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之外是一條開闊的長街,沿街零星分佈著幾家攤位。對面的酒樓之中時有人歡歌笑語,在嘈雜的人聲中別具一番風味。
司空鏡步伐輕緩,沿著路邊毫無目的地慢行,她甚至未去注意兩旁川流不息的人羣,腦海中不斷回憶著在洛陽逗留數日,全是爲了取得天山靈蛇,而今卻得了這樣的結果,不由嘆了口氣。
擡頭之時,她瞧見前方有人叫賣包子,方想起尚未吃午飯,便走去買了兩個菜包。
豪傑山莊的命案暫無線索,捕風賊一案雖是水落石出,對此卻毫無幫助。她總感冥冥之中波折重重,不覺有幾分煩悶,手中的包子還未下口,便聽不遠處有人喚道:“司空姑娘,這包子不錯吧?”
她身子一僵,頃刻回神,只見凌舒正立在前方不遠,手裡捏著個啃了一半的包子,明媚笑道:“方纔我買的也是這家。”
她略略一頓,不經意地瞥向他的右臂。儘管長袖遮蓋住了傷口,她卻清楚記得那道舊傷的模樣,“你剛纔走的真快。”
“哈,我出來散散步。”凌舒三兩口將包子吃完,悠然走向河邊。覺出他話語漸少,面上亦有幾分疲倦,司空鏡便將包子重又收回,與他一同沿河岸慢步。
長堤之上楊柳依依,往來行人不斷,卻僅有兩三人在岸邊停留。兩人並肩行了片刻,卻是一言未發,良久聞凌舒道:“你怎麼不吃?”
司空鏡望了望他,明瞭他所指是她手中的包子,然此刻卻無餓意。莫名又察覺出他黯然之意,她不由想起先前在竹屋時的對話,遂指著他右臂的傷口處,忍不住問:“方皓的事,可是讓你想起了什麼?”
凌舒霍然一愣,隨即停下腳步,凝視著她疑惑的雙眸。司空鏡亦頓步望他,那張英俊陽剛的面龐在陽光之下更顯颯爽之態,瞧得她雙頰一燒,猛地側過臉去。
凌舒略有愕然,而後明瞭似的微笑,轉身又行數步,立在河堤一角,擡首眺望著遠方。
此刻晴空朗朗,遠遠有一座客船點綴在天邊,對岸的一戶人家中依稀聽得孩童嬉鬧。司空鏡立在他身側,靜靜聆聽著兩岸之聲,聞他淡淡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與你說過,我十歲時就離開了村子?”
身邊的青年笑容明淨,卻又好似夾雜了一絲酸楚。她沉沉點頭,應道:“說過。”
初次提及此事是在盧家村,那時二人相識不過數日,他只一笑而過。此刻不知爲何,她的心中泛著一絲淡淡暖意,好似被人捏了一下。
“其實後來也沒發生什麼。我那時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一人在外闖蕩,又不會什麼功夫,只好在一些鋪子裡給人打打下手。”凌舒抓了抓腦袋,大笑,“後來我一心想著去闖江湖,就學了幾招三腳貓的功夫,時常去懸賞榜那裡看看,接一些小生意。”
司空鏡回眸凝視著他皓然澄澈的雙目,眼前突然浮現出方皓的模樣,確是有幾分相似。
“後來我膽子大了,功夫也長進了些,就想著什麼時候能去接個大生意來。”他略帶尷尬地衝她擠了擠眼,卻難掩笑容中的苦澀,“我十四歲那年接了一令懸賞,是要護送一家少爺回城,還信誓旦旦地和他娘保證他平安,誰知路上遇到一夥人劫鏢,我腦子一熱就上去單槍匹馬殺過去和人硬拼,誰知劫鏢的那夥人武功高強,差點把我右手給砍斷,還將那位少爺捲了進去。”
說至此,他微微抿脣,與她笑了笑,然眼底卻凝著一抹悵然。司空鏡凝眸望他,直視著那張笑顏,恍然想象不出而今武藝高強的他曾經落得慘敗的下場,“你這舊傷……就是當時與人拼殺所致?”
凌舒點了點頭,續道:“當時師父恰好路過將我救下,收爲蒼山派弟子,可那位少爺的傷勢卻早已無力迴天。我回到那戶人家時,被人狠狠揍了一頓後趕了出去,後來我就在他們家門外跪了一天一夜,才終於有人準許我進屋祭奠。”
司空鏡悟了一悟,回想起他曾在宋母面前一言不發地離去,又思及他先前對方皓的勸說能如此有效,乃是因爲自身經歷,正欲出言安慰之時,卻聽他又道:“有時候就算會打架,救不了人也沒用,不是麼?”
最後那句不知是與誰說的,在一個長久的沉默之後,他忽而輕笑出聲,朗然道:“這事就當作一個秘密,你就別與說出去了罷,有損我的光輝形象。”
他擡手摸了摸下巴,瞇眼笑笑,全無方纔的哀然,竟有些許不正經。司空鏡只覺好笑,不由棱他一眼,冷然道:“我不覺得你有什麼形象可言。”
凌舒咂了咂嘴,滿不在乎道:“捕風賊一案也結束了,我們即刻去鄴城麼?”
