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好我?”樑蕊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她, 冷笑,“你?你居然想要救我?哈哈,你別費神了!我經脈俱斷, 就憑你, 要怎麼治?!”
“師公是神醫, 不怕治不好你。”
“哦對, 我忘了你還有個師公。”樑蕊依舊漠然望她, “可是那又怎樣,他會救我麼?!我曾經下毒害你,是我毀了你的嗓子, 你會救我?不要開玩笑了!”
司空鏡不答,只是靜靜凝視著她肩上的兩道傷痕。那傷口深而準, 足見出手之人劍法利落, 乾乾脆脆地毀了她的雙臂。
“我已經找到醫治嗓子的方法了。”她的聲音十分平靜。
“……什麼?”樑蕊的身體倏然抖了一下, 又驚又喜,“你、你的嗓子……能治好?”
“嗯。”她點點頭。
“那你、那你……”樑蕊委屈地咬著嘴脣, 眼眶中再次被淚水充盈,“既然如此,你又爲什麼不肯原諒我?你離開天玄閣,不就是因爲痛恨那個慫恿我的李孟澤。既然你找到了藥方,爲什麼還不肯原諒我, 讓我日夜受到良心煎熬?!”
司空鏡沉默半晌, 安靜到有些異常, 凝視著臥榻上因憋屈而亂動的女子, 只覺很可笑:“莫非這麼多年你都認爲, 我離開閣中,是因爲憎惡那個人?你覺得我五年不回去, 是因爲那種傢伙?”
樑蕊一時怔然,動作霎時停止,暗暗擡眸望她:“那不然是……?”
“他算什麼東西,還不配我去恨他。我離開天玄閣,全部都是因爲你,因爲你讓我很心寒。”司空鏡兀自嘆了口氣,背過身去,黯然道,“你口口聲聲喚我‘姐姐’,要我原諒,我卻不知該怎麼和你繼續相處下去。當年我是真的怕了,我怕了!朝夕相處的妹妹對我下毒,你……你竟能想也不想地對我下毒!”
她難得激動起來,將心中的鬱結傾吐而出,話到末尾只剩下長長的嘆息。
樑蕊啞然無聲,靜默良久,忽然道:“我以爲……你從來都是看不起我的。”
她注視著墨綠色的竹屋頂,蒼白的面龐中難得露出幾分安詳。司空鏡不由一愣,聞她續道:“從小你便比我優秀,我們兩個之中,義父最看好的也是你。你可知道,折溪劍法的最後一式,他只教給了你?”
“……”司空鏡隱隱一怔,不覺探向手中袖劍,神色訝然。
“你從小便待人不冷不熱,以至於我一直以爲你看不起我,才凡事都想超過你。”樑蕊微微抿脣,苦笑,“就因你是這種個性,從來對那李孟澤不理不睬,他纔會想要報復你。”
說到這裡,她聲音漸低,顯然追悔莫及:“我以爲你從不珍視我們之間的情誼,可當你的嗓子變成這樣之後,我才發現我好後悔。可惜那個時候,你已經不相信我了。”
司空鏡凝眸注視著面前的年輕女子,只覺心上好似被撞了一下,許久未言。
那份心結團在一起,怎也無法輕易打開。望著對方黯然的雙眸,她淡淡搖頭道:“罷了,我們……都冷靜冷靜爲好。不管哥哥對你做了什麼,至少我不會害你。我想知道……天玄閣到底發生了什麼,義父他……又是怎麼死的?”
樑蕊安靜了一會兒,開口道:“那是去年重陽的時候,義父突然與我說他有些頭疼,就讓我熬藥給他喝。我記得那天山上下了雨,我像往常一樣給義父送了藥去,喝到一半,忽然有什麼人來了,他便將我推進暗閣藏起來。我起初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這樣做,只知道右護法帶著另一個白頭髮的人來找他,問他要什麼藥方,還有赤砂掌和折溪劍法的秘籍。誰知義父不肯答應他們的要求,就與他們大打出手,所以這兩人就聯手……殺了他,拿走了赤砂掌譜。”
司空鏡不由倒抽一口氣,用力搓揉眉心,“你說的那個白頭髮的人是誰?莫非哥哥是受他慫恿……”她說到一半忽然搖了搖頭,“不可能,哥哥向來心思縝密,決不會妄信他人。”
“我也不認識那個人。”樑蕊皺著眉頭,“不過說來也奇怪,那人分明滿頭白髮,可看起來大約也就五十多歲,和義父差不多年紀。”
“……”司空鏡倏地一驚,脫口道,“……莫非也是早衰癥?”
“有可能。”樑蕊點點頭,沉重地閉上雙眼,“右護法在閣中位高權重,我不敢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人,每天生怕見到他。他似乎也察覺出了我的異樣,我甚至時常能感覺到有人在監視我。再到後來……你就回來了。”
“那日我本想將一切都告訴你,可是你對於我的話完全聽不進去。後來我擔心右護法要害我,就準備連夜逃下山,誰知他們早有準備,想將我置於死地。”她痛苦地閉上雙眼,聲音顫抖,“我中了兩劍之後終於逃了出去,又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漂泊到這座村子時實在撐不住了,就躲在那間破廟裡。誰知……就遇見了你。”
司空鏡伸手拭去樑蕊臉上的淚水,平靜到有些出奇。而江明澄仍是站在對面一言不發地望著她,不經意地察覺到她正握緊雙拳,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樑蕊並未注意到她眸中異色,沉默許久,試探地問:“你……真的能救我?”
