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二, 距離武林大會還有不足一個月,各大門派紛紛在這時前往蘇州,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武林大會。儘管如此, 天玄閣內(nèi)卻是一如往常, 寂靜如死。
自司空鏡有記憶起, 她從未去過武林大會, 亦不知那個讓無數(shù)江湖人虎視眈眈的盟主寶座是什麼模樣。
她記得她曾在兒時問過義父, 爲(wèi)什麼天玄閣分明武功出色,卻從不參與這件事。
她還記得在那一日,那個慈祥和藹的義父摸了摸她的頭, 大笑著說:日子還是安逸的好。
她不會忘記在天玄閣生活的每一幕每一景,但從前的她決不會想到, 再次回到這裡, 竟會是懷著這樣沉重的心情。
天色已經(jīng)不早, 山中暮靄沉沉。石門前方有一年輕弟子正在掃著地上的樹葉,見她呆然站在對面, 連忙前去通報(bào)。不一會兒,司空離墨便出現(xiàn)在她眼前,顯然有些不可思議。
“……阿鏡?”他神色複雜地喚道,“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司空鏡平靜地注視著他,霎時感到這一切的一切離她好遙遠(yuǎn)。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 竟會變得那樣遙不可及。她全未提及究竟去了何處, 只是淡淡一笑, 取出一個小藥瓶, 緩慢地開口:“我給你送藥來了。這是師公給我的, 可以延續(xù)你一年性命。”
司空離墨怔然接過藥瓶,面上卻無喜色, 只道:“先拿去給弘宇吧?!?
一聽到這個名字,司空鏡連忙問:“弘宇他怎麼樣了?”
司空離墨不答,只是閉上雙眼搖了搖頭,“跟我來吧。”
二人來到裡屋之中,只見青蟬長老正在給弘宇診脈,鈴蘭關(guān)切地站在一旁,全未察覺到他們進(jìn)來的動靜。
多日不見,這個少年的白髮又多了一些。也許是因爲(wèi)有青蟬長老的調(diào)理,他的氣色比先前好了幾分,但那一縷縷白髮還是讓司空鏡心中一緊。
見她走進(jìn)屋來,弘宇面露欣喜,笑容滿滿地喚道:“姑姑,你回來啦?!?
青蟬和鈴蘭聞聲轉(zhuǎn)頭,亦是喜悅地出聲一喚。這時司空離墨徐徐步去,從藥瓶中倒出一枚藥丸來,放在弘宇的掌心,“吃下去,看看怎麼樣。”
弘宇有些疑惑,但見司空鏡也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遂一口將藥丸吞下。幾人靜待良久,卻不見任何變化,司空鏡不由十分著急,忙問:“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感覺。”弘宇搖了搖頭,“就是覺得熱熱的。”
他的臉色並無變化,頭上的白髮也絲毫沒有減少。望著毫無起色的弘宇,司空離墨黯然將藥瓶收回,不禁嘆了口氣。
青蟬卻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麼,輕擡起手,撥了撥少年的頭髮,忽然低叫道:“快看這裡。”
司空鏡聞聲湊了過去,細(xì)細(xì)看著老人所指的地方,只見在弘宇的頭頂上,那一縷白髮的根部,有幾根髮絲的末端已然現(xiàn)出了黑色。她驚喜地?cái)E起頭:“婆婆,這是……?”
“應(yīng)該是這藥起了作用?!鼻嘞s露出了笑容。
“那他的頭髮會變回去咯?”
“不會?!鼻嘞s搖頭道,“這長出來的頭髮是不會再變了,但既然根部已經(jīng)變黑,就代表暫時不會再長白頭髮。”
聽到這個回答,司空鏡長長地舒了口氣,又道:“師公說這藥最多能拖延一年,但既然有此效果,如果堅(jiān)持吃下去,是不是就永遠(yuǎn)不會老化?”
望著她欣喜的神色,青蟬垂下了雙目,嘆道:“這畢竟是藥物,待他的身體習(xí)慣了,就不會那麼有效果了?!?
