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人身子一抽,頃刻說不出話來,雙手亦被牢牢捆住,只得跪在地上陰冷地盯著他的背影。凌舒並不望他,徐徐走向方皓,將懷中的藥膏向司空鏡遞去,叮囑道:“你照看方皓。”
言罷他走向那倒在一旁的車伕。此時後方的父子二人方纔緩下神來,雙腿一軟,頹然跌坐在地。行商少年怔怔注視著他檢查車伕傷口的動作,顫顫巍巍道:“大、大俠……?趙叔他……他怎樣了?”
凌舒擡眸一望,只見這少年面色慘白,目光駭然不已。他頃刻明瞭對方口中的“趙叔”是指這奄奄一息的車伕,遂搖頭正色道:“尚無性命之憂,我即刻將他送去醫館。”
話聲一落,只聽那車伕忽而咳嗽一聲,嘴角漫出濃濃腥味。他傷勢極重,再加上方纔的拖延,狀態愈發不好,稍有不慎,便是一命嗚呼。
凌舒謹慎地將其扶起,走至司空鏡身旁,問:“方皓的傷勢如何了?”
她聞聲擡起頭來,恰見對方的一雙明眸如星,堅定沉穩,全無先前的玩笑之意,不由心上一滯,略帶怔然道:“只是皮肉之傷,無大礙。”
“那就好。”凌舒粲然大笑,目光沉定,“我先將這車伕送回醫館,半柱香的工夫就能回來。”他轉頭望了一眼那獨眼之人,眸子倏而一凝,“——這人就先交給你了。”
司空鏡點了點頭,方一應下,便見他馱著那車伕飛快離去,眨眼間不見了蹤影。她重又將方皓的袖子摞上,輕輕將藥膏塗抹在他傷口之處,暗自嘆道:“還好只是輕傷。”
方皓未答她話,只是埋著腦袋不語,安靜得一反往常。不止是衣衫盡毀,他連發髻也有些凌亂,看得出方纔經歷了一場惡戰。她自然知曉這少年除輕功之外一無所長,先前之舉,全然是拿命去拼,不由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皓像未聽見她似的,默然不應,只是甚爲老實地任她將另一隻袖子也揭開。司空鏡見他不願回答,遂未再多言,忽見一物自眼前閃過,是小黑騰地跑了過來,撲向他尚且完好的懷中,昂首舔了舔他的下巴。
他身體明顯一顫,好似有什麼觸動,不覺將小黑抱緊,垂睫默默道:“那個人是……是強盜。”
聽他帶著淡淡哭腔的嗓音,司空鏡愣了片刻,側首看向那獨眼人,發覺對方正臥倒在地,竭力想要掙脫開縛住雙手的繩索,卻是枉費力氣。
她心中疑惑,續問:“聽姓江的說,你一早就去了衙門,又怎會到這裡來?”
方皓神色一頓,怯怯地瞄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正有幾分困惑,卻見那一對商人父子跌跌撞撞地走來,激動道:“少俠……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那少年生得白白胖胖,恰在束髮之年,看去與方皓一個年紀,說著便要跪下。方皓大驚,連忙出手攔他,卻因臂上帶傷而動彈不得,只好紅著臉急道:“我……我不過是路過罷了,救你們的是凌大哥。”
“你可別這樣說。”白胖少年滿面笑容,“剛纔若不是你及時出手,只怕我和阿爹的性命早就丟啦。”
方皓微微抿脣,正有幾分不好意思,卻見對方笑容驟褪,訥訥道:“趙叔他……還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白胖少年垂下腦袋,目光中閃著點點淚光,悽然沮喪。司空鏡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道:“你放心罷,凌舒說他並無大礙。”
那少年聞聲擡頭,正巧撞見她那雙平靜的眸子,不禁露出駭然之意,想必是訝於她那喑啞的嗓音。他聽後抹乾了淚水,昂頭注視她片刻,撇撇嘴道:“你怎確定他不是隨口說說的?”
