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越來越輕, 說到最後,有些像在喃喃自語。凌舒伸手攬過她的肩膀,思慮道:“你是說……先前他在方石居外找你回去的事?”
司空鏡點點頭, “那日他分明嚴令我跟他迴天玄閣去, 可是現在拿到了這藥方, 他卻又不假思索地同意讓我來蘇州找師公。在鄴城時也是, 若是沒有哥哥的命令, 花火輪斷不會埋伏在那裡。這就好像是……他是爲了找這藥方,而不是爲了找我。”
她咬著嘴脣,續道:“其實這五年來……我越來越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每年只有清明掃墓的時候能見到他, 他的頭髮越來越白,話也越來越少, 有時我甚至不知該與他說什麼。”
她將臉埋在他的肩頭, 不住地嘆氣。凌舒順著她的動作將她摟在懷裡, 卻沒有開口。
“我……其實很害怕。”她訥訥道,“本來只是一樁普通的命案, 可越是往下查,事情就越是複雜。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司空世家,我爹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也還是個謎。我、我甚至……有些害怕知道兇手是誰。”
感覺到她的肩膀正略略顫抖,凌舒將她環得更緊,輕聲道:“不要緊, 有我在。”
“其實我不止害怕查出兇手, 我還害怕找到我娘。我逼著自己去找她, 可是有時卻害怕知道真相。”她在他懷裡苦澀地搖頭, 忽然冷笑了聲, “分明查案就是爲了還你清白,分明身爲人女就該去找我孃親, 可我卻有這種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凌舒搖了搖頭,拍拍她的肩,“你是在害怕,所有的真相,都和你哥哥有關?”
她聞言身子倏一僵,眸中閃過一抹難言的複雜,不知在思考什麼。頓了少頃,她道:“我很想知道哥哥他究竟知道什麼,不過我想……他不會做對天玄閣不利的事。”
凌舒聽罷,瞇起眼笑了笑:“其實我覺得他對你很好。他從前……是什麼樣子的?”
司空鏡擡起頭來,靜望他片刻,突然一笑:“哥哥從前也是不怎麼笑,義父常說我與他的性格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他做的事可比現在驚人多了。”回憶起了往事,她的目光中露出淡淡暖意,“我記得他十八歲那年下山,結識了嫂嫂,兩人一見如故,先是交談甚歡,後來不知怎的……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她眨了眨眼,笑容明淨可愛,“那時我只有五歲,也不知道成親是什麼東西,只是聽義父說他們成了親就會有小寶寶,就一個人高興了半天。誰知道,因爲嫂嫂身體不好,寂風堡的袁堡主不希望她涉足江湖之事,早就給她安排了一門親事,是嫁給一戶富商,人家連聘禮都送來了。”
她又笑了幾聲,似乎在敘說什麼有趣的事。凌舒笑問:“既然連聘禮都送來了,那你哥哥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跑啊。”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臉上輕輕劃了一下,“那時我們聽說了嫂嫂的婚事,都被澆了一桶冷水,義父也甚是爲哥哥著急。誰知他在屋子裡悶了一天,之後二話不說就下山去把嫂嫂給搶回來了,連義父都震驚了。”
凌舒在她鼻子上颳了刮,樂道:“在這點上你們兄妹倆還真是像,只做不說,哈哈。”
司空鏡被他逗樂,不知是不是因爲火光,她白皙的臉頰顯得額外紅豔,但笑容轉瞬即逝,“我們那時都忙著籌備他們倆的婚禮,卻沒想到搶親這件事傳遍武林。天玄閣向來我行我素,自是無恙,豈料寂風堡成了江湖中一大笑柄,從此一蹶不振。”
“嫂嫂的身體一直是在硬撐,到了成親之後終是撐不下去,隔段時日便要以人蔘續命,連下牀的時間都極少。她懷了弘宇之後,身體就更加虛弱,青蟬婆婆曾建議過她別要孩子,可她還是堅持把弘宇生了下來,只可惜……孩子是平安了,她卻……再也沒有醒來過。”她黯然垂下眸子,抿脣道,“雖然我不喜歡寂風堡的作爲,但畢竟是哥哥將他們害成了現在這樣,袁姑娘的火氣……我也可以理解。”
話畢之後是一陣沉默,二人依偎在一起,卻無人說話。良久,凌舒忽然自顧自地笑道:“阿鏡啊,不知你有沒有發現……你比一開始要有人情味兒多了。若是在當初,你是不會站在寂風堡的角度去想罷?”
她不由一怔,聞他續道:“就像我們剛見面時在閒雲客棧一樣,分明兩三句話就可以解決的事,你卻差點鬧得和長陵派打起來。竇掌門本就心胸狹獈,你卻還火上澆油,要知道世上還是平民百姓居多,若是那麼多人在一間客棧裡鬧起來,那可怎麼收場?”
