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時節(jié),姑蘇春回大地。臨近城郊,不似城中的熱鬧非凡,豪傑山莊上下,清淨深幽,整肅壯觀。
北角的庭院爲客房所在,院內(nèi)紫荊含苞待放,花瓣鮮嫩欲滴,好似翩翩蝴蝶。
凌舒隨溥心回至客房之中,瞧得朱耘琛正凝著面容,一人於屋內(nèi)踱步,不由笑問:“師父,找我來有何事?”
朱耘琛不理會他的笑意,幽幽問:“你方纔去哪兒了?”
凌舒抓了抓腦袋:“這件事我正想與師父說。”提及正事,他雖仍是一副玩笑模樣,眼底卻肅穆了幾分:“方纔我跟著孫莊主……”
他話至一半,只見朱耘琛眉目一瞪,怒然道:“你果真是去偷聽了?”
“哈,算是吧。”他輕輕聳肩,“師父想必也看的出來,孫莊主那番表現(xiàn)並不尋常,依我看來……”
“休要多說。”朱耘琛再次打斷他,“豪傑山莊是什麼地方,豈能任你胡來?”
“壽宴在即,出此命案,師父不覺得蹊蹺麼?”他目光中難得凝著嚴肅,堅定道,“聽孫莊主所言,兇手似乎掌握著豪傑山莊什麼秘密。若是從這條線索去找,應當不難。”
朱耘琛聞言嘆了口氣,搖搖頭道:“豪傑山莊之事……還是不管爲妙。”
凌舒惑然道:“爲何?”
朱耘琛續(xù)道:“武林大會在即,各大門派皆覷覦盟主之位。豪傑山莊出這等狀況,恐怕與此有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壽宴結(jié)束,我們便回蒼山派去吧。”
凌舒神色一頓,眉上微凝。武林之中的勾心鬥角,他雖牽扯的不多,但總歸瞭解。
六年前,豪傑山莊前任莊主江庭山就任武林盟主,成爲人人公認的一代豪傑。可惜天妒英才,他不過一年便猝死於急性之病。各大掌門爲表對其尊敬,推舉其子擔任盟主一職。無奈此人傳言患癡呆之疾,從不出面於江湖。是以,武林大小之事皆是由這一任莊主孫無名代勞。
各大掌門雖不言明,但大多對孫無名這個代理盟主有諸多意見。是以,今年的武林大會便至關重要。
思及此處,他更覺此事並不簡單,但見師父全無心思去查,便問:“那師父的意思是?”
“有空去管別人家的事,不如照料好蒼山派。”朱耘琛眸色凜然,“你既知道豪傑山莊有蹊蹺,貿(mào)然牽扯進去,若是脫不開身,到時怎麼辦?”
他無言反駁,不由想起往年之時,朱耘琛從不在武林大會上與各掌門爭奪武林盟主之位,皆是爲保蒼山派周全。心知師父全心全意爲蒼山派著想,他便只好轉(zhuǎn)身離去。
朱耘琛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輕聲嘆了口氣,與溥心道:“你也下去吧。”
***
翌日天朗氣清,命案之事暫時平定。凌舒慢行於長街之上,憶起昨日與師父的爭論,心中隱隱黯然。
今晨並未下雨,城中熙熙攘攘,偶爾路過一兩輛馬車。東街之上,人來人往,不時聽得孩童嬉鬧。
不知不覺,他拜入蒼山派已有十個年頭。朱耘琛將蒼山派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卻極少參與武林之事,只於秣陵周邊一帶活動。他自然明白師父心中所想,總是把門派及弟子放在首位。思及先前魯莽,他不覺嘆了口氣,擡頭望見一綠衣少女正迎面而來,與他笑瞇瞇道:“四師兄,過來。”
凌舒徐徐步去,見朱雨寒手中正舉著個面具,便笑問:“買這個作甚?”
“嘻,再過幾天就是廟會了,這個多好看!”朱雨寒細細打量著手中的黏土面具,“師兄不買一個?”
“不了,師父說等壽宴之後便回去。”凌舒笑著搖手。
朱雨寒望了望他,忽然嘆氣道:“我聽爹爹說了你的事,他也是太顧及蒼山派了纔會如此,不是刻意訓你的。”
“我自然明白。”他朗然一笑,滿不在乎道,“是我太多管閒事了。”
“嘿,爹爹只是不讓你明瞭查,你偷偷去查不就好了?”朱雨寒笑著頂了頂他的胳膊,“小師妹奉陪!”
