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無名聞聲一怔, 當即轉頭望她,細細瞧了片刻,終是明瞭她的身份, 感嘆道:“沒想到你竟是個年輕姑娘。”
“夜闖豪傑山莊多有得罪, 還望莊主包涵。”她向後退了一步, 揖手道, “晚輩姓司空, 單名一個鏡字,是司空世家二當家司空南之女。前日獲悉司空世家二十年前滅門一案實有蹊蹺,若是孫莊主知曉真相, 還望你能告知。”
見她彬彬有禮,全無出手意思, 孫無名漸漸放下警惕, 目光卻仍是琢磨不透, “當年江老盟主與司空門主是至交,我對司空世家的瞭解也盡是從他那裡聽來。至於你們家究竟發生何事, 我也不甚清楚。”
“江老盟主早就去世了,那你讓我去問誰?”見他不肯說出實情,司空鏡漠然道,“你不是他的小舅子麼,他連莊主之位都留給了你, 爲何你會不知道?”
孫無名微微頷首, 面色陰沉, “豪傑山莊在蘇州, 而司空世家遠在鄴城。你讓我如何知曉真相?”
見他神色嚴肅, 不像是在說謊,司空鏡蹙了蹙眉, 又道:“那這件事先不提;我問你,江老盟主曾將一張古怪的藥方交給我爹,說是爲了醫治我孃的病癥。先前你曾與江明澄提到此事,這——總不會也不知道吧?”
孫無名聽後當即神色一凜,眸中重又恢復警惕,許久才點頭道:“我……的確知曉。”
“那你知不知道……”她咬著嘴脣,艱澀道,“我爹曾用這張藥方,將我娘治入休眠,從此一睡不起?”
“我……知道。”孫無名垂下眸子,低聲道,“當年你娘身體不好,註定熬不過二十五歲。你爹用盡方法去救她,最終還是無法將她治好。那時江老盟主得知這件事,便將這藥方給了你爹,誰知你娘雖是得以續命,卻怎也醒不過來,所以——你爹就將這藥方給燒了。”
“燒了?”她恍然大悟,難怪在司空世家覓得之書僅是司空南的手寫,是因這原本的藥方早已不復存在。
“後來你爹閉門不出,潛心研究救治你孃的方法,也與豪傑山莊斷了往來。”孫無名嘆口氣道,“對於這件事,江老盟主一直心懷愧疚,可是還沒來得及向你爹賠罪,你們一家卻傳出了噩耗。那時與司空門主走得最近的是盛閣主,他對外宣稱司空一家是因病而亡,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司空鏡眉頭緊鎖,艱難道:“可是義父他說謊了,我爹他們不是病死的。那你可知我娘現在在哪裡?”
“關於這件事,我想你應當去問盛閣主。”
“我要是能找得到他就不會來這裡問你!”她忽然有些激動,感到心口一陣壓抑,“你口中的古籍必定不是隻有一本,而那藥方裡所記載的東西也甚是古怪,竟還提到什麼起死回生——這些鬼東西究竟是從何而來?”
孫無名搖了搖頭,“這些古籍在當年已爲江老盟主所毀,早已不在世上。”
“真是這樣麼?”她冷冷一笑,“你曾說當初那個殺人兇手與這古籍有關,莫非此人與司空世家有牽扯?”她目光一凝,“而且,既然知曉這件事的人並不多,難道這兇手……是豪傑山莊的人?”
此言一出,竟連那泰然自若的孫無名也有幾分動搖,良久才搖頭道:“此人和豪傑山莊沒有半分關係。再者——若兇手真是豪傑山莊之人,又怎會用赤砂掌這門功夫?”
“你……”司空鏡愕然睜大雙目,下意識退卻一步,“你知道了?”
