒不緊不慢地追在她身後,還不忘叮囑道:“凌姑娘,騎馬小心些。”
“……”司空鏡狠狠瞪他一眼,在他膝蓋處猛地一踹,漲紅了臉道:“——叫誰‘凌姑娘’!”
儘管被她一吼,凌舒卻不生氣,還認真思索了一番,“哦不對,你應該是……凌夫人。”
“……”司空鏡氣結,徹底沒了言語,可心頭卻是愈來愈暖,愈來愈醉。
***
六月初八,正是盛夏時節。再次回到那片桃源之地,司空鏡的心情卻是完全不同。
天山靈蛇的解藥應當在前些時日就已經煉好,若非耽誤了這麼多天,她想必早已恢復了本來的曼妙嗓音。
她忽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五年的尋覓,終是有了個結果;等到嗓音恢復,她應該能放下所有的心結。
突然間回憶起了樑蕊,她又想起曾叮囑過江明澄將其送回半仙草廬醫治。想到這裡,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期待起來,期待一切的結束,期待與樑蕊的重逢。
也許是她露出了不經意的笑容,凌舒挽起她的手,與她並肩走進草廬之中。二人十指相扣,徐徐步進籬笆院子,本以爲能再次看到妙神通在古樹下喝酒的情景,卻是誰也沒有瞧見。
司空鏡心中莫名一拎,卻還是笑道:“師公應該在屋子裡調配藥物。”
不知怎的,她隱約有些慌神,快步走進竹屋內,卻登時驚得目瞪口呆。見她怔在了門口,凌舒亦追了過去,待看到屋中的一片狼藉之時,同樣滿目愕然。
房中的裝飾仍如初見時那般簡單樸素,只是少了常年瀰漫在屋中的定神香的味道;本是用來隔開藥櫃和前廳的屏風倒塌在地,從中斷開,裂成了兩段。不止如此,屋子裡顯然有打鬥過的痕跡,所有的藥物都毀於一旦,地上還殘留著斑斑血跡,甚是駭人。
整間藥屋,已然被摧毀殆盡,什麼也不剩。
司空鏡顫抖著立在原地,全然呆住,一時竟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對面眼前之景。
她連站也站不穩,幾乎是要摔倒下來,而凌舒卻在這時扶住了她,沉聲道:“阿鏡,冷靜些。”
她木訥地轉過頭,因爲驚訝而煞白的臉色顯得尤爲可怕,啞然許久,才從喉嚨裡迸發出一聲低低的呼喚。
“……師公他、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