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坐落於漳河北岸,四季分明。東行百里,山脈綿延,近郊之山名喚東嶺,因地勢險要,常年空山人寂。捕風賊一案尚未落定,關口進出嚴密,若要通行至少需耽誤兩日時間。爲得早日前往鄴城,二人遂決定翻山入城。
正逢桃花初開,天氣回暖。山路迴轉,輕霧繚繞于山腰之間,依稀見得有二人乘馬一路上山,一前一後,一灰一白。
前方一人是一俊朗青年,看去約莫二十四歲,一身灰衫墨裳,腰間一把銀色長劍,儘管神態慵懶,但不乏陽剛之氣;後方之人乃是一年輕女子,一襲白衣如雪,亭亭玉立,然肩部以上卻被一頂白色帷帽遮蓋住,辨不清面容。
儘管已至午時,山中霧氣仍舊未散,迷迷濛濛。此番景緻,實有仙山之感。司空鏡側首俯瞰,卻望不盡山下之景,又眺遠處若隱若現的城池,琢磨道:“今日若是不能下山,只怕要在這林子裡呆著。”
誠然她說的不假,東嶺山峰高樹茂,倘若不能在天黑之前下山,只得在山林中過夜。露宿本是無礙之事,然此山不見人煙,又時有鳥獸之聲,不免讓人心生不安。
思至此,她眸子微凝,卻聞凌舒道:“哈,說不定這裡有村子呢。”
又是一副灑脫模樣,瞧得她微微怔然,幽幽瞥他一眼:“我就不信真有。”
凌舒樂呵呵地大笑,摸了摸腦袋:“若是真有,你就不再戴那頂帽子,如何?”
司空鏡聽後一愣,想起出洛陽之時爲行路方便而重又將這帷帽戴上,心想他不過隨口一說,遂點了點頭。方一應下,便見遠處白霧之中透出一道輪廓,赫然是一座山間村落,坐落於半山腰處,立於雲霧中央,忽隱忽現。
“……”她愕然指著前方不遠,雙目中滿是不可思議。而身邊那廂似是發生了什麼喜事,衝著她直笑。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問:“——你早就看見了是不是?”
“啊?”凌舒瞇眼笑道,“看見什麼?”
司空鏡氣得沒了脾氣,指著遠處的村落,輕瞪他一眼:“你方纔就看見了那座村子,所以故意這樣說,對不對?”
“嘿,這都被你發現了。”他撓了撓頭,卻全無悔改之意,“我是覺得你總戴著個帽子悶得慌。”
見他承認得如此之快,她頓時氣結,扭過頭去半天不說話。凌舒眉間帶笑,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提醒道:“剛纔你好像答應了。”
“哼。”司空鏡刻意壓低嗓音,棱了他一眼,而後擡手將帷帽取下。
與初見時截然不同,她的目光中不再有那時的鋒芒,雖因方纔的玩笑而沉著面色,但清麗的面龐之上有一雙乾淨純粹的明眸,安然寧靜,分外柔和。
不知爲何,凌舒的心彷彿漏跳了一拍,不復玩笑之色。司空鏡卻未注意到他眸中異樣,只沉聲騎馬在前,又行約莫一炷香的工夫,終是到達山中村落。
以往每年清明,她都會隨司空離墨回到鄴城掃墓,縱使是在她離開天玄閣的五年裡,總是不約而同地與兄長一同歸來。
離清明尚有一個月,她莫名感到心中五味雜陳。自從那日在竹林之中不告而別,她時而會想起司空離墨的蒼蒼白髮,抑或是在夜深人靜之時,回憶起曾經在天玄閣的時光,如此清晰,卻又遙不可及。
她不覺嘆了口氣,在村口翻身下馬,後見兩三人徐徐從村內步出,目光中帶著些微驚訝。其中一人是一年方四十的婦女,立定在馬廄邊,低低出聲:“你們是……”