司空鏡神色一凝,竟久久未答出話來。思及從前對於他人斷言,她總是抱著懷疑態度;方纔聽凌舒所言,竟下意識在心中篤定。腦海中閃現出那灑脫之人的笑臉,她不覺蹙眉——原來不知何時,她已受了如此大的影響。
思慮之時,半柱香的時辰已過,凌舒亦在這時從城中歸來,一把將那獨眼人從地上拽起,颯爽道:“此人就由我送去官府,你們快些去醫館吧。”
白胖少年連忙上前,詢問道:“趙叔他如何了?”
“應當無礙了。”他搖了搖頭,轉向方皓,“你傷勢不輕,也趕快回去吧。”
方皓抿了抿脣,側過臉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面目可憎的獨眼人,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訥訥道:“凌大哥,你……你怎就不問發生了什麼?”
凌舒聳肩笑笑:“等到了醫館再說吧。”
衆人應聲回城,片刻後回至城內醫館。此刻乃正午之時,明日高懸當空,泛著暖暖春意。司空鏡帶著方皓來到醫館,卻發覺早已不見小黑蹤影,不由心生疑惑:“那隻貓去哪兒了?”
方皓歪著腦袋想了想,“也許是去找老大了吧。”
此時他早已疲憊不堪,剛至醫館便沉沉坐下,身上傷勢雖輕,卻免不了要留下疤痕。司空鏡微微凝眉,擡頭之時,恰見凌舒趕了回來,便問:“那賊人呢?”
他笑而答道:“送去官府了。”
她悟了一悟,問方皓道:“方纔……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皓略略頷首,默然片刻,才吐出寥寥幾字:“那個混賬是山賊。”
“我不管他是誰,你既自知武功不行,又爲何要與那人拼殺?”司空鏡厲聲責問,“還好只是小傷,若是把命給賠了,值得麼?”
方皓聽後一急,瞥了一眼屋簾後邊的商人父子,咬著脣道:“他們三人乃是尋常人家,半點武功都不會,我能怎麼辦?!”
“憑你的輕功,不難製造出逃跑機會,何必用命去拼?”
“你……”
他一時無言以對,負氣地別過臉去。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毫不相讓,凌舒笑著打圓場道:“你與那山賊有何過節?”
“當然沒過節。”
“那你想殺他作甚?”
方皓擡眸望了望他,再次垂下眼來,許久才道:“……我全家人都是被山賊殺死的。”
回想起他先前所言,司空鏡清楚記得這少年曾說過,是江明澄將他從山賊手裡救出,再授以他武功。她暗自搖頭,聞對方續道:“我爹生前也是個經商的,一次出行時遭遇了強盜,全家都被殺,只剩下我一個。那山賊頭子說我腿功不錯,就留了我的性命,逼我和他們出去打劫。我屢次逃跑,卻總會被他們抓回去,繼而是一頓毒打。”
說至此,他目光中重又燃起熊熊怒火,憤然道:“若不是後來他們去打劫襄陽那邊的一座村子,不巧遇上了老大,只怕我這輩子都要被困在山賊堆裡。那對父子與我經歷太像,又怎可能不出手相救?”他頓了一頓,直視著對面的司空鏡,目光決然,“再者,俠者仗義爲先,叫我如何置之不理?”
她眸色微凝,瞧他如此激動模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凌舒卻未動搖,只擡頭與他笑笑,忽然問:“你方纔,究竟是想殺了那個人,還是想救出那對父子?”
方皓聽後一愣,許久才道:“……當然是救出他們。”
“既然你的目的是爲了救人,不是爲了殺強盜,何不轉移對方視線,再帶著那兩人逃跑?”凌舒聳肩而笑,眼底卻是一抹不可動搖,“你有俠義心腸固然是好,但凡事要力所能及,不能爲了‘俠’而俠,倘若不僅沒救出人來還把命給賠了,多不值得?”
說話之時,他下意識地探向右臂,似乎是在觸摸前臂的舊傷。這一動作細微,卻仍被司空鏡捕捉到,想起他屢次刻意避談此傷之事,她心中愈發困惑,細細凝視著他。
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凌舒轉頭笑問:“怎麼了?”
