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舒聽罷, 恍然大悟道：“師父未曾細(xì)說當(dāng)年之事。沒想到竟是你哥哥帶走了袁大小姐。”
司空鏡點(diǎn)點(diǎn)頭，“從那以後，寂風(fēng)堡一蹶不振, 曾多次上門來要把嫂嫂帶走, 卻是無功而返, 只因那時哥哥嫂嫂隱居了一段時日, 也就是在那一年生下了弘宇。”
凌舒哈哈一笑, “沒想到你哥哥看似平平淡淡，也有這樣有血性的往事。”
她神色微凝，淡淡搖頭道：“哥哥以前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 他雖然話不多，但人卻很好。可自從嫂嫂去世之後, 再加上他的早衰之癥發(fā)作, 有時連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默默一嘆, 餘光卻瞥見迴廊之外立著一人，不由轉(zhuǎn)頭一看, 只見袁采薇正站在門柱邊投來驚愕的目光，面上又夾雜著幾分怒意，顯然是聽見了二人的對話。
司空鏡眉頭微蹙，尚未發(fā)話，便見那青衫女子冷眉步來, 慍怒道：“你與那司空離墨是何關(guān)係？！”
二人不知她究竟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 亦不知她因何而動怒。司空鏡低聲答道：“他是我兄長。”
袁采薇聽得她嗓音嘶啞, 不由惑然凝眉, 卻並未多問, 只道：“你們天玄閣的人還真是心狠手辣，直到家姐死後才讓我們?nèi)タ此谎邸Ｈ舨皇且驙?wèi)你們, 寂風(fēng)堡又怎會淪落至此？！”
司空鏡嘆了口氣，“不是我們不讓嫂嫂回去，是她身體不好，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
“那我與爹爹前去天玄閣之時，你們又爲(wèi)何多加阻攔？”
司空鏡擡起眼來，眸中不復(fù)方纔的黯淡，只沉定道：“既然同是武林名門之一，又怎可任你們砸場？”
“你……”袁采薇咬著脣，顯然怒不可遏，卻聞她又道：“前日城中有人在尋覓一失蹤女子，想必是寂風(fēng)堡的人在尋找你。他們遲早會查到這家客棧來，勸你還是換個地方躲比較好。”
她話聲平靜，重又恢復(fù)以往的冷漠如霜。袁采薇聞言啞然，姣好的面容因盛怒而漲紅，深吸一口氣，良久才道：“若不是因爲(wèi)你們天玄閣將家姐帶走，讓寂風(fēng)堡落得個門風(fēng)敗壞的名號，我爹也不會爲(wèi)了重振家業(yè)而嘔心瀝血，他也不會逼我……”
她顯然是氣急，不覺脫口而出，趕忙閉上嘴巴。司空鏡想起方纔的聽聞，又道：“……逼你嫁給豪傑山莊的癡呆盟主？”
袁采薇蹙眉不言，卻是在狠狠瞪她。氣氛一時尷尬，凌舒笑著拉過司空鏡的手，打圓場道：“袁姑娘，阿鏡與我一樣不太會說話，還請你多擔(dān)待。”他目光沉穩(wěn)，“天玄閣與寂風(fēng)堡之間的過往我管不著，但你質(zhì)問阿鏡卻是不妥。她所言不假，寂風(fēng)堡遲早會尋到這家客棧，屆時必定會找到你。”
他眉間笑意不止，好似全未察覺到對方的怒氣。袁采薇盯著他瞧了片刻，錯愕道：“凌公子，你……”話未說完，又見他的右手正牢牢扣在司空鏡的腕上，登時瞪他一眼，怫然離去。
凌舒甚是不解她的舉動，只得疑惑地看向司空鏡，問：“我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
她突然將被他握著的手抽回，復(fù)而撇開眸子，故作生氣道：“你怎麼不去追她？”
凌舒奇怪道：“我又不是什麼熟人，去追她作甚？”
“我看她挺想讓你去追的。”司空鏡直視著他的眼，一字一頓地喚道：“凌、公、子。”
從未被她如此稱呼過，凌舒霎時明白她這是在學(xué)袁采薇的說話口氣，抓著腦袋想了半天，霍然想通了什麼：“阿鏡，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司空鏡神色一滯，慌亂之時一掌打在他心口，紅著臉道：“喝你的藥去。”
她雖是抽了一掌上去，但未用半分力道，誰知凌舒卻突然捂住胸口，蹙著眉頭不語。她心中大驚，忙不迭撫上他胸前的傷口處，急切道：“你沒事吧？我……我剛纔……”
心中霎時亂作一團(tuán)，她有些語無倫次，細(xì)細(xì)檢查他的傷口之時，只聽一個低低的笑聲傳來，驚然擡頭一看，只見凌舒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的臉，竭力在憋笑，卻還是不免發(fā)出聲來。
司空鏡停下動作，冷冷掃了他一眼。凌舒嘿嘿一笑，小聲說：“我……騙你的。”
她再未理他，轉(zhuǎn)身便回了屋去。凌舒知她真的生氣了，趕忙拉住她道：“阿鏡，那個……你別生氣啊，我就開個玩笑。”
司空鏡幽幽看他一眼，不答。
“那我給你打一掌如何？”
她還是不動，默默道：“你可知方纔——我真的擔(dān)心傷到你哪裡？”
凌舒聽後倒是愣了，傻呵呵道：“沒想到你會這麼關(guān)心我，看來這傷沒白受，哈哈。”
“……”她冷冷瞪他，隨即揚(yáng)起臂來，卻又不敢真的打他。躊躇之時，凌舒已然握住她的手，一副欣然模樣，樂呵呵道：“走走走我們吃飯去。”
“你……”她無言反駁，只好任他拉著，但脣邊隱約露出一抹笑意，安然明媚。
***
休息一日之後，凌舒的身體已然痊癒，關(guān)節(jié)處亦不再脆得直響。
晚間，司空鏡照常端了藥來，見他緩緩喝下，然後道：“這是最後一副藥了。”
他暗自鬆了口氣，不禁嘆道：“終於不用再喝了。”
“你要想喝我還有。”
“……”
注意到他的視線落定在她臉上，司空鏡轉(zhuǎn)過頭問：“怎麼了？”
凌舒一愣，轉(zhuǎn)而開口：“雪龍參……入藥了麼？”
“還沒有。”她搖搖頭，“高前輩說他不精通煉藥之事，讓我回半仙草廬去找?guī)煿！?
