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天氣總是多變,晨間細雨淋淋,午時已是風和日煦。畢竟剛入春天,氣候還是透著清寒。
回至客房之中,司空鏡想起先前在茶鋪中的遭遇,只覺十分可笑,遂擡手摸了摸額間的灰色頭圍。前些日子弄壞了帷帽,這一頂是草草買來,誰知帽檐大了一圈,她便只好上布店去買了一塊碎布扎著,怎料這碎布狀似道姑的頭圍,也難怪茶鋪中人議論紛紛。
正午之時她決定出城,下至大堂時見得人頭攢動,想來這些人應皆是奔豪傑山莊壽宴而去。
閒雲客棧位於城內中央,附近人來人往,生意不斷。大堂古色古香,門庭若市,擺著數十張桌子。她隨意挑了一張坐下,聽得身後兩個粗俗打扮的中年男人正在小聲嘀咕。那二人頂上的頭髮只有稀疏幾根,身著虎皮縫製的夾襖,說話聲奇小。
“我說大哥,豪傑山莊壽宴,我們要不去裡面撈一筆?”其中一人思忖片刻,竊笑道。
“瞎說!”另一人小聲呵斥道,“那裡聚集的都是些會功夫的,咱要是溜進去,被逮著怎麼辦?”
“我看那些受邀的有些個年輕小子,隨便綁幾個再混進去,想必不是難事?!?
那人聽罷,眼睛立即放了光,“哎對!若是出了事,還能推在那些個江湖人身上!”
兩人越說越激動,說到後面竟已開始琢磨計劃,全未注意到身後一人的靠近。
司空鏡聽著好笑,忽覺二人話聲戛然而止,不由側首一望,只見一英風凜凜的灰衫青年正立在那二人身後,雙手搭在他們肩頭,正是蒼山派的凌舒。
“我說兩位,你們說的事這麼好玩,能不能講給我聽聽?”
他雖只是輕輕一搭,卻用了幾分內力,震得對方抖了一抖。那二人嚇得不輕,慌忙閉了嘴。那做小弟的顫顫巍巍地開口道:“大俠,我們不過是開個玩笑,別當真嘛?!?
“真的?”凌舒勾起嘴角,眉間帶笑,“你們剛纔似乎想去豪傑山莊打劫?”
“沒沒沒沒有……”那人心知他武功不弱,趕忙露出笑臉,“我們不過是說說罷了,說說罷了。”
“那便好?!彼尤灰恍?,鬆開手中力道。那二人見狀,對了下眼色後,連滾帶爬地逃出客棧。凌舒聳肩笑笑,擡頭望見司空鏡正坐在不遠,神色微訝:“……前輩?”
司空鏡本在喝茶,聞他一喚,不由身子一抖,茶杯險些落地:“真是冤家路窄?!?
“嘿,前輩?!绷枋孀ブX袋走來,從身上摸出什麼東西亮在她眼前,“你的銅板?!?
她擡頭一看,見他手裡握著的正是先前砸他而用的銅板,遂揚揚手道:“不用還我了?!?
凌舒躊躇片刻,以爲她還在生氣,便道:“前輩,方纔我想過了。你既不想讓人說你是出家人,我便不喚你爲‘師太’了?!?
司空鏡哭笑不得,棱他一眼道:“你再說‘師太’二字,小心我將你舌頭割了給這店子做活招牌?!?
凌舒脣角一彎,聳肩賠笑道:“嘿,這店子肯定不會要吧?”
“怎麼會?”她平靜一笑,“這店子的招牌菜就是醬爆豬舌?!?
“……”
他搖了搖腦袋,徐徐步來,坐於她隔壁一桌。夥計見又有客人,便欣然迎來,問:“客官,要點什麼?”
“給我兩碗飯和四盤小菜,別太貴就好?!?
司空鏡一聽,險些將茶水噴出,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你……你早晨不是吃了很多麼?”
凌舒轉頭望她,笑道:“這都中午了不是?”
她只覺詫然無比,忽聞對面傳來一陣吵鬧,望見大堂另一側聚集著些習武弟子,將客棧前門圍了個水泄不通。
“你這兔崽子,我叫你和我比武,你爲何不動手?!”
人羣之中立著一個持劍的綠衣少年,約莫二十歲的年紀,橫劍直指著對面之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清秀的紅衣少年,腰間別了把長劍,但絲毫沒有出手之意。
“又不是武林大會,我爲何要與你打鬥?”紅衣少年不緊不慢道。
“哼!”綠衣少年冷冷道,“你個天玄閣的小子算什麼狗屁東西,竟敢瞧不起我們長陵派?”