凌舒笑而上前道:“我們恰好路過,想在此借宿一晚。”
婦女點了點頭,又打量他們一番,纔將他們領進村中。
此地正處山腰高地之上,其後通向山的另一側,遠遠望不到頭。常年被雲霧籠罩,又夾於兩山之間,因而從山下看不分明。
吃過午飯後,司空鏡在村中散步。午時的暖意已散去大半,山中瀰漫著點點清寒,村民爲數不多,但皆是自給自足。忽聞不遠處傳來砍柴之聲,側首一望,只見凌舒正在一間木屋後邊砍著柴火,一羣六七歲的孩子正抱膝圍坐在他旁邊,一排小小的腦袋齊刷刷地搖動,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動作。
見得此景,她不由輕笑出聲,這時一中年婦人聽見她的聲音,滿面笑容地走來,與她道:“姑娘,今日我家相公上山去了,勞煩了凌小哥,你可別不高興啊。”
她聽後一愣,待反應過來時,忙不迭搖了搖手,急促道:“我不是……”
她話聲嘶啞低沉,聽得對面的孩童再次齊刷刷地投來目光。那婦人眸中亮著幾分愕然,而後微微一笑,走向沿岸的水車旁。
司空鏡轉過頭來,正巧迎上那羣孩子明亮的眼神,一時有些不適應,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凌舒望了望她,隨即將斧子舉起,朗聲道:“來來來,看我劈個更準的。”
孩童聞聲,一個個將小腦袋又轉了回去,見其利斧直下,正中木樁中心,穩穩地劈開兩半。他另一手頃刻將兩片木塊凌空奪過,置於一旁,動作嫺熟利落,不過片刻,已然劈好半摞。
他嘴角一彎,衝對面圍坐在旁的孩子爽朗一笑,頓時竟有掌聲一片,是那羣孩童齊齊鼓起掌來,目光燦爛如星,專心致志。
司空鏡甚覺不可思議,又聞溪邊傳來些微動作,是方纔的婦人在水車邊修整。一看才知,那簡陋的水車不知爲何停止了轉動,似是卡在了某處。她徑直走去,見那婦人正在上下探尋,卻找不出原因所在。
她突然憶起什麼,蹲在溪邊瞧了瞧。注意到她的動作,婦人停下手來,尷尬地笑笑:“這水車通常是我家相公打理的,我不大懂這些。”
司空鏡微聲一應,撥開草叢,將刮板上的石塊排開,水車便重又運轉自如。婦人訝然望她,不由讚道:“姑娘還真是厲害。”
她不爲所動,只默默道:“……我曾在家父的遺物中看過這些。”
婦人欣然一笑,轉身接著舀水,微笑道:“這水車也有好多年了,是二十多年前一位老爺給我們送來的。這裡的農具大多是爲他所贈,若不然,像我們這種山野小村,還能撐到今日?”
不知爲何,這話聽來有幾分耳熟。司空鏡忙問:“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婦人疑惑地看了看她,又道:“就是住在鄴城附近的一戶世家,好像是姓‘司空’。那位恩人時常派人來我們村子裡幫忙,又教孩子們唸書,真是個大好人吶。”
說到這裡,她面上笑容滿滿,然動作倏一頓,似又想起什麼,哀嘆道:“可惜好人沒好報,那戶人家突然有一天再無音信,後來才知,他們全家在一夜之間暴斃,真是造化弄人。”
司空鏡身子一僵,眼前驟然浮現出司空世家的荒涼景象,連忙抓住那婦人手臂。許是她用力太猛,婦人低叫了聲,引得凌舒跑了過來,不解道:“發生什麼事了?”
她慌然垂下雙手,略帶歉疚地望著那婦人,嗓音顫顫:“你說的司空世家,難道不是病死的麼?”