司空鏡呆呆地望著他,不由想起在蘇州的閒雲客棧時,他曾笑呵呵地攔住竇則隱,解決了那場爭端。這樣一番話,若是在當時,只怕她根本聽不進去。而今靜下心來,她忽然覺得那個總是傻笑的人,正是那個最堅定沉穩的明眼人;也正是他……一步步將她拯救了回來。
“其實我以前覺得你是個傻子。”她突然一笑。
凌舒滿不在意地笑笑,而後佯作委屈,與她挑眉道:“那現在呢?”
司空鏡饒有興致地端詳他片刻,搖頭嘖了嘖,“沒治了。”
“我說你啊……”他不由苦笑,轉而想起什麼,從腰間摸出一物亮在她面前,“這個你收著。”
她低頭一看,只見在他掌心處有一塊硃紅色的石頭,色澤光鮮明亮。她叫不出名字,便問:“這是什麼?”
凌舒張著嘴,想了一會兒還是抓抓腦袋,笑:“這是師妹賣給我的。”
司空鏡愣了愣,只覺有些不可思議,而後伸手將玉石捏在手心,仔細瞧了瞧。
“你可別扔了啊。”他叮囑道。
“很貴麼?”
“是有點……”想起他把將近半年的飯錢都賠了上去,他無奈一笑,信口編了句,“據說帶著這個對身體好。”
“你何時開始信這些了?第一次送東西,就送我這個?”她有些無奈地將石頭收起,又見他滿目期待的模樣,遂微笑道,“我會好好收著的。”
聽罷,凌舒開懷一笑,“我希望它有用啊。”
這句話並非說給她聽,倒像是在慰藉自己。司空鏡自是沒聽出他的意思,只往他懷裡縮了縮,蹭著他的下巴。
凌舒低下頭來,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呢喃道:“明日……一定要小心啊。”
十指緊扣,在暖暖的火光中,她的雙目有些迷離,卻又夾雜著什麼別的東西,似乎是暗自下定什麼決心。
“在這裡等我。”她目光閃爍,一字字道,“……哪怕要很久。”
***
次日正是端午節,蘇州城比往常熱鬧許多。盛夏已緩緩來臨,如火的驕陽高掛在空,暖風陣陣。
司空鏡與朱雨寒是在辰時入城的,將藥材盡數放在半仙草廬,二人收拾行裝後便早早上路。朱雨寒畢竟年少,難得見到如此熱鬧的景象,興奮地在城中逛來逛去。司空鏡心覺無奈,只好陪著她在市集內遊走,一直玩到午時才肯罷休。
蘇州城中的確聚集了不少武林人士,甚至比年初豪傑山莊舉辦壽宴時來的人還要多。吃午飯時,周圍坐著許多江湖中人,時而向她們投來目光,引得司空鏡心中一緊。
“朱姑娘,莫非這些人……都是來抓凌舒的?”
朱雨寒本在專心致志地啃包子,聞她一喚,倏地擡起頭來,向四周瞄了一眼,點頭道:“應該沒錯。到六月中旬就是武林大會了,現在這些人跟瘋了似的,連個小偷都不放過。師兄被捲入那麼大的案子,他們當然虎視眈眈了。”話畢她笑容滿滿道:“阿鏡姐姐,你叫我雨寒就好啦。”
司空鏡暗自估摸,心想凌舒若是在此現身,必定兇多吉少。沉吟之時,她察覺到對面的朱雨寒正笑瞇瞇地盯著她,不由問:“怎麼了?”
少女搓了搓手,嘿嘿笑道:“阿鏡姐姐,最近四師兄……可有送你什麼東西?”
她先是一愣,而後點點頭,“送了我一塊石頭。”她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說是對身體好,真奇怪。”
朱雨寒疑惑地皺眉,追問道:“是不是一塊圓圓的紅色石頭?”
“他說是你賣給他的。”司空鏡答道,“怎麼了?”