孫無名咳嗽兩聲,轉身走回書桌前,幽幽道:“你們走後不久,我又查探了阿九的屍身,發現他是爲赤砂掌所害。”
“……”她滿目警惕,“既然你在幾個月前就已知曉,你怎麼不懷疑是我義父所爲?赤砂掌……可是天玄閣的獨門武功。”
孫無名不答,只是搖頭道:“盛閣主並非兇手。”
見他如此篤定,司空鏡心中的疑惑愈發升騰,“你……你分明知道兇手是誰,不然怎會如此確定不是我義父?當初凌舒被誣陷時,你也是不假思索地相信了他。若非知道真正兇手的身份,你身爲一派之主決不會如此魯莽。你……你究竟爲何不說?”許是太過生氣,她的聲音微微顫抖,顯得更加低沉,“身爲一派掌門,你武功高強,斷不會是受人威脅。既然如此,你又是在包庇誰?!”
她言辭激勵,顯然怒不可遏。孫無名卻依然只是搖頭,淡淡道:“……你回去罷。”
聞這一言,司空鏡已是氣到極致,倏然亮出袖劍,厲聲道:“告訴我,兇手究竟是何人,與司空世家又有何關係?!”
孫無名張了張口,還未出聲,卻忽聞風聲乍起,緊閉的門窗竟在剎那間被兩道強力的劍氣震開。
二人皆是驚住,慌張一望,只見院中霎時亮起一大片火光,是有幾十人將書房包圍,手中舉著明亮的火把,將屋中照得全無死角,恍然有些刺眼。
司空鏡心中大駭,狠狠瞪了孫無名一眼,咄道:“果然是老奸巨猾。”
言罷她想也不想地衝出門外,怎料門口早已被重重圍困,全無逃脫之路。放眼望去,空曠的院落裡聚集了不下五十人,衣著光鮮明亮,卻又分外不同,少說也有五六個門派在場,個個劍拔弩張,隨時準備進攻的樣子。
江明澄先前所言不假,經長陵派一鬧,各大門派想必已知曉她的到來,又因她曾在壽宴上幫凌舒說話,難免要被當作幫兇。此刻她孤身立於人羣之中,一襲如霜的白衣被火光映得明亮而又刺眼,只聽對面一人發話道:“呵,夜襲豪傑山莊,我還以爲是蒼山派那個小子,你又是誰?”
說話之人是四方門門主柳昌,爲竇則隱至交之一。她聞言臉色一變,正在思慮如何衝出重圍,又聽一人道:“我知道!她就是當初爲蒼山派那小子開脫之人,肯定是和他是一夥兒的!”
話畢之時,四周響起一陣躁動,是各大門派弟子在沉聲附和。這時只聽一聲輕微的動靜,是孫無名徐徐自屋內走出,直視著對面的一干人,目光森然。
司空鏡立於他身側,恐他要出手,連忙握緊了袖劍,隨時應對迎擊,卻在這時注意到,這些將書房外圍堵個水泄不通之人,無一是豪傑山莊弟子。孫無名並不看她,而是向前方掃視一眼,冷然道:“三更半夜,各位掌門埋伏在豪傑山莊,不知是何用意?”
此話一出,不單是司空鏡,在場之人皆是一愣。此刻又有一人喊道:“孫莊主,我等助豪傑山莊捉拿逆賊,若有冒犯,還望你多多包涵。”
循聲望去,出言之人是龍虎幫幫主陳虎,手執一把彎月大刀,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橫肉,乍看並非善類。
“豪傑山莊自有本派弟子把守。”孫無名凜然道,“諸位有這等心意,孫某自然感激不盡,但你們這番貿然闖入,卻是與賊人並無二樣。”
聽及此,司空鏡的心中愈發惑然。她不知道孫無名這番話是否是在助她,抑或僅是爲了保全豪傑山莊的顏面。她倉促地環視四周,仍是不見任何豪傑山莊弟子,似乎全無捉拿她的意思。
不知究竟是否該相信眼前所見,她不由蹙眉,餘光卻瞥見孫無名負在身後的手向著後山方向指了指,顯然是在示意她逃走。
面對幾十名高手,她來不及多想,迅速轉身,向著後山跑去。上回離開蘇州,恰恰是走的這一條路,當日她與凌舒夜闖豪傑山莊被發現,倉皇逃出城外;而在那時,孫無名亦是沒有追捕他們。
霎時感到奇怪至極,她不由回頭看了孫無名一眼,只見其人仍是站在原地不動,不知在思索著什麼。這時忽聞一人氣急敗壞地叫道:“——不好,她要逃跑!”
