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覺察出幾分厲色,凌舒抓抓腦袋,賠笑道:“哈,我不過那麼一說。你當然好說話,當然好說話。”
他連續重複兩遍,聽得宋母忍俊不禁,而後似想起什麼,趕忙摸了摸髮髻,笑問:“姑娘,我這一身打扮還行吧?”
司空鏡一聽,方纔發覺宋母今日換了件新縫好的外衣,一身裝扮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便點頭道:“很好看。”
“哈,我都一把年紀了,哪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宋母笑著搖了搖手,“阿玉他剛剛回來,我可不想讓他看見我穿得破破爛爛的樣子。”
說至這時,她眸子一垂,半閉的雙目中似有些哀然之意,“我們一家本是來自鄉下,因阿玉他爹考取了功名,纔會搬到洛陽城來。”
思及宋家日子清苦,司空鏡不由心生疑惑:“既然如此,你們又怎會流落至此?”
宋母微聲嘆了口氣,“自從阿玉他爹去世,家裡就不景氣了。阿玉屢次科考失敗,唯一一次過了鄉試,卻又因我害了眼疾,而不得不放棄。後來他尋了塊地兒開了間私塾,好歹能賺些生活費。要不是因爲我,以阿玉的性格,怎可能在這種小屋子裡呆得住?”
言畢她搖了搖頭,隱有幾分自責模樣。司空鏡正不知如何接話,只聽一旁的凌舒側首笑道:“大娘,我雖未見過宋玉,但他既然如此孝順,肯定會有好報的。這次他能平安回來,想必是老天保佑吧。”
說話之時,他眸子中閃著明亮的光芒,在暖陽之下燦爛如風。司空鏡微微一滯,卻未出一言,聞宋母樂道:“這次能得到你們的幫助,也許是阿玉的福氣吧。若不是和劉府扯上關係,也不至於此。”
聽罷,司空鏡忍不住問:“他與劉小姐……是怎麼認識的?”
“也不是多特別的事。”宋母攤開手來,笑,“阿玉在閒暇時會去河邊釣幾條魚回來,有天正巧遇上那劉家小姐,偏要他將小魚給放生,只留大魚下來。兩人就這麼吵了一架,不歡而散。誰知後來劉小姐成天去他的私塾幫忙,教教音律之類,就逐漸有了感情,但那劉老爺死活看不上阿玉,總是從中作梗,哎……”
她悟了一悟,“劉老爺既已被捕,那以後你們準備如何?”
“以後?”宋母頓了頓,“劉姑娘心不壞,這次多虧了她,阿玉才能平安無事。如今她爹出了事,想必不好受。若阿玉當真要娶她,我自然沒什麼意見。”
凌舒聞言一笑:“大娘人倒是真好。”
談笑間,三人已出竹林。此刻不過卯時,近郊尚無人煙,大路兩旁傳來稀疏的人聲。宋家靠近洛陽北郊,徒步而去需兩三時辰。因宋母患有眼疾,凌舒便進城僱了馬車,未幾行至一座簡陋木屋,後側有一架水車,旁邊是一片花圃,似是因長期無人照料,大半的植株已有枯萎之勢。
凌舒扶著宋母進屋,恰見江明澄正立於門邊,如舊的黑衣墨發,神色淡漠,平靜道:“你們來了。”
話畢之時,屋內霎時傳來二人腳步之聲,是一書生打扮的青年揭開簾子疾步走來。他面龐清瘦,雙眼中血絲瀰漫,似是許久未得好好休憩。宋母像是預感到什麼,忙不迭走去,輕輕喚道:“……阿玉?”
聽得這一喚,宋玉再也忍受不住,“撲通”一聲跪下,緊握著她的雙手喊道:“娘……我回來了……”
他聲音嘶啞,只吐出寥寥幾字,隨後開始沉聲哽咽。這時又一人從簾後跟出,是一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媚眼含羞,莞爾道:“大娘,阿玉總算能回來了。”
瞧她衣著打扮,想必是劉家小姐無誤。宋母聞言一怔,連忙拉過她手,渾濁的雙目中留下兩行眼淚,輕輕念著什麼,卻聽不分明。
江明澄微一垂首,低聲道:“既然宋玉已平安歸來,在下告辭了。”
宋玉一聽,趕忙上前攔他,感激道:“恩公的大恩大德,小生無以爲報,請受我一拜。”
言畢他便要磕下一頭,卻見江明澄眉頭一蹙,出聲制止道:“不必,你們好好生活便是。”
話音剛落,他已然輕步出屋,面上波瀾不驚。凌舒見他們母子團聚,不由笑意滿滿,出屋後問:“劉府怎麼樣了?”
江明澄停下步伐,淡聲答道:“劉家已有一半鋪子被查封,劉老爺也被帶去了官府。餘下之事張捕頭仍在調查,不過此案已算了結。”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續問:“那捕風賊呢?”
“捕風賊暫時收押洛陽,但是他們餘毒未解,下個月還會毒發。我會先把那兩個弟子帶回豪傑山莊,再定奪長陵派之事。”
“好歹水落石出了,我們也該走了。”他突然想起什麼,“那天山靈蛇……可有著落?”