“那正好啊，反正我們也要將治療弘宇的藥方帶給他。”凌舒朗然笑道，“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雖是這樣說，司空鏡卻未露出欣然之意，她莫名感到這件事不會那樣順利，正如當(dāng)初在豪傑山莊遇見的那樁命案，全不似表面那般簡單。
出神之時，她感到凌舒的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不由疑惑地?cái)E頭看他，只聽他笑道：“你不用覺得有負(fù)擔(dān)，不管是什麼辦法，我們都得試一試。大不了我再陪你去找其他藥方，總歸能治好你哥哥和弘宇的。”
他依然是那樣豁達(dá)，說到最後還拍了拍胸口。司空鏡抿了抿脣，突然想告訴他，其實(shí)這麼多年來，她已經(jīng)尋找了不下百種辦法，可是——卻無一種起效。
她曾想過要放棄，可是每每看到司空離墨的白髮時，這樣可恥的念頭就在瞬間被駁回。自她會拿劍起，她便一直在尋找治療這早衰癥的辦法，有時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了，究竟她尋覓了多少年。
望著凌舒的笑臉，她終是點(diǎn)點(diǎn)頭，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好，我們回半仙草廬。”
***
再次回到半仙草廬時，已是端午將至，蘇州城內(nèi)的不少街道早早支起了架子，迎接即將而來的廟會。沿街張燈結(jié)綵，人煙繁密，馬車來來往往，旅人絡(luò)繹不絕。
二人未去城中，而是徑直奔赴半仙草廬。通往草廬內(nèi)的小路曲曲折折，沿路草色青青，密密叢叢。來到庭院之時，妙神通一如往常地在古樹下飲茶，聽到他們的聲音，有些訝然地轉(zhuǎn)過頭來，喚道：“丫頭，你怎麼來了？”
司空鏡走上前，將袖袋中的雪龍參取出，遞給他道：“師公，雪龍參我找到了。”
妙神通不可思議地望著她手中深褐色的藥材，又看了凌舒一眼，默默應(yīng)道：“高祺那小子之前還說這東西不可能拿到，果真讓你找來了。”
司空鏡聽罷頓了頓，不由想起凌舒在雪山時的那一幕，點(diǎn)頭道：“的確辛苦，不過總算是拿來了。高前輩說他不精通煉藥，所以讓我回來找你。”
妙神通接過雪龍參，細(xì)細(xì)捻了一番，“這解藥十日後方可煉成，屆時再配合天山靈蛇，你的嗓子就可以痊癒了。”
不知怎的，在將這藥材交到他手上之後，她忽然鬆了口氣，彷彿心中有什麼東西落地了。擡起頭，她莞爾一笑：“多謝師公。”
“不用跟我客氣。”妙神通擺擺手，“這麼多年了，可算是有了個結(jié)果。”
她聞言一怔，動作突然停住，雙手僵在半空。
不知不覺已經(jīng)五年過去，終於有機(jī)會恢復(fù)原本的嗓音，她卻在此刻彷徨起來，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懼怕感。分明距離恢復(fù)嗓音只有十天，她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望而卻步。
——“雪龍參是這小子用命換來的，好好珍惜。”
不知爲(wèi)何，高祺的話迴響在她的耳邊。她不由轉(zhuǎn)頭看向凌舒，莫名感到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籠罩在心頭。
得到什麼的時候，總歸會失去什麼。這是冥冥之中註定的。
自從凌舒落下山崖的那一刻起，她便有了這份恐懼，總是很害怕，也許有一天，會失去握在手心的東西。
沉默了半晌，她緩緩低下頭，艱澀地啓脣：“師公，其實(shí)……我有話想問你。”
她的話語低沉到了極致，聽得妙神通眉間一緊，目光琢磨不透：“什麼話？”
“……關(guān)於我爹。”
妙神通悟罷，轉(zhuǎn)頭看了看凌舒，欲言又止。凌舒會意地抓著腦袋笑道：“哈，你們先說，我去散散步。”
說完他轉(zhuǎn)身欲走，卻被司空鏡攔住，聽她搖頭道：“你留下罷。”
老人凝眸望她，似乎是明白了什麼，轉(zhuǎn)問：“你想問什麼？”
她默然片刻，似是下定什麼決心，緩慢而又鎮(zhèn)定地開口：“師公，我爹他……究竟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