衆人聞言回過神來,頃刻拔劍衝向她。進城之時,她全未料到這等突變,身上亦無逃跑時所用的煙彈,只好竭力突破重圍。
就在她飛上屋檐的那個剎那,後方突然刺來一根繩索,將她的左手縛住。因這一擊實在出乎意料,她還未來及防禦,就被猛地一拉,重重摔在了地上。她本能地遞出右手的袖劍,欲將那繩索割斷,豈料這時又有另一根繩索襲上她的右手,頃刻將她兩手封住,全然無法動作。
擡頭一看,只見面前正立著一個披散著頭髮的青年人,兩手各執一根繩索,陰森地揚起嘴角,睥睨她道:“怎麼,有這麼多人在此,你以爲你逃得出去?”
司空鏡狠狠瞪他,又見那人的繩索極爲牢固,出招迅捷,猶如兩隻被延伸的手臂,頓時想起此人名號,乃是蜀中唐門弟子,外號“奪命索”,性格古怪,武功陰毒,僅是用兩根繩子便能置人於死地。
唐門擅用毒與暗器,往往招招致命。她半跪在地,忽覺腦中一陣刺痛,連忙看向雙手,只見手腕處被繩索捆住的地方已有一片青紫,正是中毒之兆。
“吶,小姑娘,你長的這麼好看,我也不想欺負你。”那人幽幽一笑,“告訴我,那個蒼山派的傢伙在哪裡?”
司空鏡瞥他一眼,冷笑兩聲,繼而偏過頭去,漠然道:“有本事殺了我。”
她的目光堅定而又泰然,彷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那人仍是輕鬆自如的樣子,瞄了她一眼,嘖嘖笑道:“反正你也逃不掉,何苦這麼嘴硬?”
司空鏡不再理會他,不知是沒有力氣,還是不屑回答。周圍的弟子見她被牢牢縛住,紛紛出言道:“這妖女曾在壽宴時僞裝成一老人,還不知道又想耍什麼滑頭!”
“對,決不能讓她逃了!”
“趕緊把她抓起來!”
……
司空鏡默默擡頭,因爲中毒而目光迷離,徐徐轉向孫無名,只見其人的目光正凝聚在遠處別的什麼地方,又點了點頭,似乎在與什麼人交流。
她只覺身體越來越疲憊,幾乎想要睡去,卻在這時忽然感到手臂一鬆,竟是那兩根繩索在瞬間被割斷。
那唐門弟子目露駭然,望著手中斷開的繩子,不可思議道:“怎、怎麼可能會斷……”
他話未說完,卻忽然被人一掌拍了出去,重重摔出老遠,頃刻失去了意識。其餘人顯然是嚇傻了,定在原地不動,少頃纔回過神來,紛紛轉頭張望,尋找出手之人。
雖是得以解開束縛,司空鏡卻沒有力氣站起。她感到□□正在慢慢侵蝕著她的神志,眼前也愈發模糊。又聞耳邊傳來連連的慘叫聲,她轉頭一看,只見一黑衣蒙面的男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來她衝來,一把將她抱起,即刻衝進後山樹林,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後方之人甩開。
神志漸漸渙散,她連話也聽不清晰,只是隱約感到豪傑山莊方向的聲響越來越輕,不一會兒便再也聽不見了。
又是月明星稀之夜,樹林之中瀰漫著夏天特有的溼熱,知了叫聲陣陣,顯得額外空靈。司空鏡靠在那人肩上,緊緊鎖著眉頭,吃力地擡起手,將對方的面罩揭下。
藉著朦朧的月光,她迷迷糊糊中看清了對方的面容,清秀俊逸,面無波瀾,幽深的瞳孔直視著前方,神色平靜如舊。
她的意識愈發模糊,約見一抹暗光自眼前閃過,忽隱忽現,繼而緩緩閉上雙眼睡去,喃喃喚道:“姓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