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這一喚,司空鏡又是一怔,咬著脣道:“凌舒,回去。”
她話音漸冷,與先前迥然不同。凌舒聞言點頭,遂應道:“好。”
話畢他轉身離開,走時不經意瞥見她正在微聲嘆氣,心知逗留不妥,便未再停留。那紅衣女子仍處怔忪,怯怯地試探道:“阿鏡姐姐……真是你?”
司空鏡促吸一口氣,淡淡移開目光,不悲不喜地喚道:“阿蕊。”
樑蕊慄然片刻,後似下定決心,露出淺淺笑意:“阿鏡姐姐,我昨日就聽說你回來了,卻一直沒敢去找你。”
她不爲所動,只輕輕應了聲:“哦。”
話畢是長久的沉默。樑蕊略有尷尬,莞爾一笑,嗓音清脆動聽:“五年沒見,你還是沒什麼變化。”
司空鏡微微擡眸,“你也是。”
她語調平淡,彷彿是在與一個陌生人說話。樑蕊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許久才問:“……你還在恨我麼?”
司空鏡望了望她,眸中卻仍有幾分警惕,淡淡撇道:“……我不知道。”
心中霎一震,樑蕊的笑容漸漸褪去,悽哀地問:“我們……回不到從前了麼?”
司空鏡沉沉搖頭,一字字道:“從你對我下毒的那天起,就回不去了。”
她的嗓音嘶啞難聽,隱有幾分嚴厲。樑蕊心上莫名一抽,而後竟低聲啜泣,頹然道:“你離開五年,還是不肯原諒我麼?”
“原諒?”她不可思議,不覺厲聲,“你要我如何原諒你?”
樑蕊聞聲,駭然卻步,直搖頭道:“我不是有意對你下毒的,我不是有意毀了你的嗓子的……”
“夠了。”她搖了搖手,只覺心中疲憊不堪,“我想靜一靜。”
不待對方再次開口,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院外。微風乍起,吹得桃林之中清香宜人,本是濃濃春意,卻不知爲何唯添清冷之感。
***
回屋之時還未至午時,司空鏡略有餓意,卻因心中的煩躁之感而無暇理會,只靜靜坐在屋中。
那是一間寬敞卻又簡陋的屋子,紗簾之後擺放著一架古琴,最裡端是一張檀木牀。房間似乎空置了很久,儘管被粗略打掃了一番,仍有些微灰塵。
她半倚在窗前,纖長的手指撫著古琴上的根根琴絃,思緒卻不知飄去了何方。
太久未歸,她霍然有些不識此地。連她自己都不記得,最後一次坐在這間屋中,是什麼時候;而那時的她,又是懷著怎樣的想法。
面前這架古琴,是她兒時爲義父所贈。她依稀記得,當年她與樑蕊一同收到了禮物;她還記得,那個活潑好動的女子,有好幾個晚上都興奮得睡不著覺。
如今物是人非,過去的一點一滴竟全然不剩。原以爲無憂無慮的生活,卻早已偏離了本來的軌跡。
她搖了搖腦袋,理清心緒,擡頭注視著窗外的天空,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弘宇的白髮,心中又是一緊。
她不免有些焦慮,手指不自覺地帶動琴絃。聽到這一弦音,她倏地一怔——許久沒有如此慌神了。
她徐徐沉下心來,方一擡頭,神色卻在剎那間凝定。
在清風拂過窗檐的那個瞬間,竟有一灰色身影自窗外樹蔭處突現,頃刻閃了進來。那是一個極其快的動作,全無預兆地掠進屋中,繼而是一修長的人影徑直落在她面前。
司空鏡猛地一震,驚然揮了一掌上去,將對方震出數尺,重重撞擊在窗邊,吃痛地叫道:“哎呀,痛痛痛。”
她愕然直視著面前的凌舒,只見他倒吸一口氣,隨即輕步起身,嘴角展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你這一掌還真厲害啊。”
出掌之時她便有所察覺,他這番闖入,竟不帶半點防備,硬生生捱了她一擊,好在出手不重。
“你搞什麼鬼?”她好氣又好笑,棱他一眼,“皮癢了是不?”
“我瞧你心神不寧,便想嚇嚇你。”凌舒吃痛地揉了揉方纔被打的地方,朗然道,“回神了?”
“你……”她的聲音低啞,卻難掩驚訝,無奈道,“我服了你了。”
凌舒哈哈笑應,想起她方纔模樣,耐不住好奇道:“你與剛纔的那位姑娘……發生過什麼嗎?”
提及這個問題,她微微一怔,“你看的出來?”
“我也說不上來。”他聳聳肩道,“就是覺得她一出現,你便有些奇怪。”
彷彿是被看穿了心思,她卻忽覺心中那份悵然不知何時已不再那般強烈,默默道:“她是我義妹,名喚樑蕊。”
凌舒靜靜凝視著她,“我還從未聽你說過。”
說及這時,他望見對面的司空鏡一言不發,似在沉聲思慮,遂笑著湊近:“其實我是來問,你之後準備如何?”
