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恍惚,竟比剛纔還要慌亂幾分,瞧得凌舒一愣,連忙試探地問:“會不會是這藥粉出了差錯?”
司空鏡怔怔擡頭望了他一眼,目光卻仍在遊離,不知是否在看他,只不停地搖頭,“……師公的藥不會有差錯,不會有。”
她嗓音本就嘶啞,此刻竟有些聽不清晰。凌舒不由蹙眉,只見她顫顫擡起雙手,將臉埋入掌心,失聲道:“爲什麼義父要騙我,還有哥哥……他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說過……”
凌舒微微一怔,疑惑道:“……你說的義父是誰?”
“……就是你們口中的盛閣主。當年是他將我和哥哥帶去天玄閣,收留了我們?!彼碱^緊鎖,抱著腦袋痛苦地搖頭,“義父說我娘早就去世了,他說我全家人都是病死的,他說家裡只有我和哥哥沒有染上疫病……”
凌舒聽後恍然大悟,方纔明白過來她先前對盛閣主百般維護,皆是因其收留之恩。不知她爲何如此苦惱,遂問:“這些話……有什麼地方不對麼?”
“當然不對!你知道陳伯與我說了什麼嗎?!他說我爹和伯父伯母都是在一天之內猝死的,根本不是病死的!我娘死後,爹並未將她下葬,而那信中所寫……”她厲聲一吼,只覺嗓間一陣熾痛,連連咳嗽兩聲,停頓片刻後才道:“伯父臨死前無故將下人全數遣走,而後死得不明不白,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她的雙肩不住地顫抖,積壓在心中的不安鋪天蓋地而來,好似一塊千斤巨石壓在她的心上。凌舒琢磨道:“你當年不過兩歲年紀,而你哥哥卻已是束髮,爲何他不知曉?”
“哥哥未曾與我提過此事,對於義父所言,他也從未說過什麼……”言至此,司空鏡呼吸一促,呼吸聲在剎那間停止,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
早該察覺出其中蹊蹺,她先前卻從未質疑過此番言辭。腦海中不斷迴響著司空離墨所言,她心中的忐忑卻是愈發強烈。
“……哥哥分明沒有打開過那間暗閣,爲什麼他會有另半卷藥方?他又是如何知曉鑰匙在我身上……”她的兩手緊緊按住腦袋,彷彿是在費力掙扎,“他爲什麼要拿去給萬峰,爲什麼不去找師公幫忙,明明師公最清楚這些……”
“還有,我娘……我娘她在哪裡?!”
話音一落,她倏然擡起頭,顯然驚魂不定,隨即騰地站了起來,想也不想地邁步。凌舒見她身子顫顫巍巍,幾近跌倒,心中大駭,將其穩穩扶住,沉聲問:“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她恍惚地搖頭,“我要去找我娘,她沒死、她沒死對不對?!”
不知爲何,她忽然輕笑出聲,重複念道:“我娘她沒死……我不是孤兒,她沒死……”
她雖是面上帶笑,此刻看來卻尤爲可怕。凌舒用力將她一拽,兩手摁在她肩頭,直視著她的雙眼,目光中是難得的嚴肅與認真,又夾雜著幾分不忍,“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娘究竟如何還不好說,爲什麼不靜下心來想想,你平時不是很冷靜麼?”
“冷靜?”司空鏡幽幽凝視著他,冷笑了聲,“我一個人過了二十年,突然告訴我我娘沒有死,我爹我伯父我伯母都是被人所害,我義父和哥哥對我有意隱瞞,你叫我怎麼冷靜?!”
說完她連喘好幾口氣,顯然還未緩歇過來,雙手不停地亂動,全然不知所措。凌舒又添幾分力道,將她按在原地,又拉近幾分,嚴厲喚道:“——阿鏡!”