司空鏡聞言一瞧,想來那綠衣弟子來自歷城長陵派,擅暗器一類。長陵派雖爲七大門派之一,但建派歷史不過三十餘年,聲望遠不及其餘六派。
“我幾時說過我瞧不起你們了?”紅衣少年無可奈何地搖頭,“孫莊主大壽,你卻要在這裡私鬥,算什麼本事?”
未待對方回答,便聽一清脆聲音響起,正是來自他身邊一紅衣少女,想必是同一門派弟子:“弘宇,別跟他一般見識!”
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容貌俏麗,一身暗紅衣衫,在人羣之中顯得額外亮眼。弘宇聞聲點頭,與她道:“鈴蘭,我們回去。”
“你!”那綠衣少年瞧他們不緊不慢,怒不可遏,氣急道:“我讓你拔劍!”
“我無意與你打鬥,自然不會拔劍。”弘宇不爲所動,靜靜地注視著他。
“你——”彷彿被羞辱了一般,他尖聲大叫,毅然衝了過去,拂袖一揮,竟有一道劍氣隨著他的身形穿刺過去。只聽“叮叮”兩聲,弘宇已亮出半個劍身,打落了直逼而來的兩枚暗器。
弘宇不慌不忙地收回了劍,目光中帶著一絲輕蔑:“長陵派不是號稱名門正派麼,怎麼會用這麼下三濫的手段?”
“你們天玄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綠衣少年惡狠狠地罵道,“前年賑災你們不來,武林大會你們也不來。區區天玄閣,還好意思說我的不是?!”
話音一落,他揮劍直上。這少年雖脾氣不好,劍法倒是頗爲精準,看的出有勤學苦練。儘管他發了全力,然身法上還是差了幾成,接連十幾招,都未能傷及弘宇半寸。
“休要出言不遜?!焙胗罘词忠粍?,竟將對方打退一丈遠,引得圍觀之人紛紛躲開。
“我怎出言不遜了?”綠衣少年竭力站穩,忽聽身後有人議論,而後人羣之中走來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人,約莫四十歲,顴骨很高,面目嚴肅,正是長陵派竇掌門。
“師父!”少年一見竇則隱便欣喜起來,指著弘宇道,“這混小子他……”
他話未說完,只覺師父陰沉著臉,目光森冷,嚇得趕忙閉了嘴。竇則隱望了他一眼,轉而注視著弘宇,沉聲問:“你爲何傷我派弟子?”
“我沒有傷他。”弘宇搖了搖頭,鎮定道,“是他先挑起的?!?
言罷他背過身去,顯然毫無所謂。那綠衣少年怒火中燒,挑起一劍便向他刺去。弘宇背身臨敵,全未料到這一擊,鈴蘭驚然大叫,猝不及防之時,眼見一隻大手落在那持劍少年劍柄上,從容地壓制住了他的動作。
“哎呀,刀劍不長眼,怎麼這麼衝動?”
司空鏡神色一慄,發覺那方纔還在埋頭吃飯的凌舒此刻已移步至弘宇身側,笑容和善,眉宇間卻是不可阻擋的氣勢。
“你……”綠衣少年猛一用力,卻動彈不得,打量他一番,厲問:“你是蒼山派的人?”
“是啊。”凌舒輕笑,正視著對面的竇則隱,“竇掌門,你門下弟子暗箭傷人本就不對,現在還趁人之危,你怎不管管?”
竇則隱不理睬他的諷刺,漠然道:“我門下的弟子,自然有我來收拾,不關你這個外人的事吧?”
“我的確不該管你門內之事?!绷枋纥c頭,微笑道,“不過現在孫莊主大壽,你們出手傷人,總歸不好吧?”
“呵,這小子若是行的正坐的直,我派弟子何必尋他麻煩?”
見他半點不像來管事的,凌舒無奈道:“竇掌門,我說,這些年輕小子之間鬧鬧矛盾,沒必要上升到這麼大的問題吧?”
竇則隱冷眼望他,“你算個什麼東西?”瞥了一眼弘宇,“我看你和這混小子就是一丘之貉。你不爲長陵派說話,卻處處幫著天玄閣,不怕朱掌門難做麼?”
話音未落,司空鏡擡手便是一拍,震得桌子“啪”地一響。衆人皆疑惑地轉頭望她,聞她厲聲道:“嘴巴放乾淨點,弘宇是什麼樣的人,還輪不到你來說?!?
她的聲音本就低沉,如此一怒,更添幾分駭人。竇則隱一驚,目光愈發嚴厲:“呵,像你這樣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傢伙,也沒資格說我吧?”