“我明日就會啓程,將藥方帶給師公。”她頓了頓,“之後我會去找我娘。”
“你可知她在哪裡?”
“……不知道。”她搖頭微嘆,“……我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重又失神地坐在古琴前,咬著嘴脣不語。一時精神恍惚,她不自覺地伸出手指撫摸著琴絃,聲音顫顫:“……我連她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言罷她將臉龐埋入掌心,再未出聲。
二十年之久,一切早已時過境遷,而今越是深入調查,她便愈發感到不安。
沉吟之時,她感到有什麼人撥開了她的雙手。擡頭一看,只見面前的青年正立在她身側,露出一大大笑容,明朗道:“雖然我也不一定能幫上什麼忙,但我會幫你找到你孃的。”
“……”她的呼吸頓然凝住。
相識三個月有餘,她清楚記得初遇之景,在蘇州城的一間茶鋪中,對著那個喚她爲“師太”的青年狠狠砸下一枚銅板;她還記得在洛陽郊外,曾把這個因誤食靈蛇而流鼻血的人打下屋頂。
回想起當日結伴出城是爲調查豪傑山莊之案,那時不過隨口一說,卻未料與他相熟至此。此刻相隔不過一尺,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呼吸之聲,她霎地一驚,忙不迭向後一退,卻不慎撞到手邊的古琴。
凌舒立即擡手一接,將古琴置回原處,思及在洛陽之時,她屢屢答對劉家所出之題,不由樂道:“你琴彈得應當很不錯罷。”
司空鏡淡淡一應,眸子卻在瞬間黯了下去,默默道:“其實阿蕊的琴藝比我出色。”言畢之時,她突然輕笑出聲,注視著凌舒的眼,又道:“其實以前我還會唱曲兒。”
她雖是在笑,目光中卻閃爍著幾分黯然,倏地擡起頭來,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嗓子是怎麼壞的麼?”她指了指脖間,徐徐吐出兩個字:“是毒。”
她話聲平靜,卻叫凌舒一怔,揣測道:“難道是……”
她輕輕點頭,默默道:“就是阿蕊。”
“她既是你義妹,又怎會……”他不可思議道,“你們關係不好麼?”
“以前很好。”提及往事之時,她的面容漸漸平緩,悠悠撫上那架古琴,“阿蕊是被義父從家鄉帶來的,自幼個性要強,快言快語,但人並不壞。五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就那樣平常地給我捎了一壺茶來,那樣平常地,看著我喝下摻了□□的茶。那□□並非致命,卻毀了我的嗓子。那時阿蕊嚇壞了,哭著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可是……我也早就嚇壞了。”
她撲哧一笑,卻是艱澀道:“那時我覺得自己像個妖怪一樣,照鏡子的時候都不敢說話。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實,卻不知道該怎樣治好我的嗓子。我不是一時任性離家出走,我只是沒有想好……要怎麼去面對她。”
凝視著她的哀然笑意,凌舒惑然道:“她爲何要對你下毒?”
司空鏡輕擡起頭,看了看他,復而抿脣道:“你覺得李孟澤爲人如何?”
他聞言一愣,“你不會是想說……此事與他有關?”
她微微頷首,目光中添了幾分肅穆,“從我有記憶起,這個人就一直伴在義父左右。我們幾個年紀相仿,他又因生了副好皮相,很受阿蕊青睞。可惜他心術不正,總想著從我這裡得到義父所授的折溪劍法,若不然我也不會如此防他。”
她眸色認真,全無初時的冷傲,瞧得凌舒一笑,抓著腦袋道:“我看他對你挺好,你又怎知他不是傾心於你?”
“自然不是。”不知他是否在開玩笑,她卻想不出該怎樣表達心中的違和,遂蹙眉道:“他……他是壞人。”
說話之時,她神色又凝幾分。凌舒怔然發笑,樂道:“你說‘壞人’二字時,樣子還真可愛。”
司空鏡頰上霎一紅,狠狠瞪他一眼,冷不防抽了一掌上去,正色道:“我沒與你開玩笑。我曾親眼看到他在後山放出一信鴿,似乎是在和什麼人聯絡,只是未再抓到他的把柄。”
凌舒吃痛地捂著胸口,聞她續道:“那時我總防著他,無論他說什麼都不予理會,正是這樣惹惱了他。阿蕊說,她那日與義父大吵一架,李孟澤便是在這時尋了她來,與她甜言蜜語了幾句,讓她將□□放在我的茶杯中。阿蕊聽他一言,便信了他話,偷偷把□□放在我的茶壺裡。”
“很可笑對吧?”她扶額冷笑,艱澀道,“她連那是什麼毒都不知道,就想也不想地給我吃了。還好只是毀了我的嗓子,倘若那是致命之毒,只怕我早就死了。十幾年的姐妹情誼,她說放下就放下,不過被一個卑鄙小人慫恿,竟真的對我下毒。”
她不覺握緊了雙拳,垂睫不語。凌舒一時詫然,無話可說,竟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笑道:“我想你義妹大概是一時糊塗。至於那個李孟澤——我去幫你揍他好了。”
突然感到腦袋上一沉,司空鏡驟然擡頭,見他全然不像在說假,搖頭道:“不用你費心。”注意到對方惑然的目光,她補充道:“我遲遲不動他,是因爲還沒想好怎麼面對阿蕊。等我想好了……你再去揍。”
凌舒凝視她少頃,方纔點了點頭,問道:“爲了治療你的嗓子,除了天山靈蛇還需什麼?”