“我會送你去師公那裡。”
“他有辦法治好我的手?”
“嗯。”
“那我以後……可以再彈琴,也可以再練武?”
“嗯。”
“……”樑蕊重又靜了下來,額外安分地躺著,不知爲何,雙眼中竟又涌出了淚水。
司空鏡一怔,連忙問:“你怎麼了?”
“我以爲你不會救我的。”她咬著嘴脣,苦笑,“其實在那間廟裡,我真的是在等死了。我知道他們會派人來找我,所以我根本不敢出去。我完全沒想到會有人來救我,更沒想到……那個人是你。”
司空鏡默了默,朦朧中彷彿看到了十年前的景象。那是大雪瀰漫的一日,雪不知下了多久,積了將近一尺。閃爍的紅燭將白雪映得額外粉豔,好似醉酒的妙齡女子,面頰泛著緋紅,讓人有些捨不得踩。
雪景之中依稀點綴著兩個少女的身影,皆是十來歲的模樣,一左一右撫著琴歌唱,嗓音如夜鶯般動聽。這樣一幅光景,仿若夢境般虛幻,卻又如此真實,清晰到幾乎能聽見那空靈的歌聲。
她默默收回了思緒,不覺露出笑容,低低道:“……畢竟姐妹一場。”
樑蕊忽然怔住,喃喃道:“你現在,還真有人情味兒了呢。”
聞言,司空鏡倒是愣了。
這樣一句話,凌舒不久前也才與她說過。
那個總是笑呵呵的傢伙說,這叫換位思考。
也就是那個人,曾誇她善良。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在笑,殊不知他是第一個這麼誇她的人。
想到這裡,司空鏡暖暖一笑,但愁緒卻在這時再次凝結,轉頭與江明澄道:“麻煩你把阿蕊送回去。”
“什麼?”他倏然一驚,“那你呢?”
“……”她又凝神思索著什麼,在一個長久的沉默之後,毅然擡起頭,“不管哥哥做了什麼,我必須要知道真相。”
此言一出,連樑蕊都是一愣,慌忙勸道:“現在整個天玄閣都被矇在鼓裡,你回去又有什麼用?”
“我……不知道,不過總會有辦法的。”她的目光中是不容置疑的堅定,一字字道,“無論如何我都得回去。”
“你現在回去就是送死。”江明澄走上前來,冷冷道,“你哥哥既然連盛閣主都殺了,難道你還認爲他不會殺你麼?”
“那你想讓我什麼也不做麼?”司空鏡苦笑道,“阿蕊就拜託給你了,麻煩你送她去蘇州附近的半仙草廬。至於那宗命案——你也可以準備結案了。既然義父已死,赤砂掌想必是落到了哥哥的手上,所以殺人兇手……顯而易見。”
最後那四字彷彿是一把把重劍,深深地插在她的喉嚨上,許久纔將這句話道盡。
江明澄眸子一凝,鎮定道:“你若真想幫忙,就與我一同回豪傑山莊,再了結這件事。”
她霍然有些不可置信,“難道你認爲,我會與你一起帶著人上天玄閣,殺掉我哥哥?”
江明澄面色不變,反問:“難道你想就這樣回去送死?”
“我……”她急於想要說什麼,但嗓間只能發出一陣嘶啞。也許是因爲多日沒有進食,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陣眩暈,幾近昏倒。
江明澄慌忙將她扶住,沉聲叮囑道:“不管怎樣,你先去休息一晚,有話明天再說。”
她虛弱地點了點頭,乖乖回到屋中,但目光中的那抹決然卻久久不去。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她取出凌舒贈予她的那顆石頭,緊緊攥在手心,彷彿——那便是她僅剩的依靠。
***
第二日清早,江明澄吩咐方皓去給樑蕊送藥,自己在廚房煮了些小米粥,準備給司空鏡送去。
他忙活了大約一個時辰,正端著粥出門,卻見方皓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封信,氣喘吁吁道:“老大,不好了!”
江明澄臉色一變,連忙問:“發生了何事?”
方皓苦著一張臉,將信紙遞到他面前,急道:“剛纔我去司空姐姐的房間看了看,發現她早就不見了,桌子上留下一張紙……”
他話未說完,只聽“砰”的一聲,竟是江明澄手中的湯碗摔在了地上,碎成好幾塊,聲音尤爲刺耳。方皓驚得頓住了話,忽見面前的黑衣男子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信,匆匆掃了一眼,隨即神色慌張地衝出門外。
他從未見過江明澄這般驚慌的神色,不由嚇壞了,良久才低下頭來,望著對方剛剛落下的一張紙,只見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多謝近日照顧,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