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神通微一蹙眉, 奇怪道:“你問這個作甚?”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鄴城,也去問了哥哥。”司空鏡正色道,“伯父伯母與我爹的死並不尋常, 極有可能是被人尋仇, 而不是病死的。”
妙神通聽後嘆了口氣, 搖頭道:“其實阿南的死, 我當年也知曉個大概。除你娘之外, 他們全都在一夕之間暴斃,確實不像是病死的。只因你當時年幼,我也僅是猜測, 所以就沒有告知於你。”
那是一句深遠而又綿長的話,說到最後竟是輕輕一嘆。司空鏡黯然垂眸, 又道:“我爹臨終前曾留下一封信, 說是將我娘治入休眠, 其實她並沒有死。這件事——師公你知不知曉?”
“……什麼?”妙神通詫然道,“你娘沒有死?”
“我也不知道。”她閉上雙眼, 澀然道,“我在司空世家的墳冢裡用了你給我的藥煙,結果發現……我娘並不在墓中。哥哥說他不記得了,義父也根本不知去了何處。我想……我想找到我娘,哪怕……哪怕只是遺體也好, 我不想她死得不明不白。”
望著她悵然的模樣, 妙神通有些心疼, “沒想到竟會有這樣的事。我只知你娘自幼體弱多病, 卻不想阿南會用這樣的方法救她。只是我一直呆在這草廬裡, 也不知道她究竟在何處。”
司空鏡再次低下了頭,只覺得線索在這一刻全都斷了。她不免有些難受, 感到肩上被人輕輕拍了拍,擡頭一看,是凌舒笑著安慰她,目光中明明白白寫著“放心”二字。
她重新振作起來,將在司空世家取得的冊子,與司空離墨給她的半卷一併取出,遞過去道:“師公,這個就是我爹留下的東西,裡面記載了某個藥方,但是不全,想必我爹當年也在潛心研究。我只拿到了其中半卷,而另外半卷在哥哥的手上,他讓我來找你幫忙,把這味藥方還原出來,也許他和弘宇的病……就有救了。”
妙神通接過藥方,注意力卻停留在她的前一句,“你是說,阿南的另半卷冊子,在你哥哥手上?”
司空鏡點點頭,“他曾經將這半卷冊子拿去方石居,要求萬峰幫他把這藥方找出來。”
“去了方石居?”妙神通疑惑道,“他既然早就拿到這東西,爲何不直接來找我?”
她聞言亦是感到奇怪,想起在天玄閣時也曾問過司空離墨同樣的問題,只不過那時因弘宇的出現而打斷,未能聽出結果。
妙神通看出她的疑慮,續道:“這藥方究竟是怎麼落到你哥哥手上的,看來有些複雜。你離開天玄閣五年,那裡也不知究竟變成什麼樣。日後不能全信他,知不知道?”
司空鏡有些驚訝,轉而明白對方所指,是司空離墨對她有所隱瞞之事,遂搖頭輕笑道:“師公你多慮了吧,他是我哥哥,我自然瞭解他。他說當年我爹和伯父各自取走了半卷,應該是這樣沒錯。”
“……”見她目光堅定認真,妙神通未再多言,輕輕嘆了口氣,許久才道:“這個藥方我會幫你看看的,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言罷他像是想起什麼,取了一個小藥瓶來,塞給她道:“這是先前和你說過的藥,拿去給你哥哥吧。”
司空鏡凝視著手中的藥瓶,欣喜道:“這藥……能醫治哥哥的病?”
妙神通搖了搖頭,“這藥雖不能根治,但好歹有些效果。”他又補充道,“大概……只能拖延個一年左右。”
她聽後沉默不語,神色失落的樣子。凌舒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這不是爭取了一年的時間麼?我們還有那個奇特的藥方,對不對?”
她忽然間有些錯愕。
“你先前也說,弘宇至少還能再活二十年,就是大羅仙丹也能找得到啊。”他笑容明朗,“有這麼長的時間,還怕什麼?”
她再次怔然,一時竟忘記曾下定決心要治好弘宇的病。分明還有二十幾年的時間,又怎會是沒有希望?
她不覺露出笑容,將藥瓶收起,卻見妙神通沉吟不言,似在思慮什麼。
“師公,你怎麼了?”她不禁問。
老人定定神,轉而想起什麼,與她道:“你爹當年的事我並不清楚,但他與前任盟主江庭山是摯友,你若是去豪傑山莊打聽打聽,也許能問出什麼來。”
“可是江老盟主在五年前就猝死了。”
“竟有這樣的事?”妙神通皺了皺眉,擺手道,“哎,看來果真是老了,在這地方住了幾十年,連外面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
司空鏡細細一想,頓覺他先前所言有幾分道理,便道:“先前豪傑山莊的命案似乎與司空世家有所聯繫。雖然江老盟主死了,但現任莊主孫無名似乎知道什麼,我去一趟也無妨。”
凌舒粲然笑應:“也是。橫豎天山靈蛇的解藥還需再等十日,我們明日先去蘇州問問好了。”
二人相視一笑,當即決定下來,而妙神通的神色卻是不好,看了凌舒一眼後,搖頭道:“我看……你去不得。”
他甚是不解,“爲何?”