朱雨寒神秘地笑笑,用手肘頂了頂她的胳膊,“嘿嘿,我想四師兄騙你啦。這瑪瑙的寓意是‘白頭偕老’,他肯定是不好意思說。”
言罷她像是發現什麼秘密,自顧自地傻笑,而司空鏡卻在這時怔住,不可思議地將瑪瑙從袖間取出,眼前霎時浮現出他粲然的笑臉,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我希望它有用啊。”
回想起他最後說的那句話,她終是明白了他那時想表達的意思。一時間,她只覺心頭被什麼暖暖的東西籠罩了,露出醉人的笑意:“……我也希望它有用。”
朱雨寒聞言衝她挑了挑眉,一副明瞭的模樣。二人付完飯錢出了客棧,啓程前往豪傑山莊。主街之外,行人漸少,經過一空巷時,司空鏡遠遠瞧見鄰街走過一個與凌舒打扮類似的佩劍青年,想必是蒼山派弟子,不知在往何處趕去。
她一眼認出對方是當初前來參加壽宴的弟子之一,名喚溥心,是凌舒的二師兄。朱雨寒亦是看見了對方,笑瞇瞇地揚手上去,卻突然被司空鏡拉住了臂膀,聞她叮囑道:“雨寒,凌舒的事……除你爹之外,暫時不要對其他人說。”
“誒,爲什麼啊?”朱雨寒不解道。
“這裡人多事雜,說出去難免會有危險。”
朱雨寒歪著腦袋想了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好,我知道了。”說完她衝司空鏡笑笑,甜甜道:“四師嫂,那我先走啦。”
司空鏡“嗯”了一聲,卻忽然蹙了蹙眉。
好像……哪裡不對。
“……你剛纔叫我什麼?”
“四師嫂。”朱雨寒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望著她篤定的眼神,司空鏡好氣又好笑,正欲開口,卻頓感四周有些異樣。空蕩的小巷外,似乎有什麼人正迎面而來,雖聽不見腳步聲,但隱隱能感覺到殺氣。她心叫不好,慌忙將朱雨寒拉至一邊,目光中現出一抹厲色。
就在她動身的那一剎那,突然有幾道劍氣直直逼來,她反手揚劍抵擋,定睛一看,只見周圍正徐徐走來十幾個人,皆是一身綠衫打扮,想必是長陵派弟子。
不知他們爲何會現身此地,二人相視一望,同是震驚不已。司空鏡定了定神,心知來者不善,即刻橫劍身前,凜然道:“你們想幹什麼?!”
那領頭之人最爲年長,約莫三十來歲,劍眉一挑,冷冷道:“呵,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與我裝傻?說,那個叫凌舒的傢伙在哪裡?!”
聽罷,她頃刻明白這些人埋伏在此是爲抓捕凌舒,尚未發話,只見朱雨寒衝那人做了個鬼臉,不屑道:“你們長陵派的人東躲西藏,現在還想抓我四師兄來邀功,怎麼可能讓你們得逞?”
那人卻不生氣,反而輕鬆道:“這裡可沒人幫你們,就憑你們兩個弱女子,還不從實招來?!”話畢他挑眉看了司空鏡一眼,嘖嘖道,“先前在豪傑山莊幫他脫罪的人就是你吧,以爲摘了帽子我們就看不出來了?”
“口氣真不小。”她漠然道,“你以爲我們是那麼好抓的?”
“呵,怎麼不見他來,莫不是早就逃跑了吧?”那人冷笑,望了望她的身後,“可惜丟下你這麼個同夥來頂罪,真可憐。”
朱雨寒一聽便急了,慌忙道:“四師嫂你別聽他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看是你們掌門跑了,長陵派亂成一盤散沙,纔出來瞎鬧事的吧?”
那弟子聞言氣急,頃刻擡起手來,厲聲一喝:“——動手!”
剎那間,所有在場的長陵弟子聽令,不由分說地衝了過來。儘管他們只有十五六人,但在被重重包圍之下,司空鏡還是不免擔憂。未及多想,她連忙出劍迎擊,而朱雨寒也在此刻回過神來,側身格擋,飛快遞出一劍。
儘管她只有十八歲,武功卻是不弱,一時難分勝負。二人背向迎敵,然因對這一戰始料未及,加之對手乃是十幾名武藝出色的弟子,數十招下來,司空鏡顯然有些餘力不足,未待片刻已動作滯緩。她倉皇避開一擊,而朱雨寒卻不慎向後一倒,險些中劍。
司空鏡心中大驚,連忙將她扶穩,不料將背後暴露在她身後伺機出劍的弟子面前。她來不及轉身,餘光瞥見對方舉起寬劍,顯然是要給她一記重擊。
她絕望之下咬緊牙關,誰知像見鬼了似的,那橫劍劈來的長陵弟子在落劍之前整個人被彈了出去,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擊中,重重撞在牆上,頃刻失去了意識。
這一幕全然出乎意料,風聲一時凝定,所有人的動作都在剎那間停止,紛紛側首看向一邊。凝睛一望,只見不遠處的圍牆邊正立著一個黑衣青年,衣冠楚楚,相貌英俊,一雙黑瞳如墨,深不見底。他的肩上還趴著一隻精瘦的黑貓,正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輕輕“喵”了一聲。
司空鏡微怔,愕然直視著對方,一時定在原地不動。這時小黑似乎注意到了她,倏然從那人肩頭掠下,輕快地跑過來,躍進她的懷裡。
她下意識地擡手接住小黑,目光卻仍舊停留在那黑衣男子身上,不可思議地喚道:“……江、江明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