凌舒不由一笑:“不怕師父罵你?”
她得意地揚眉,拍拍胸口道:“蒼山派是一家,師兄你便是我親哥哥,幫個忙又怎麼了?”
她剛一說完,眼前倏然一亮,疾步奔向其中一個小攤,左看右瞧,滿臉興奮模樣。
此時二人行至東門附近,四周人煙稀疏,街邊開著零星幾家店鋪,還有一座茗茶小樓。正午陽光明媚,小巷杏花濃豔。他立在茶樓不遠,忽見兩個頭戴帷帽的茶衫之人匆匆離去,而後眼前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黑影,正是昨日所見的黑貓。
他神色一凜,想及那隻黑貓屢次出現(xiàn)都伴隨著不尋常之事,遂快步追至茶樓。尚未進門,便瞧見一人左右張望著步出茶樓,竟是長陵派掌門竇則隱。
他驚忙側(cè)身一閃,好在對方未瞧見他身形,片刻之後便消失在街道那頭。朱雨寒滿載而歸,見他凝視著不遠之處,便問:“四師兄,怎麼了?”
“沒事。”他笑著搖了搖手,正有幾分餓意,遂道:“我們回去吃飯吧。”
步行片刻之後,茶鋪近在眼前。天空漸暗,少頃飄起綿綿小雨。茶鋪之中歌聲如舊,杏雨霏霏,風捲珠簾。
窗邊清風拂暖,他遠遠望見茶鋪之中亮著一抹白衣身影。朱雨寒擡手捂著腦袋,小跑進茶鋪之中,欣然迎著司空鏡道:“前輩,是你呀。”
司空鏡點頭輕應,擡頭一望,果然見得凌舒出現(xiàn)在不遠處,與她咧嘴笑道:“姑姑又來喝茶?”
“姑姑?”朱雨寒聽得這個稱呼,想了片刻,嬌笑道,“原來是姑姑前輩。”
司空鏡無奈一笑,瞧見凌舒正盯著她看,遂冷聲問:“怎麼了?”
凌舒指了指她額間,惑然:“你的頭圍呢?”
“那不過是塊碎布。”她狠狠瞪他一眼,“上一頂帽檐略大罷了。”
“這樣啊。”凌舒饒有興致地打量她片刻,“那你換了頂?”
“不然讓你一直喚我爲師太?”
“嘿,這回不是我提的了。”
“……”
她冷冷撇過頭去,正好迎上前來送菜的夥計,端上至少七八樣菜。她不由一愣:方纔她不過點了杯茶,何來這麼多東西?
正當疑惑之時,只見一慄衫青年徐徐走來,坐至她對面座位,笑道:“吃吧。”
司空鏡當即一驚,甩手便是一掌擊在桌上,怒道:“誰讓你坐過來的?”
李孟澤面不改色道:“我來吃飯怎麼了?”
“滾。”
李孟澤眉目一蹙,氣急道:“你……你怎就不能聽我一言?”
“不能。”她厲聲一喝,頭也不回地拂袖而走,剛一邁步,只覺右臂被人狠狠一拽,險些跌倒在地。回頭一看,身後之人不知何時拽住了她的袖子,用力將她向後一拉。她本能地亮出袖中銀劍,卻在刺出的一剎那被格擋住。
李孟澤手握摺扇,將她的袖劍牢牢定在半空。他顯然早有防備,面色從容地望她:“你以爲這麼多年,我一點進步都沒有?”
說話之時,他猛一發(fā)力,將她側(cè)身一拽。凝視著白紗下的輪廓,他忽然一怔,像被什麼驅(qū)使了似的,緩緩向她移近。
“放手。”
一聲低吼之後,她已是怒不可遏,反手將袖劍一刺,直擊對方的眉心。然而,只聽“叮”的一聲,那銀白色的細劍再次被彈開。
李孟澤揚脣一笑,忽覺一道強力的真氣自身側(cè)襲來,震得他鬆開雙手。得了這個空當,司空鏡立即掙脫開來,連退幾步,擡手便是招架之勢。
李孟澤幾近跌倒,慌忙扶住桌角才勉強站穩(wěn)。司空鏡擡眸一望,只見凌舒不知何時立在他們中間。方纔那一擊,正中李孟澤的左腕,力道雖緩,但出招極爲迅速。
“哎,你怎麼這麼不懂得尊重長輩?”凌舒抓著腦袋,笑得大大咧咧,“姑姑她不想與你多說,你又何必出手相向?”