司空鏡想了想,從腰間取出妙神通曾給的錦囊,輕輕拆開,從裡取出一張字條。
那字條不過兩指大小,卻叫她看了許久。凌舒自知她心中思慮,卻不明她這沉默是因何而頓。靜待良久,她終是徐徐回神,瞥他一眼後,將字條遞去,繼而是一行小子入眼:玉龍山之西,雲中客,雪龍參。
他不由訝然:“在雲南?”
“應是如此。”
言罷她將字條收入掌心,忽聞凌舒道:“這樣吧。正好我們即將回蘇州,就先去玉龍山一趟,順道將這藥材帶給你師公,也能治好你的嗓子了。”
她握緊手中錦囊,莫名有幾分不安之感,彷彿這一消息來的太快,快到有些不自然。
五年的尋覓終是有了頭,她卻恍然不知該如何面對,而面前的這個人,卻不知多少次,在她猶豫不決之時,給予她希望與幫助。
沉吟半晌,她終是點了點頭,正欲說什麼,卻聞屋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而後有人問:“——阿鏡,你在裡面麼?”
這聲音低啞,想必是青蟬無誤。她身子一抖,連連將凌舒推至窗邊,小聲道:“是青蟬婆婆來了,快……快出去!”
她漲紅了臉,急促地起身,慌張道:“可不能讓她看見你在我房間裡,快點出去!”
說話之際,外邊的青蟬似是察覺到異樣,徐徐步進屋來。兩端只有一簾之隔,縱使是輕微的動靜也能聽得一清二楚。青蟬長老的身影緩緩移近,輕聲問:“……阿鏡,你怎麼了?”
“婆婆,我沒事。”她揚聲一答,同時將倚在窗檐邊的凌舒向外一推,催促道,“下去。”
聽得身後腳步聲近,她慌然又推一掌,想讓他快些離開,誰知對方卻在這時伸出手來,握著她的手道:“我們做個約定如何?”
“有話出去再說。”她棱他一眼,卻見得對方全無放手之意,便急道:“什麼約定?”
“等你的嗓子好了,彈曲兒給我聽罷。”
面前之人的嘴角劃開一個大大的弧度,笑容明媚朗然。她倏地一愣,只覺日光之下他的背影額外高大,彷彿有什麼暖暖的東西點在心中,終是點了點頭。
“好。”
***
翌日正是啓程之時,天色尚早,閣中弟子大多未起,只有司空離墨與青蟬長老前來送行。
司空鏡左右不見弘宇身影,心中不免擔憂,忙問:“哥哥,弘宇他……如何了?”
“已經無大礙了。”司空離墨微聲一應,神色不見起伏,“藥方之事,還有勞你與妙前輩。”
她徐徐點頭,從對方手中接過另半卷冊子,又聽得一人嘆息,是青蟬在搖頭嘆惋。老婦仍舊是精神抖擻的模樣,但雙目含淚,站定許久才依依不捨道:“剛回來就要走了,怎不再多留幾天。”
司空鏡垂下雙睫,不知該如何作答。凌舒卻在這時抓了抓腦袋,大笑道:“哈,等一切都結束,我定會送她回來。”
他全然一副傻笑模樣,引得三人別過臉去,無人應他話。司空離墨淡淡瞥他一眼,良久才低聲道:“一路走好。”
不知爲何,司空鏡隱約從他眸子中讀出些歉意,又夾雜幾分複雜,似乎想對她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她正欲出聲詢問,然對方卻早已轉身而去,唯有那如霜似雪的白髮依舊令人觸目驚心。
她神色一哀,嘆了嘆,轉身牽起馬兒,目光卻倏地一凝。
凌舒不解,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在不遠處的一株桃樹旁,恰有一身形瘦弱的紅衣女子投來目光,好似下定什麼決心,緩緩走了過來。
司空鏡立定不動,只凝視著對方身影。樑蕊卻不敢看她,低聲怯怯道:“阿鏡姐姐,你又要走了?”
“嗯。”她輕聲一答,而後翻身上馬,“我去找救治弘宇的方子。”
樑蕊低著腦袋,似在思索什麼,默然許久才支支吾吾道:“其實我是有話要告訴你……”
擡頭之時,她驚然發覺對面的司空鏡早已乘馬離去,未待她將話說完,對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視野。
她心中一沉,本就蒼白的面色此刻更是不佳,方一轉身,卻見司空離墨正立於不遠處注視著她的動作,霎時臉色一變,慌慌張張地跑回閣中,險些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