她聞而不應,支吾少頃,默默道:“我要去一趟官府。”
“去官府?”凌舒忽然一愣,“你去那裡作甚?”
司空鏡咬著嘴脣,靜望他片刻,又將目光移開,“……天山靈蛇拿不到了。”
“怎麼會?張捕頭不是答應了……”說到一半,他霍然明白了什麼,“你是說,他食言了?”
她輕輕點頭,將方皓所言一字不漏地傾吐,泄氣道:“早知如此,起初就不該攪這趟渾水。”
凌舒見她心生怒意,灑脫一笑,安之若素道:“能抓住捕風賊,了結這樁案子,也不全是白費力氣。”
司空鏡不理睬他的笑意,獨自沉吟思慮。凌舒湊近瞧她,不可思議地琢磨道:“你不會是想去衙門偷東西吧?”
她倏然擡眸,“有何不妥?”
“當然不妥。”他正色搖手,“偷盜總歸不是辦法,若是別人將你當作第二個捕風賊,那怎麼辦?”
“我不在乎。”
“我在乎。”
聽罷,她木然怔住,呆呆地定在原地,霎時說不出話來。凌舒亦是一愣,四目相視,瞧出她侷促之意,連忙改口道:“……哦不,我是說,既然這件事官府已有所瞭解,縱使你能將天山靈蛇盜出,免不了要讓江兄替你收拾這個爛攤子。”
司空鏡回過神來,倉皇別過臉去,不屑道:“食言的本就是他。”
言罷她轉身而走,步伐輕急,似想將他甩開。未幾凌舒追上,問道:“你不會是真想去官府吧?”
她冷冷哼了聲,“我去散步不行麼?”
凌舒聞她一喝,只好聳肩笑笑,“那我即刻去備馬,我們今日便啓程吧。”
她終是未應他話,疾走一段路後轉過身來,目光落定在他遠去背影之上,頓感心中五味雜陳,暖陽的光輝映照著他的背身,恍然有幾分刺眼。
她頰上稍稍一紅,但又想起天山靈蛇一事,不覺嘆了口氣,沿河岸走了許久,方纔散了心中煩意,在未時之前回到了醫館。
此時醫館之中僅剩方皓一人,那對行商父子應是早已離去。見她從外歸來,方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苦著臉上前問:“司空姑娘,你……還在生氣麼?”
司空鏡定定望他,想起先前在醫館憤然離開,遂彎起嘴角,搖頭道:“我沒有生氣。”
方皓怔然注視著她的面龐,略略訝然:“你……原來你會笑啊。”
她聽後一愣,重又恢復淡漠之色。方皓見狀,連忙搖著雙手,惶然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你笑起來很好看,真的……”
許是因太過急切,他說話斷斷續續,口不擇言,引得司空鏡又是一笑,擺手道:“無妨。我今日就要離開洛陽,只是來與你道個別。”
方皓沉下眸子,歪著腦袋道:“方纔凌大哥也來過了,你們今日就要走了?”
“嗯。”
她點了點頭,環視四下,並不見江明澄的身影,卻未有發問。方皓明瞭她心中所想,便道:“老大剛纔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兒。”
“哦,沒關係。”她淡淡搖頭,“我不找他。”
方皓抓了抓腦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想了片刻,才道:“看來老大一時半會兒來不了,要不……我送你們出城吧。”
司空鏡微聲一應,與他一同向城外方向走,遠遠看見凌舒牽著兩匹馬,在城門邊等候。不知不覺已是二月下旬,此刻春光尚好,潺潺的河流穿城而過,一望無際。方皓笑面迎上,卻因傷勢而步伐漸緩。這少年本就身形瘦弱,而今換了身素色裝扮更顯單薄。
“凌大哥。”他淡淡一笑,側首望了望城內方向,卻不見熟悉身影,“你們不等老大啦?”
“耽擱了這麼久,也該啓程了。”凌舒粲然搖頭,“麻煩你與江兄告個別,我們今日就離開洛陽了。”
方皓想要續說什麼,但張了張嘴,還是將話嚥了回去。司空鏡接過繮繩,亮出一盒青綠藥膏來,遞至他手道:“這個你拿去罷,早晚各敷一次,不出十日定能痊癒。”
方皓有些訝然地接過藥膏,露出稚嫩的笑意,亮著眸子道:“司空姐姐,謝謝你啊。”
聽著這個稱呼,司空鏡不由一怔,凝視著少年的容顏,許久才點了點頭。方皓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又道:“能認識你們真好,以後有緣再見啦。”
“哈哈,好。”凌舒大笑著應聲,忽見視野之中閃過什麼東西,凝神細望,只見路的那一端有一玄墨身影疾步而來,輕功迅捷,卻泰然自若,悄然落至三人面前。
江明澄仍是平靜似水,一雙漆黑的瞳孔絲毫覺察不出情緒。司空鏡未料他會前來,又想起先前在醫館的爭執,遂撇開目光不語。
小黑穩穩趴在他的肩上,待到行至近處,一躍而下,伸出爪子,撓了撓司空鏡的腳尖,懶洋洋地“喵”了一聲。
江明澄靜靜望她一眼,似是未在意她的不悅,擡手將一物遞至她面前,輕聲道:“拿著吧。”
她略略驚訝,低頭一看,只見面前之人正握著一碧色竹罐,約莫一掌大小,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密封之處,見她許久不接,又向前送了一寸。
“這是什麼?”