“好歹……也是一年?!彼酀孛蛄嗣蜃旖?,露出一抹笑容,本以爲(wèi)能令司空離墨放心,誰知身邊的白髮之人卻依舊不語,目光落定在弘宇身上,不知在思考著什麼。
她忽然有些害怕。
樑蕊的話,她一字不忘地記在腦海裡,只是在回到閣中之後,突然不知該如何開口。
一切都還是如往常那樣安寧,與她先前回來時並無二樣;但她知道,在這份平靜下的天玄閣,早已是波瀾重重。
在見到司空離墨之前,她還懷著樑蕊其實(shí)是在說謊的希望;只是現(xiàn)在——連這樣的想法,都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哥哥……”她吐字極爲(wèi)緩慢,“我有點(diǎn)累,先去休息了。”
不知有沒有察覺出她的異樣,司空離墨只是定定地望了她一眼,點(diǎn)頭“嗯”了一聲。
她竭力維持著早已僵硬的表情,卻並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徑直去了閣主的房間。那裡仍是如她記憶中的一塵不染,寬敞整潔,只是在此刻看來,空蕩到有些可怕。
也許江明澄說的不錯,她根本就不該心懷僥倖地回到這裡,孤身面對這令人不寒而慄的一切。
她錯得有些離譜。
她不記得自己究竟在那間屋子前站了多久,只是當(dāng)她回過神時,月亮早已高高地懸掛在空。
今夜的月光很暗淡,夜幕之中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司空鏡的身形隨著樹影搖曳,一步一晃,慢慢走向司空離墨的屋前。她的步伐極爲(wèi)緩滯,彷彿一旦踏進(jìn)那扇門,就要去面對什麼極爲(wèi)可怕的東西。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於來到司空離墨的房間外。儘管已是夜裡,他的房中仍舊亮著一盞明亮的蠟燭,應(yīng)當(dāng)尚未入睡。
她伸手在門上扣了一扣,卻得不到任何迴應(yīng),又等了片刻,她終是沒了耐心,兀自將門打了開來。
從小到大,這是她頭一回走進(jìn)司空離墨的房間,才發(fā)覺這間屋子還不如她住的地方寬敞,房間窄而長,傢俱亦是很少,房內(nèi)之景一覽無餘。
她感到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淡淡的香味,還夾雜著什麼甜甜的東西,是從未聞過的藥香。
裡端的木牀邊一是敞開的窗戶,時而有晚風(fēng)呼呼吹進(jìn),引得那明滅的燭光左右搖擺。在窗戶邊上正立著一個碧色衣衫的白髮男子,背影似乎與先前有些不同。
“哥哥……”她站在門口,鼓起勇氣喚道,“我……有話想與你說?!?
對面之人聞言,身體微微一動,卻不轉(zhuǎn)身,忽地發(fā)出一聲陰笑:“小女娃,你要與我說什麼?”
這嗓音十分尖銳,並非司空離墨。她聽後一驚,不知對方究竟是誰,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只見那人徐徐轉(zhuǎn)過頭來,玩味兒似的打量著她。
那白髮之人約有五十多歲,一雙大眼直勾勾地瞪著她。此人的裝扮與司空離墨甚是相似,但個頭似乎要矮一些,滿頭的白髮下隱約現(xiàn)出些黑色,看去極不尋常。
“——你是誰?”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瞬,司空鏡頃刻明白此人便是樑蕊口中的另一白髮人,曾與司空離墨聯(lián)手將盛閣主殺死。她握緊袖劍,甚是警惕地退到門邊,質(zhì)問道:“我哥在哪裡?”
“他還沒回來呢。”白髮人揚(yáng)脣一笑,目光中亮著一絲詭異,坐在窗檐上邊抖腿邊望她,“小女娃,我可算等到你了?!?
“等我?”她不動聲色地將袖劍推出幾分,“你到底是誰?”
那人似是察覺到她的動作,不緊不慢地亮出一柄短劍,低頭擦了一擦,“老夫名爲(wèi)江恪歡,找你嘛……自然是爲(wèi)了折溪劍譜?!?
一聽到“折溪劍譜”四字,司空鏡當(dāng)即神色一凜,“折溪劍譜是天玄閣的東西,怎麼可能交給你這個來路不明的人?”
“來路不明?”江恪歡長笑兩聲,“老夫是不是來路不明,問問你哥哥不就知道了?”
說完他擡手指了指她的身後,嘴脣幽幽一挑。一見此舉,司空鏡猛然意識到她的身後正立著什麼人,轉(zhuǎn)頭一看,只見司空離墨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屋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走進(jìn)屋去,皺著眉與江恪歡道:“你在我房間裡作甚?”
“乖兒子,我來看看你不行麼?”那人揚(yáng)著眉毛髮笑。
“兒子?”司空鏡聞言,霎時不可思議地看向?qū)γ娑耍案绺纾@個人到底是誰?”
司空離墨卻不回答,只是淡聲問:“你來找我有事麼?”
霍然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所見之景,她咬著嘴脣,半晌纔出聲:“義父呢?”
“他回襄陽了?!?
“我去過襄陽了。”她苦笑,“你……還想騙我到何時?”
說完她閉上眼睛,下脣被咬得全無血色。
司空離墨虛掩著雙目,卻不驚慌,低低地說:“你知道了?!?