他難得如此嚴肅認真,令司空鏡惶然一頓,怔怔不語。聽得這一稱呼,她重又安靜下來,渙散的瞳孔漸漸凝聚,落定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上。
此刻的他不再是一副傻笑模樣,乾淨純粹的眼底透出深深堅定。她恍然有些不認得面前之人,方纔想起,已是不知多少次爲他所助,已是不知多少次……從他身上看到無限希望。
心中充斥著莫名的感動,她甚至暗自有了慶幸,慶幸這一路她並非孤身一人,慶幸她……再也不用獨自去解決所有問題。
“……對不起。”她淡淡出聲,宛若凝脂的雙頰卻早已通紅,驚忙將對方推開,別過臉去不語。
見她恢復往常,凌舒欣然撓了撓頭,樂道:“你沒事就好了?!?
司空鏡垂睫不言,默默拾起地上之物,而後靜靜注視著對面的墳冢,暗暗道:“其實……我對司空世家一點也不瞭解?!?
凌舒望了望她,笑:“哈,你當年才兩歲,要是全都記得才叫奇怪吧?”
她聞言輕瞪他一眼,脣邊卻洋溢著淡淡笑意,“司空世家的家主司空煜是我伯父,也就是哥哥的父親,他與我爹關係甚好,性格卻是天壤之別。我爹喜歡把自己關在家裡鑽研稀奇古怪的東西,伯父卻是專注於修煉武藝,兒時曾經還因爲我爹不出門一事把他揍了一頓?!?
言畢她微微一笑,續道:“這些都是聽師公說的。”
凌舒亦是一樂:“你們一家還真有意思。”
她抿了抿脣,復而神色一滯,輕聲道:“師公和陳伯都說,我爹曾與江老盟主是至交,可惜他在五年前就因病去世,只怕無從查起。既然這藥方是從豪傑山莊得來,或許其中牽扯甚廣?!?
“你是說,也許這樁命案也是與此有關?”
“……我不知道?!彼鋈粨u頭,不經意地露出幾分無助,“若真是這樣,你……還要再查麼?”
“我總得還自己個清白?!绷枋骖H爲無奈地攤開雙手,“再者,你……”
他說到一半,還是將話嚥了回去。司空鏡不解他所言之意,忽感心中一陣蒼茫的無力感油然而生,兀自嘆了口氣。擡頭之時,只見身邊之人正握著一本舊冊,正是先前所見的半卷藥方,樂呵呵道:“不管怎麼說,好歹是取得了一物。若是順著這條線索走,想必不難抓到真兇?!?
說話之時,他笑意不減,然動作卻在倏然間一僵。只聽一聲輕微的撕扯,凝睛一看,他手中的書卷竟裂開一角,雖未將內容毀壞,但本就有些殘破的書頁此刻更加不堪。
司空鏡愕然瞪他一眼,頃刻將冊子奪回,霎時心生怒意。凌舒嘿嘿一笑,尷尬地抓抓腦袋,卻仍是一副灑脫模樣:“哎呀,壞事了。”
她不由扶額,甚是沒好氣地往他胸前抽了一掌,咬牙道:“皮又癢了?!”
凌舒故作吃痛地摸了摸胸前,而後笑著攤手,瞧著她的怒顏,樂道:“心情好點了?”
司空鏡倏而一怔,望著手中的殘卷,又擡頭直視著他的笑臉,霍然意識到此刻她的心中不再似方纔那般壓抑,好似心扉被一雙暖暖的大手徐徐打開。
她尚未回過神來,便聽他道:“你放心好罷,這東西我會給你補好的?!?
凌舒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將冊子重又從她手中接過,神色卻在剎那間凝定,須臾間指尖點劍,又前行一步,將她護在身後。
司空鏡神色一凜,頃刻聞見異樣之聲自對面的樹林中傳來,悉悉索索,雖聽不分明,但顯然有一人在前方窺視。
三更入夜,樹林之中全然看不清晰,若非此刻風聲漸停,方能依稀辨出人聲,只怕二人無法察覺出對面之人的所在。
二人相視一眼,當下奪步掠去,恰聞林中腳步聲起,是那隱蔽之人飛快地向後退去。司空鏡心中一緊,飛劍而出,本想用劍氣震住對方動作,卻只劃開那人衣衫一角,未能將其制住。
震驚之餘,只見凌舒橫劍躍起,順勢振出一擊,生生逼得對方彎下膝來,倉促間跌入樹叢之中,低低叫喚了聲。
司空鏡急忙步去,揚手擊出一掌,卻聞一聲大喚而倏地定?。骸啊纫幌?!”