她冷冷一笑,沉著道:“你這一派掌門做的可真稱職;若不然,這些道德敗喪的弟子,上哪兒找榜樣去?”
“你……”此話一出,不僅是那些長陵弟子,連竇則隱都慍怒起來,面色黑青。
氣氛越來越僵,眼看劍拔弩張,凌舒忽然大笑兩聲,道:“兩位前輩,這裡是吃飯的地方,別把火藥味兒弄得這麼重啊,菜都不好吃了,是不?”
聞他這麼一說,周圍之人皆忍俊不住。竇則隱的面容漸漸舒展,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出了客棧。那綠衣少年站定片刻,亦灰頭土臉地跑了出去。
望著他們憤然離去的背影,司空鏡神色漸舒,忽然咄了句:“就知道吃。”
“嘿嘿,吃當然重要。”凌舒笑了笑,指指身邊的弘宇和鈴蘭,“前輩認識他們?”
話畢他走回桌前繼續吃飯,卻見弘宇疾步奔至他對面,不可思議地喚道:“……姑姑?”
鈴蘭聞言亦是一訝,惑然道:“……是姑姑?”
司空鏡點了點頭,欣然笑問:“你們怎會上豪傑山莊來?”
“就是因爲孫莊主大壽啊?!扁徧m拾了張凳子坐在她對面,“我們剛到不久,那長陵派的小子不知發了什麼瘋,硬要找弘宇比試,一路追到客棧來,真是頭疼?!?
弘宇應聲,笑容靦腆:“姑姑,自去年清明就未見你了,想不到會在這裡重遇。”
“我恰好路過?!彼戳丝纯蜅M膺?,“就你們兩個來?”
“不是,還有李孟澤,是爹讓他帶我們來的?!焙胗畲鸬馈?
聽到這個名字,她稍稍一頓,轉而疑惑道:“閣主爲何不來?”
“不太清楚,這些日子我們都沒見到他。”
“哦……”她微聲一悟,不過片刻便見門口一人迎面而來,是一身著栗色長衣的青年人。
青年約莫二十五歲,樣貌英俊,鼻樑高挺,手握一把摺扇,裝扮樸素卻分外養眼。
司空鏡驟然一驚,好在帷帽遮蓋住面龐,只是輕頓片刻。青年望了她一眼,而後與弘宇道:“先隨我去豪傑山莊吧?!?
弘宇猶豫少頃,薄脣輕抿:“可是姑姑她……”
李孟澤聞聲一愣,猛地回頭盯著司空鏡,難以置信道:“你……是你?”
她神色鎮定,不屑地瞥對方一眼,“怎麼?!?
聽見這樣低啞的嗓音,李孟澤面露笑意,全不在意她的警惕,步至她身旁,道:“沒想到會遇見你……”說至這時,他奇怪地注視著她額間頭圍,便問:“這是什麼?你……你出家了?”
“滾?!彼敛焕頃?,漠然應道,“卑鄙小人?!?
“你……”李孟澤登時惱怒,眉目一拎,但仍扯出一個笑來,“既然在這重逢,你與我們回長安,可好?”
司空鏡不爲所動,拂袖蔑笑:“不必與我多費脣舌,趕緊給我滾?!?
她言辭嚴厲,全然不留情。鈴蘭不知她爲何怒然,不由問:“姑姑,你怎麼了?”
許是動作太大,周邊客人的目光漸漸聚攏而來。李孟澤雙手握拳,定定望了她一眼,冷著一張臉道:“我還會再來?!?
言畢他忿忿而去,司空鏡卻怒意不消。凌舒一邊扒飯一邊望著他們,嚼著飯道:“我說前輩,他這麼年輕,糾纏你作甚?莫不是什麼塵緣未了……”
他話未說完,便覺那面紗之下掃出一記狠瞪,當即閉嘴。
“吃你的飯?!彼究甄R棱他一眼,“碎嘴巴?!?
凌舒聳肩笑笑,倒出杯茶來,還未開口喝,只聞外邊一陣吵鬧,不知發生何事。
“出什麼事了?”鈴蘭不解地向外探了探腦袋,“怎麼聽到有人說‘死人了’?”
她起身向外走去,卻被一個忽然衝進客棧來的少女撞個正著。朱雨寒面色煞白,險些跌倒在地。鈴蘭驚然退了一步,正欲抱怨兩句,卻見對方神色惶恐,看也不看地朝凌舒衝去。
“師妹?”凌舒訝然道,“發生什麼事了?”
“四師兄,不好了!”朱雨寒連喘好幾口氣,半晌纔將話說完全,“豪傑山莊那邊,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