“義父被你們殺了對吧?阿蕊也差點(diǎn)被你們殺死,對不對?”她忽然捂著雙眼開始發(fā)笑,低啞的聲音悽楚到了極致,“我從沒想過你會一次又一次地騙我,我也從沒想過……你會殺了義父?!?
司空離墨並不反駁,只是安靜地望著她。
“其實(shí)我早就懷疑這些事是你所爲(wèi),只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你是我哥哥,決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決不會?!毖粤T,她憤然指著對面的江恪歡,“這個人究竟是誰?你是不是受他迷惑,是不是?!”
他依然沒有回答,重複道:“你都知道了。”
“——爲(wèi)什麼你不解釋?!”不知是委屈還是憤恨,她的眼眶竟有些溼潤,“爲(wèi)什麼你當(dāng)初一直騙我?”
司空離墨搖了搖頭,覺察不出情緒,“因爲(wèi)我不想和你撕破臉皮。就算你不是我妹妹,我也不想傷害你。”
“……什麼?”她忽然一愣,不可思議道,“我……不是你妹妹?”
震驚到了極致,她連身體也有些搖晃,莫名感到腦袋裡一陣疼痛,只覺那藥香越來越濃。江恪歡見狀,笑得頗爲(wèi)開心:“小女娃,離墨可是我的兒子,與你們司空家半點(diǎn)關(guān)係都沒有?!?
不等她出聲,對面的司空離墨倏然冷下眉目,厲聲道:“你給我閉嘴?!?
江恪歡聞言一驚,連忙收起笑容,搓著手問:“好,我不多說。那現(xiàn)在你準(zhǔn)備拿這小女娃怎麼辦?”
司空離墨不答,徐徐走向那早已失神的女子,淡淡道:“我不是司空世家的人,也不是你堂兄。”
“——不可能!”司空鏡大叫一聲,竟忽然開始咳嗽,難以置信地?fù)u頭,“你突然告訴我這些,讓我怎麼相信?!”
“我本也不願相信?!彼嘈α艘幌拢テ鹱约旱囊豢|頭髮,“爲(wèi)什麼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爲(wèi)何你沒有得這早衰病?”
“……”她突然抱著腦袋,愕然道,“就因爲(wèi)這個,你就一直認(rèn)爲(wèi)……我們不是血親?”
“否則,你還能找到別的解釋麼?”他眉頭微動,暗暗道,“弘宇他……也得了這個病?!?
司空鏡身子驟一僵,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可是、可是這也不能說明……”
恍然間,她甚至不知該如何說服自己。一切的謎團(tuán)都在那一瞬變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讓她無法承受。
“所以當(dāng)初,你沒有將那藥方交給師公,而是去方石居找萬峰,也是害怕……我會從師公那裡的線索調(diào)查到整件事真相?”
話音落後,是長久的沉默。司空離墨點(diǎn)了點(diǎn)頭,撇開目光,“可惜……你還是知道了?!闭f完,他轉(zhuǎn)身走到門口,輕聲道:“跟我來吧?!?
“……”她茫然地?cái)E頭,“去哪裡?”
“去見你娘。”
***
在天玄閣西北方的一座僻靜的山谷之內(nèi),有一座人跡罕至的斷崖。此地爲(wèi)後山的最裡端,因地勢偏遠(yuǎn),極少有閣中弟子徘徊。
山峰之上的月亮被層層雲(yún)霧籠罩,一片朦朧,全然看不分明。放眼望去,在斷壁的另一側(cè)依稀現(xiàn)出一座竹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僅能看見它的輪廓。
兒時的司空鏡從未來過此地,是因這後山地勢甚高,山路陡峭,荒涼僻靜。她從不知在這看似普普通通的斷崖之上竟藏匿著一座竹屋,不由揣測道:“哥哥,這裡是……”
司空離墨不答,舉著火把一言不發(fā)地領(lǐng)在前方,輕輕推開了竹屋的門。
他手中的火把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那間黑黢黢的小屋,在屋子的正中,赫然有一副寒玉棺材,在火光的映襯下,散發(fā)出清冷的藍(lán)光,像從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投射而來,幽靜而又詭秘。而在那副棺材裡,竟躺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清瘦的年輕女子。
女子大約有二十四歲,身著寶藍(lán)色的褶裙,睫毛修長,五官玲瓏,儘管緊閉著雙目,卻不難看出曾是個端莊秀麗的女子。
她似乎是死了很久,眉間不帶一絲生氣,唯獨(dú)兩頰還泛著淡淡的桃紅,詭異到了極致。
“……她是誰?”司空鏡忍不住問。
司空離墨擡眸望她,目光極爲(wèi)複雜,絲毫看不出情緒:“她叫白音,是你的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