這聲音聽來莫名有幾分耳熟,她飛快地亮起一火摺子,舉在對方面前,映入眼簾的是一火紅髮色的青年,從裝扮上看應是天玄閣弟子。他身材矮小,看去約莫二十來歲,腰間佩著兩把彎月銀刀,卻並無出手意思。
“你……”她不由蹙眉,沉聲喚道,“……花火輪?”
聽得這一名字,那半跪在地的青年揚脣一笑,哧溜爬了起來,尖著嗓音道:“司空師姐,好久不見了?!?
凌舒聞言收起長劍,頗爲詫異地望著對面二人,惑然道:“……你們認識?”
司空鏡輕輕點頭,“他名喚花火輪,是哥哥的……心腹之一。”
說到最後,她話聲明顯一頓,將信將疑地盯著面前之人。花火輪撣了撣身上的灰,咧嘴笑道:“沒什麼心腹不心腹的,大家都是師兄弟不是?”言畢他見對方久不出聲,遂又轉向凌舒,嘖嘖讚道:“這位大哥,你武功還真不賴吶。”
凌舒朗聲一笑,卻見一旁的司空鏡幽幽擡頭,冷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花火輪注視著她沉定的目光,連忙收起笑意,頷首道:“自然是……是右護法讓我來找你的,說讓我帶你回長安去。”
“那你方纔爲何要逃跑?”
“我這不是……”他頓了一頓,支支吾吾道,“這裡黑漆漆的,我又是剛到,以爲你們是來盜墓的,當然要跑啦。”
司空鏡凝眸望他,想起方纔情景,心知他是早已埋伏在此,此言定然是假。雖說她不解其中緣由,卻並未點明,只續問道:“哥哥怎知我會來這裡?”
“右護法說你一定會來的。”花火輪怯怯瞄她一眼,似有幾分心虛,“你上回不告而別,他很是生氣。司空師姐,你就別爲難我了,跟我回長安一趟罷。”
他搓了搓手,面上笑意不止。司空鏡沉吟不語,此行本就決定回長安向閣主詢問關於司空世家的過往,然花火輪卻在此刻現身,實在蹊蹺至極。
思及此,她不覺望向凌舒,卻見他仍是一副開懷模樣,彷彿知道她即將要問什麼,抓著腦袋笑道:“哈,我沒意見?!?
她略略怔然,不知他的灑脫是從何處而來,只覺內心好似一池深潭,而他卻是一枚石子,僅僅是垂落而下,便能引起陣陣漣漪,久久不能停歇。
心中霎時亂作一團,她不由狠狠瞪他一眼,厲聲叱道:“誰問你了?!?
凌舒撓首笑笑,卻在不經意間瞥見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在火光中顯得嬌豔欲滴。他登時一怔,復而笑開離去。花火輪幽幽望她,試探著問:“司空師姐,你這是……答應了?”
她輕輕應了聲,卻見對方眸子一沉,琢磨道:“師姐來這裡是做什麼的?”
她聞言一愣,不由警惕地回瞪著花火輪直勾勾的雙眼。儘管年紀相仿,她與此人的交流卻並不多,僅知其甚是仰慕司空離墨,又因處事過於圓滑,反而與閣中其他弟子相處不佳。心中難免疑慮,她沉聲道:“你問這個作甚?”
花火輪倏地一驚,而後攤開雙手,故作無辜道:“我不過是想問問,你可有發現什麼線索?”
“線索?”司空鏡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由心生猜疑,“我問你,哥哥派你來此,究竟是爲了什麼?”
“方纔就告訴你,是爲了找你回長安啊?!?