老人攤開手來,幽幽道:“其實前幾天,外面突然來了一個瘋丫頭。”
“瘋丫頭?”司空鏡不解道,“此地應當沒什麼人找得到啊。”
妙神通嘆了口氣,續道:“那日我出去採藥,在山上正巧遇見一個走丟的丫頭,說是在找人,連錢袋也給弄丟了,我就把她帶回來了。”
說罷他又看向凌舒,指了指他們的背後,“喏,瘋丫頭來了。”
二人皆是疑惑,不知他說的是誰,轉頭之時,恰見一清秀可人的綠衫少女站在籬笆院子外,正叼著個燒餅,呆然看了他們一會兒,而後欣喜地衝了過來,與凌舒道:“四師兄,我可算找到你了!”
司空鏡自然記得這少女名喚朱雨寒,是蒼山派掌門朱耘琛的獨女,年方十八歲。凌舒怎也未料到會在這裡遇上她,笑著招呼道:“師妹,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都找了你好多天啦!”朱雨寒笑瞇瞇地望著他,摸著肚子道,“現在豪傑山莊出事了,各大門派都趕過來了。我們想去找你又不知該怎麼辦,我只好偷偷跑出來,誰知在山上丟了銀兩,哪兒也去不了,幸好被這位前輩撿到了。”
她歡喜地指著對面的妙神通,而老人卻並不高興的樣子,“我聽說這位前輩曾經見過你,就賴在這兒不走了,沒想到還真的找到你了!”
聽她說完一長串,司空鏡惑然道:“你說豪傑山莊出事了?”
此時的她早已揭下帷帽,五官精緻清楚,相貌清麗動人。朱雨寒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莫名覺得這嗓音有些耳熟,撓著頭想了片刻,忽然大叫起來:“你……你是姑姑前輩?!”
許久未聽到這個稱呼,司空鏡先是一愣,而後點了點頭。哪知面前的少女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一時竟手舞足蹈起來,樂道:“沒想到姑姑前輩你長的這麼好看,我還以爲你是個老前輩呢。”
突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司空鏡只與她笑笑,聞凌舒道:“哈哈,師妹她童言無忌,阿鏡你別放在心上。”
聽到這個稱呼,朱雨寒睜大雙眼,繼而像是明白了什麼,衝凌舒眨了眨眼,一副“我懂你”的模樣。因她生得年輕可愛,動作卻故作老成,引得司空鏡笑出聲來。
朱雨寒又瞧細細瞧她片刻,嘖嘖道:“四師兄你可真是撿了個便宜。”言畢她又想了想,笑著與司空鏡道:“你看起來這麼年輕,我就叫你阿鏡姐姐好啦。”
說完她又高興一陣,似乎全然忘記方纔的問題。凌舒心覺無奈,遂又問她道:“師妹,剛纔你說豪傑山莊出事,是何事?”
經這一提醒,朱雨寒方纔想起正事,一拍腦袋道:“四師兄不好了!現在各大門派的人都說要抓你呢!”
“誒?”凌舒聞言一訝,“他們抓我作甚?”
“還不是因爲長陵派嘛。”朱雨寒不高興地努了努嘴,“據說前段時間的捕風賊與長陵派的竇掌門有關,是爲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各大門派知道這件事後就對他下了通緝令,可惜到現在還沒抓到他,長陵派弟子全都亂作一團。武林大會在即,各大門派又說你遲遲不現身是畏罪潛逃,總之可亂了!”
司空鏡聽後不由蹙眉,想起在洛陽之時曾被竇則隱逃過一次,卻沒想到直至今日也未抓住他。今年的武林大會上,各大門派勢必要將那心智不全的武林盟主逼下位,又因發生了那一起命案,掌門之間的關係必定極爲緊張。
見二人都不說話,朱雨寒有些急切,連忙對凌舒道:“四師兄,你快與我回去澄清吧。現在爹爹也在豪傑山莊那邊,只怕過不了多久全武林都要通緝你了。”
凌舒無奈地攤開手來,“我現在回去,似乎有些不妥。”
“爲什麼啊?”
不等凌舒回答,只聽司空鏡搖頭道:“你現在萬萬不可回去。離武林大會還有一個多月,各大門派只是想盡快了解此案。你若是回去了,他們會不由分說將你抓起來,屆時只會含冤莫白。”
朱雨寒年紀尚小,全未想到這一層。聽到這話,她惶然捂住嘴巴,不可置信道:“真……真是這樣?”