江明澄凝眸不動,眉間似有幾分不耐煩,片刻後才沉聲開口,若無其事道:“天山靈蛇。”
他話聲甚是平靜,全無半分異常,然聽得這四字出口,不單是司空鏡,連凌舒和方皓也猛地望他,目露詫然之意。
她錯愕地僵在原地,許久才“啊”了一聲,怔然將竹罐接過,不可思議道:“這是……天山靈蛇?”
他淡淡“嗯”了一聲,卻未再多言。一旁的方皓惑然不解,忙問:“老大,這是你去衙門要來的?”
江明澄望了望他,輕輕點頭,目光卻未落定他身,好似在迴避什麼。方皓自是未瞧出他的異樣,抓著腦袋自顧自道:“不對啊,張捕頭已經出了城,這東西一時半刻肯定拿不到的……”
說到這裡,他霍然明白了什麼,難以置信地擡起手,顫顫道:“難不成……”
司空鏡聽罷,頃刻明瞭他所言之意,不由揣測道:“難不成這是你去衙門偷的?”
江明澄蹙了蹙眉,眼底又見幾分煩意,從容不迫道:“靈蛇你拿去便是,我既答應你在落案之後會將它交予你,就決不會作出食言這等違背道義之事。”
他一字一句,堅定凜然,聽得司空鏡又是一頓,思慮道:“官府之人必定會想到是你所爲,你就不怕惹上麻煩麼?”
“無妨,我本就決定明日與阿皓離開洛陽。”
“……”見他目光凝定,竟無半分動搖,她突然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抿抿脣道:“那……多謝你了。”
江明澄未應她話,只徐徐轉身離去。小黑輕輕“喵”了一聲,兩爪又在她腿邊撓了撓,而後晃晃尾巴,大模大樣地走向城中。方皓見狀,一時手足無措,想了片刻,還是追了過去,臨走前道:“凌大哥,司空姐姐,我們後會有期。”
他欣然笑笑,稚嫩而又白皙的面容之上露出點點暖意。望著少年的溫和笑意,司空鏡不由想起弘宇來,脣邊綻放出一個會心之笑,仿若撥開雲霧,又如春光乍暖,一時叫人迷醉。
初次見到她這般笑容,凌舒的心上好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嘴角劃開一抹笑顏,目光明澈:“你笑起來還真好看啊。”
倏爾一陣微風拂過,輕撫著她精緻的面龐,點在那微紅的雙頰。四目相對,她呼吸一促,連忙移開目光,悶了半天,擡腳便是一踩,正中他腳尖之上。
凌舒已是第三次無辜遭她襲擊,好氣又好笑,少頃邁步跟上,指著她手中的竹罐道:“哈,江兄果真是好人,現在天山靈蛇也拿到了,洛陽這一趟沒白來。”
司空鏡幽幽棱他一眼,冷諷道:“要不是某些人將我的靈蛇給吃了,也不會白白耽誤這麼久。”
“哈哈,是我不對。”他抓了抓腦袋,賠笑道,“這小蛇這麼寶貴,究竟能活多久?”
“天山靈蛇乃是珍稀物種,若是保管得當,活上百年並不難。”言罷她想起什麼,補充道,“不過要是被人給烤了,那可就沒辦法了。”
聽出她話中帶諷,凌舒笑而搖頭。談笑之時,二人已然出城,近郊不遠即是官道。遠眺天色涔涔,山巒疊嶂,蒼蒼茫茫,本該是淒涼暗淡之景,此時看來,卻彷彿一道希望之光,綻放在遙遠的彼方。
“我打聽過了,由此地向東北方向走,月底便可到達鄴城。”凌舒摸著下巴,樂呵呵道,“沒準去了司空家找到線索,這案子就水落石出了。”
司空鏡側首瞥他,不可思議地問:“你哪來這麼樂觀的想法?”
“人不能總往壞處想。”他稍稍一頓,脣角一彎,突然沒頭沒腦道,“而且啊,跟著你,還能蹭飯不是?”
想起除卻初見時在茶鋪請他那一頓,其餘幾乎全是他掏的銀兩,她忍不住問:“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凌舒託著下巴,故作沉思狀:“哈,你說呢?”
司空鏡語塞,頗爲無奈地瞪他一眼,隨即揚鞭前行,似有幾分生氣模樣。
忽聞身後馬蹄聲踏,是凌舒一路跟來,輕急的步伐迴響在林蔭之道上,好似一段悠揚旋律,婉轉動聽。
擡頭凝望著遠方灰白的天際,她難得如此心境平和,不由淡淡一笑,目光落定在斑斕的晚霞之上,悠然明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