見他不肯說實話,司空鏡沉默不語,少頃撇他而去,追至凌舒身側。她一路隨著他的步伐走回宅院,卻許久未言,不知在思慮什麼。凌舒瞧她片刻,忽然笑道:“你不信那個人?”
她一愣,“你怎麼看出來的?”
他聳肩笑笑,漫不經心道:“我起初見到你時,你也是這個樣子?!?
司空鏡心上一頓,抿脣道:“什麼樣子?”
“老是猜疑別人啊?!?
“有麼?”她撇了撇嘴,似有幾分不滿,“那是因爲你老不正經。”
凌舒面露訝然地注視著她的雙眸,忽覺她除卻脫去了帷帽,彷彿有什麼更深層的東西在她心中起了變化,脣角不由一揚。
司空鏡卻未注意到他的變化,復而託著下巴思慮道:“我從未與哥哥提過會回到這裡,當日孫莊主與江明澄的對話也只有我們二人知曉。花火輪出現在此,實在是讓我想不通?!?
“哈,上回在方石居,你哥哥不就找到你了麼?也許他只是神機妙算罷了?!绷枋骈_懷一笑,神色卻在不經意間露出幾分落寞,“畢竟他是你的親人,別亂猜了。”
司空鏡頃刻怔住,眼前霎時閃現出他在回憶兒時村中時光的溫暖模樣,雖是目露苦澀,卻蘊含著無限懷念,彷彿正是那段吃百家飯的日子,奠定了他心中最堅定的樸實。
擡頭之時,前方之人早已離去,唯獨那朗然之笑在她心中久久不去,好似那指路之燈,又如旭日東昇,縱使是在黑夜之中,也能尋覓到他的背影。
***
在司空世家休息了一宿,三人在次日清晨向著長安出發。此時正值三月,恰是桃花明豔,清風拂暖。西行十日,穿林而過,終是到達長安近郊。
臨近黃昏,三人正處東邊樹林,向北即是繁榮昌盛的長安城。天玄閣坐落於西郊之外的青璇山上,途徑長安時,遠遠便望見在山的那一端,有一座鎮天石門聳入雲霄,宏偉壯觀。
凌舒常年居於南方一帶,縱使是在外闖蕩之時,也從未來過此地,遂笑笑道:“我還是第一次來都城?!?
司空鏡聳了聳肩,“我們今日不進城,直接上山?!?
他欣然點頭,“還需多久纔到?”
一旁的花火輪算了算,笑道:“過了這片樹林,再往西邊上山,大概傍晚就能到。”
他聽後摸了摸腹間,又道:“正好我也餓了,去天玄閣蹭飯吃也不錯?!毖粤T他朗聲笑笑,“倘若此行能找到線索,趕在武林大會之前抓到真兇,那就太好了。”
司空鏡幽幽一頓,“你總說武林大會,那是什麼時候?”
“大約是在六月中吧。”凌舒方一答完,纔想起她曾提過從未去過武林大會,遂樂呵呵地笑道,“你若是想見識見識,今年的武林大會我帶你去,怎樣?”
她微微一怔,目光落定在他明亮的眸子中,暗自搖頭道:“話別說的太早?!?
誠然她所言不假,而今一切尚未落定,豪傑山莊之案連嫌犯也不曾確定,偏偏在這時得知司空世家的過往。他只約莫記得師父曾提過鄴城的司空世家在二十年前銷聲匿跡,然對於具體情形卻是不甚瞭解,亦不曾想過其背後秘密。
他抓了抓腦袋,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句:“其實像現在這樣到處闖蕩也沒什麼不好。”
這句話不知是說給誰聽的,他面色如舊,仍是一副傻笑模樣。司空鏡眸子一滯,竟恍然有幾分安心之感,瞄了瞄他,低頭喃喃道:“的確挺好?!?
凌舒並未聽清她所言,遂回過頭來問:“你說什麼?”
她略有緊張,撇撇嘴道:“我什麼都沒說?!?
言畢她不忘棱他一眼,而後扭過頭去不說話。凌舒不知哪裡又惹了她,正覺好笑,只聽領在前方的花火輪擡手指著前方,高聲道:“師姐,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