他正欲坐回原處,眼前頓然現(xiàn)出一把摺扇,抵至他胸前:“你是何人?”
這一招式雖不起眼,但明顯帶著殺氣。李孟澤的眉間已然褪去方纔的笑意,頗爲冷漠地望他。
“你說我啊?”凌舒衝他笑笑,“我是蒼山派的凌舒。”
李孟澤不理睬他的笑意,冷冷道:“蒼山派的人都是這麼愛多管閒事的麼?”
凌舒打了個哈哈,笑:“我說你年紀輕輕,怎麼這麼不懂得分寸?”
李孟澤顰眉,不悅道:“我與她的事,與你無關。”
“的確與我沒什麼關係,可我這個人就是喜歡多管閒事。”
他攤開雙手,儼然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此刻茶鋪中人紛紛投來目光,一時氣氛尷尬。李孟澤將摺扇直指著他,慍怒道:“給我記住。”
言畢他憤然離去,這情景好似在客棧初見之時。凌舒奇怪地瞧了司空鏡一眼,想問什麼,但還是將話收了回去。朱雨寒歪了歪腦袋,惑然道:“姑姑前輩,那個人是誰啊?”
司空鏡看看凌舒,而後稍稍一頓,“不過是條毒蛇。”
她顯然不願透露,只是淡淡避開目光。凌舒像沒事兒人似的摸摸肚子,正欲喚夥計來上菜,忽聞她朝朱雨寒招手道:“要不要過來吃?”
朱雨寒瞧了瞧她桌上滿滿的盤子,抿脣笑道:“請我的?”
“反正我也吃不完。”
聞言,朱雨寒欣然步去。凌舒亦饒有興致地湊去,託著下巴笑道:“嘿,那我呢?”
“你?”司空鏡棱他一眼,繼而微微一笑,“可以。不過這頓——你付錢。”
“哈,行。”凌舒抓抓腦袋,隨即喚來夥計上三碗白飯。司空鏡思及他方纔出手,竟無半分猶豫,不由細細打量他一番,目光恰好對上。她身子一滯,撇開雙眼,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輕聲道:“算了,我付吧。”
凌舒頓了頓,朗然笑道:“姑姑人真好。”
司空鏡倏然一愣,半晌纔回過神來,起身欲走。凌舒不由問:“你不吃?”
“不了。”她搖搖手,轉(zhuǎn)身出茶鋪去。
朱雨寒邊吃邊望著她的背影,琢磨著問:“四師兄,你說前輩她長什麼樣?”
“不知道。”他聳了聳肩,“要不你找個時間溜進她房裡看看?”
“誒?!”她連連搖頭,“你不怕死,我還怕呢!”
凌舒大大咧咧一笑,遂繼續(xù)張口扒飯。片刻之後,茶鋪外邊走來兩個蓬頭垢面的布衣乞丐,朝裡面望了望,不知在尋覓什麼。那夥計見得此景,遂取了兩個饅頭遞去,揚手道:“拿走,別進來。”
夥計轉(zhuǎn)身前來上茶,與凌舒抱怨道:“這幾天豪傑山莊出了事,沒給這些人發(fā)糧食,只得靠我們這些小鋪子。”
凌舒悟了一悟,讚道:“小兄弟人倒是好。”
“嘿,一兩個饅頭不算什麼。”夥計不好意思地笑笑,“二位還要點什麼不?”
“不要了。”他話音剛落,只聽對面的朱雨寒輕叫了聲,身形一抖,險些撞在桌上。擡頭一看,那方纔還在門口徘徊的乞丐不知何時竟進了茶鋪中來,狠狠撞在她身上,繼而立在一旁畏畏縮縮地垂著頭。
夥計見狀大駭,連忙攆了那乞丐出去。凌舒不覺凝眉,脫口道:“等等……”
未待他說完,那乞丐便一溜煙地跑走,看不見身影。朱雨寒吃痛地摸了摸背,抱怨道:“他撞我做什麼呀。”
言罷她似是想起什麼,趕忙一探腰間,發(fā)現(xiàn)錢袋還在,遂微笑道:“可能是走路不小心吧。”
未聽見凌舒接話,她不由好奇一看,只見對方正盯著那乞丐消失之處出神,遂問:“四師兄,你怎麼了?”
凌舒方纔回神,哈哈笑道:“沒什麼,繼續(xù)吃飯吧。”
他瞇眼笑了一陣,目光卻凝聚在街道的另一頭。街上人來人往,早已瞧不見那乞丐蹤影。他遂搖了搖腦袋,兀自埋頭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