“病死?”婦人惑然搖了搖頭,“我們聽陳伯說,司空老爺一家在一天之內猝死,不過後來怎樣就不知曉了。”
她剛一說完,只見司空鏡臉色煞白,本就白皙的膚色此刻更顯詭異,咬著脣半晌說不出話。婦人心中一急,忙問:“姑娘,你……你怎麼了啊?”
司空鏡卻未答話,目光中盡是不可思議,追問道:“你說的陳伯是誰?”
婦人擡手指了指對面一間木屋,“陳伯曾是司空老爺家的管事,這些事,我們都是聽他說的。”
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在不遠處的木屋外果然有一帶著斗笠的老人,儘管年事已高,但仍精神抖擻。司空鏡正欲步去,卻聞婦人又道:“姑娘,你叫什麼啊?怎麼老打聽這事?”
她擡眸注目,張了張嘴,卻無法將那“司空”二字道出口。躊躇之際,只聽凌舒粲然一笑,朗聲道:“她叫‘阿鏡’。”
婦人聽罷,滿意地點了點頭,喚道:“原來是阿鏡姑娘。”
她倏一愣,轉而明白過來,與凌舒點了點頭,後徑直走向那戴笠老漢。凌舒正欲跟去,卻被一六歲小童拽住了衣裳,擡起一雙閃亮的眸子,口齒不清道:“大哥哥,再劈。”
婦人見狀,趕忙將其拉了過去,不好意思道:“這位小哥你別在意,趕緊去追你家姑娘吧。”
凌舒頓了一頓,而後嘿嘿一笑,撓著腦袋追去,不過行了數丈,便走至老漢面前。此刻老漢正立在菜田邊除著雜草,聽見有人腳步聲近,方纔擡起頭來張望。他已年近七旬,雙目似是不大靈光,湊近看了片刻,才問:“……二位是?”
司空鏡抿了抿脣,沉吟道:“……老伯可曾是司空世家的管事?”
老漢聞言一滯,點了點頭,又細細打量她一番,訝然道:“你是……?”
司空鏡不應他話,續問:“你說司空一家在二十年前猝死,是怎麼回事?他們難道不是病死的麼?”
她話聲急促,聽得老漢一愣,擺擺手道:“真是奇了怪了,這麼蹊蹺的事,二十年前不見人來問,今兒個倒是有人來打聽。”
她眉間倏一緊,“……你說什麼蹊蹺?”
“自然是司空世家滅門之案。”老漢奇怪地瞥她一眼,“我說你一個年輕姑娘,打聽這事作甚?”
“你告訴我便是。”
許是因心中急切,她的嗓音比平時更加沉悶,聽來有幾分駭人。凌舒連忙走至她前方,笑著與老漢道:“老伯,她與這世家有些淵源,還望你老人家相告。”
老漢揚了揚脣,滿意地點頭,又對司空鏡道:“還是這小子懂事。”
她像全未聽見似的,沉聲開口:“這座村子與司空世家有何聯繫;你口中二十年前的案子又是從何聽來;你既說他們不是病死,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她一口氣說了一連串,凌舒只好無奈地搖頭,卻發覺老漢並未像方纔那樣生氣,反而不可思議地丟下手中鋤頭,指著她道:“你……你是誰?”
司空鏡突然擡眸,疑惑道:“你問這個作甚?”
“你與二老爺……有幾分神似吶。”老漢幽幽一嘆,復而聳肩笑笑,兀自搖頭道,“罷了,不可能。二十年前,二老爺和二夫人都不在了。”
他暗暗悵然,不覺垂首,轉身走向一側不語。這時方纔的婦人笑盈盈地走來,開口道:“阿鏡姑娘,我家相公今日不會回來,你若不介意,就住我這裡吧。”
司空鏡方一應下,便見對面的老漢詫然擡頭,幾近奪身而來,連忙問:“你今年可是二十二歲?”
她怔然點頭,又聞老漢狂喜道:“你、你是……你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