一聽此言,司空鏡神色一凝,猛地擡頭望向江明澄。四目相視,他頓了片刻,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而後撇開眸子道:“今早我已讓阿皓去衙門取靈蛇,但他遲遲未歸,也不見小黑回來。”
她抿了抿脣,隱隱感到不好,卻聞凌舒粲然道:“哈,沒準是在半途迷路了,我去接他好了。”
言罷他大步向外走去,後又折了回來,大笑:“司空姑娘,你要不要同去?現在天玄閣和劉府的人都不在外面了,好歹是不用躲躲藏藏,一起出去逛逛?”
她聞而不應,躊躇之時,聽得屋內傳來歡笑之聲,又瞥了一眼那面無表情的江明澄,終是點頭道:“好吧,我去。”
***
除卻那份煙雨朦朧,洛陽城勝似蘇州的繁華,雖是清晨之時,市集之中已然熱鬧紅火。晨起的人們早已擺好了攤子,沿街時有孩童之聲,又聞小樓附近有人唱曲兒,一時竟有幾分熟悉之感。
初遇之時正是在這樣一幅景象之中,繁榮的長街外有一清幽茶鋪,簾中的姑娘唱著動聽的小曲兒,人聲雜而不喧,與此景相襯。
司空鏡不覺停步,細細聆聽茶鋪中女子的琴音。凌舒好奇地湊去,笑道:“沒想到你武功高強,還懂音律啊。”
她淡淡道:“兒時曾有人教過我,不過後來就沒怎麼練了。”
“從你離家出走以後?”
聞言,她冷不防棱他一眼,顯然掃了興致,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凌舒心知說錯了話,只好抓頭笑笑,卻忽見一黑貓迎面而來,正是小黑。
司空鏡尚未反應過來,便見小黑騰地一躍,撲入她懷裡。她下意識擡手一接,將其穩穩抱住。懷中的黑貓仰起頭來,如寶石般閃爍的雙眼直直地注視著她,而後伸出爪子在她胸前撓了一撓。
她正有不解,又見其後腿一蹬,悄然落地,尾巴向前勾了一勾,輕快地向城外方向跑去。凌舒琢磨道:“它好像是讓我們跟它過去。”
小黑好似聽懂他話,停步轉過頭來,又勾了下尾巴,繼而飛快離去。二人輕步跟上,片刻行至城外樹林。司空鏡隱隱感到奇怪,不由問:“它不是跟著方皓小子麼,想帶我們去哪兒?”
“不知道。”凌舒笑著搖頭,“不過這小貓可真有意思啊。”
落聲之際,他忽聞前方傳來打鬥聲響,當下神色一凜,轉瞬加快了步子。早知他輕功不凡,司空鏡眼見他奪身而去,待重又追上,卻因眼前之景而滿目愕然。
只見十丈開外正停著一輛馬車,車身斜向一側傾倒,馬兒早已掙脫了繮繩,不知去往何處。車邊倒著一箇中年匹夫,胸口赫然有一道極深的刀傷,鮮血淋漓,僅存著半口氣。再看那匹夫對面,有一對商人裝束的父子,戰戰兢兢地立在原地,面色蒼白不堪,顯然嚇得魂飛魄散。
她心叫不好,快步追至馬車後方,恰見方皓跌坐在地,遍體鱗傷,渾身血污,一件黛色布衫早已破爛,露出外衣之下傷痕累累的肌膚。儘管如此,他手中卻緊緊握著一把約莫五寸長的彎月匕首,咬牙直視著前方,目光中透出濃濃殺意。
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前方一人正半跪在地,亦有幾處刀傷。其人乃是獨眼,梳著沖天辮,衣不蔽體,雙手被凌舒縛在身後,全然動彈不得。
“——我殺了你!”
司空鏡尚未回神,便見方皓迅速起身,奪步向前,揚起一刀便要向那獨眼人刺去。凌舒目光一震,頃刻劃開步伐推出一掌,將這情緒失控的少年手中的匕首打落,疑惑道:“方皓,你怎麼了?”
方皓聞聲怔住,繼而大喘幾口氣,竟頹然摔倒下來,蹙著眉頭不語。司空鏡連忙上前將他扶穩,望了望那獨眼人,又看向後方的一對父子,大抵明瞭情況,約是這父子二人行商途中遭遇了山賊,恰巧被方皓撞見,遂仗義出手相助。
雖說如此,她卻甚是不解方皓此時的魯莽行動。儘管相識不過數日,但她看的出這少年爲人溫和老實,斷不會如此狠厲地與人拼殺。
擡頭之時,那獨眼人正惡狠狠地向他們投來目光,屢次想要掙脫卻只白費力氣,咬牙啐道:“小瘋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方皓聞言大怒,拾起匕首便又要衝去,卻見凌舒擡起另一隻手,凜然道:“方皓,停手吧。”
他一字一頓,雖仍平靜從容,但目光之中凝著幾分肅穆,令方皓頓住了動作,垂首不語。那獨眼人見狀,不禁咧開了嘴,蔑笑道:“小瘋子,看你再癲!”
方皓本就怒意難消,又聞他多次挑釁,更是火冒三丈,嗔道:“凌大哥你莫要攔著,讓我殺了他!”
他正欲衝去之時,卻見凌舒側著腦袋,衝那獨眼人微微一笑,繼而一指點上對方啞穴,低聲道:“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