凌舒點頭道:“阿鏡說的不錯。”
聽罷,她不覺垂下抓著燒餅的手,泄氣道:“那可怎麼辦啊。”
凌舒與她笑笑,“這件事我會查明,你安心回到師父那裡便是。”
朱雨寒想了又想,覺得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便點點頭,乖乖應道:“我知道了。”
說及這時,他不免擔憂起來,看向司空鏡道:“那明日去蘇州之事……”
“你留在這裡。”她毅然道,“既然現在各大門派都在捉拿你,貿然前去只怕有些不妥。我會去豪傑山莊找孫莊主,順便將你師妹送回去。”
雖知這是萬全之策,他仍在躊躇,關切道:“你確定不會有危險?”
“認識你之前,我還不是一個人?”她狡黠一笑,但見他目露悵然,遂抓著他的手道,“等我查明這件事就回來找你,如何?”
她笑容明淨,全無往日的生冷。凌舒不由看得愣了,反扣住她纖瘦的手,沉定道:“好。明日……我會送你下山。”
***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間。吃過晚飯,凌舒幫妙神通收拾好碗筷,獨自在林間散步。
明日便是司空鏡啓程之時,一晃竟已相識四個月有餘。從最初爲查出真相離開蘇州到現在,他的變化大到連自己都覺得驚訝,而一直未變的,便是那個時常不給她好臉色的白衣女子。
與她相處的每一時每一刻,他都歷歷在目,彷彿是銘刻在心中的記憶,怎麼也抹不去。他不禁露出笑容,卻忽見前方現出一個人影,擡頭一看,是朱雨寒笑瞇瞇地跑到他面前來,搓了搓手,壞笑道:“四師兄,我們做個交易怎麼樣?”
她的雙眼瞇成了彎月,古靈精怪的樣子顯得十分可愛。先前在蒼山派時,這個小師妹便一直是大家的活寶,又因年紀尚小而備受寵愛。凌舒不知她要作甚,無奈笑道:“什麼交易?”
見他上鉤,朱雨寒眸子一轉,從懷裡摸出一塊硃紅色的石頭來,亮在他面前,問:“你看這東西好不好看?”
定睛一看,她掌心正握著一圓滾滾的紅色玉石,色澤透亮,但做工卻顯得有些粗糙。
“這是什麼?”凌舒不解道。
“這個叫瑪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她神秘兮兮道。
“難不成能用來吃?”
“纔不是呢!四師兄你可真沒品味!”朱雨寒頗爲嫌棄地瞄了他一眼,認真道,“這個石頭可是有寓意的。傳說它代表著長相廝守,若是由男子送給女子,可以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言罷她衝凌舒擠了擠眼,挑眉道:“你想不想送給阿鏡姐姐?”
“呃,我……”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脫口的卻是這一句:“你賣麼?”
“答對了!”朱雨寒託著下巴,虛著眼道,“既然是同門師兄妹,我就給你稍微打個折!一口價,二十兩!”
“這麼貴?”凌舒張大嘴巴道,“我就算買十個饅頭也才幾文錢吶。”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也許是才意識到自己獅子大開口,她有些心虛,故作鎮定道,“我買來的時候可是二百兩呢!就賣你二十兩,多劃算!”
心知她是隨口一說,凌舒聳肩笑道:“我猜是你丟了錢袋,怕師父責罵你,就想來問我要錢罷?這塊石頭我怎麼看也不會超過五百文。”
似是被他言中,朱雨寒心中一急,像做錯事般垂下腦袋。他兀自笑笑,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來,遞給她道:“這石頭我買了,二十兩就二十兩罷。”
一見到他遞過來的銀票,朱雨寒當即眸子一亮,狂喜道:“四師兄你真好!”
許是恐他反悔,她一把將銀票奪過,又迅速將瑪瑙塞至他手上,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凌舒搖頭笑笑,仔細端詳著手裡的石頭,腦中浮現出司空鏡的笑顏,不由心中一暖。此時夜幕已落,竹林之中安安靜靜,唯有不遠處現出一微動的火苗,似乎是有人坐在不遠處。
他好奇地走上前一看,只見司空鏡正獨坐於溪邊的火堆旁發呆。她偶爾拾起身邊的一塊石子,朝著溪水拋過去,在水面打個兩聲,遂沉入水底,再無聲響。
她雖是一副安靜的臉孔,卻不難看出有些疲憊。擲了兩三個過去後,她手邊已然沒了石子,索性不再投石,只一言不發地抱著膝蓋,甚至未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
凌舒徐徐走到她面前,不由關切道:“阿鏡,你怎麼了?”
許是未想到他會前來,司空鏡倏然一驚,轉而搖頭道:“沒什麼。”
“你可不是會發呆的人。”他朗聲笑笑,“你騙不了我。”
他滿面笑意,而她卻在話音剛落之時頓住了神。片刻後她擡起頭來,仰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忽然道:“我只是突然覺得……我有些自欺欺人。”
她無奈笑笑,挪動著往他身邊靠了靠,目光中閃爍著明滅的火光,“其實師公說的那些……我都知道。哥哥他有什麼事瞞著我,我……不是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