“沒什麼。”她忽然別過臉去,冷聲道,“只是沒想到你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凌舒聞她暗諷,只大笑不語。對面的方皓垂下頭來,眼中不再怒意洶洶,只默默道:“我以爲……我打得過那人的。”
這句話不知是和誰說的,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話畢之後是一段長久的啞然。這時那白胖少年從裡屋走出,面上仍有幾分驚慌之意,似是尚未緩歇過來。方皓連忙起身,急問道:“那位車伕如何了?”
少年瞧出他急切之意,微笑道:“趙叔已經無大礙了,還好有你及時出現制止那賊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方皓聽罷,只覺心上一塊大石落地,竟一時腿軟,跌坐在椅子上,長舒一口氣道:“真是……太好了。”
他會心一笑,擡頭望著凌舒,明快道:“凌大哥,我以後定會好好練武,決不再做此等魯莽之事。”
“哈哈,那當然好。”
凌舒朗聲笑笑,轉身步向門外,恰見小黑迎面而來,其後是江明澄疾疾而至,奪步走向方皓身側,低頭注視著他身上滲血的紗布,平靜的眸子中難得露出幾分慌意:“阿皓,發生什麼事了?”
他面色如舊,但不難看出關切之意。方纔疾步而來,毫無接近聲響,著實讓司空鏡嚇了一跳。方皓亦是怔然,輕輕喚了句“老大”,而後斷斷續續地將事情說出,神色愈發難堪。
江明澄靜靜聽完,仍面不改色,只道:“切記以後不可魯莽。”
方皓見他並未生氣,遂抿了抿脣,不由笑開道:“老大,我明白了。”
江明澄輕輕點頭,忽然想起什麼來,目光一凝,問道:“對了,你爲何會跑去城外?”
方皓一聽,臉色驟變,戰戰兢兢地望了司空鏡一眼,重又埋下腦袋。第二次遭他避及這個問題,她不禁起了猜疑,厲聲問:“方纔你就遮遮掩掩,到底怎麼了?”
方皓神色一凜,又頓片刻,才道:“今早我去了衙門,但張捕頭早就出了城。他們不肯將天山靈蛇交給我,我便追去城外找張捕頭,誰知就遇上了這件事。”
司空鏡倏而怔住,猛地望向他,“你的意思是,衙門不肯將天山靈蛇給你?”
聽出她話中怒意,方皓面上一紅,未敢再接話。江明澄微微蹙眉,亦震驚道:“張捕頭他……食言了?”
方皓擡頭望他片刻,張了張嘴,卻未出一言,只澀然點了點頭。醫館之中一時無人出聲,氣氛尷尬至極,就連小黑也不敢動彈,乖乖立在原處。司空鏡對此始料未及,本以爲今日拿到靈蛇方可啓程前往鄴城,怎料出現這等狀況,只覺心中煩悶不已:“靈蛇既已交給官府,現在要怎麼辦?”
江明澄聞言看了看她,眸子一黯,良久才淡聲道:“……我也不知。”
“你……”望著他波瀾不驚的模樣,她咬牙氣急道,“早知如此,我起初就該去劉府將天山靈蛇偷出來,也不會白耽擱這麼久。”
言畢她深深嘆了口氣,聞方皓勸道:“司空姑娘你別生氣啊,我們也不想這樣。本以爲拿到天山靈蛇就可以幫你治嗓子,誰知道……”
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擰著眉頭不語。司空鏡見他神色窘迫,臉色蒼白不堪,遂不再發怒,怫然出屋。
房間之中瀰漫著淡淡的藥香,幽而沉。直至她離開醫館,江明澄都未出一言,只是神色複雜地思索著什麼。擡頭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他的幽幽墨瞳深不見底,而後撇開眸子,目光中閃過一抹決然。
小黑似是察覺到什麼,猛然轉過頭來,細長的尾巴輕輕一勾,隨即躍上他肩頭,安然蹭了一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