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鏡聽後步伐一滯,身子僵在原地,一時答不出話,良久才吞吞吐吐道:“被那老小子跑了,我心有不甘。”
凌舒粲然笑笑,好似未察覺到她窘迫之意,只道:“放心罷,他那兩個弟子已經(jīng)被抓住,終歸逃不掉的。”
她重又凝視他片刻,方纔鎮(zhèn)定下來,從袖中取出一小盒藥膏來,遞過去道:“塗上吧。”
凌舒接過藥膏,想起在盧家村時曾用過一回,不由笑道:“多謝了。”
司空鏡沉默不答,靜靜注視著他擦藥的動作,頓然瞥見他右臂上的舊傷,亦是在前臂位置。而今一左一右,望去觸目驚心,不由倒吸一口氣。
注意到她投來的目光,凌舒覺出幾分擔(dān)心之意,將兩手一併,朗笑道:“哈哈,不要緊。你看,還對稱了不是?”
一旁的方皓聽後一嘆,只覺他無可救藥。出乎意料的是,他雖是玩笑一句,司空鏡卻未嗆回去,只是盯著他不語。
面前的女子頗爲(wèi)年輕秀麗,在朦朧的月色中,雖是冰冷漠然,卻更顯恬靜淡雅。每一次在他油腔滑調(diào)之時,她總是冷不丁地回一句嘲諷,久而久之,這已成了二人的相處方式。現(xiàn)在的她是一反往常的安靜,倒叫凌舒有些不習(xí)慣。
他不覺看出了神,忽然搖頭一嘆。司空鏡幽幽擡眸,問:“怎麼了?”
“你還真是年輕啊。”凌舒沉著腦袋傻笑,“你今年,多大年紀(jì)?”
她微微一怔,淡聲道:“二十二。”
方皓聞言愣住,聽她沉悶嗓音,目露惑然之意。凌舒則是一臉惋惜,嘖嘖道:“原來比我小兩歲啊……”
司空鏡不應(yīng)他話,卻聞他又是一嘆,晃著腦袋道:“你分明比我小,卻喚我‘小子’,還讓我叫你那麼多聲‘姑姑’……”
“無妨。”她滿不在意地聳聳肩,“你若是覺得我佔(zhàn)了你便宜,大不了我以後喚你聲‘姑父’罷……”說到一半,她頓然意識到什麼,連忙側(cè)首,急促道:“當(dāng)我沒說。”
她凝眸不語,聽得方皓低低一笑,明快道:“司空姑娘,你緊張什麼呀?”
他話未說完,便見她明眸一瞪,立即垂下頭去,不敢多言。司空鏡掃他一眼,冷然道:“碎嘴巴。”
言畢她拂袖而走,顯然慍怒不止。方皓抱膝坐下,苦著臉道:“哎,怎麼連我也惹她生氣了。”
“哈哈,不用擔(dān)心,她氣氣就沒事了。”凌舒大笑不止,衝他擠了擠眼,“現(xiàn)在,我們可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方皓聽後微笑,又見他臂上傷口,歉疚道:“凌大哥,對不起啊。老大早就讓我行動,可是我來遲了,才害得你受傷。”
瞧出面前少年的尷尬之色,凌舒搖了搖手,大方道:“不要緊,能抓住那兩人也是收穫,至少長陵派逃不掉了。”
方皓點(diǎn)了點(diǎn)頭,稚嫩的臉上露出點(diǎn)點(diǎn)笑意,“你人還真好。”言罷他擡頭望著茫茫夜空,默默道:“其實(shí)老大人也好,只不過不擅表達(dá)罷了,方纔他可擔(dān)心你們出事了。”
凌舒欣然應(yīng)道:“我知道他不是壞人。”
方皓訝然:“你怎麼知道的?”
“哈,這個不難。”
雖如此說,他卻未有言明。方皓心中不解,見得不遠(yuǎn)處的司空鏡正將什麼東西交給江明澄,便道:“還好拿到了解藥,至少在捕風(fēng)賊下次毒發(fā)之前有救了。”
“那你們準(zhǔn)備如何?”
“聽老大的意思,應(yīng)該是想將他們交給官府。”方皓抿了抿脣,“至於長陵派——我想他會去調(diào)查此事,再尋得解藥。”
“那就好。”凌舒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聞他突然問道:“凌大哥,你知不知道司空姑娘的嗓子是怎麼回事?”
轉(zhuǎn)頭一看,只見身邊的少年正在託著下巴思慮,顯然想不通透。凌舒聳了聳肩,搖頭道:“我只知道她嗓子有問題,不知是如何變成這樣的。”回憶起在蘇州初遇之時的場景,他忽然難堪道:“初見時,我還總叫她‘師太’呢。”
他抓著腦袋,擡頭注視著不遠(yuǎn)處那白衣女子的面容,在月光之下顯得清麗無比,頓覺十分頭大。方皓蹙了蹙眉,嘆口氣道:“你這麼稱呼一個姑娘家,難怪她要生氣呢。”
凌舒笑而不答,聽他續(xù)道:“不過我想她未必真的生氣,看她方纔那麼緊張地要替你報仇,還是很擔(dān)心你的嘛。”
凌舒頓了一頓,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暖意。前一日未得休憩好,今日又是深夜未眠,他不由打了個哈欠。方皓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與他笑道:“凌大哥你好好休息,我去幫老大了。”
“好。”他笑著應(yīng)聲,轉(zhuǎn)頭之時,見得司空鏡緩緩走過,亦是睏意連連。他想了片刻,還是抓著頭追上,話語裡滿是笑意:“其實(shí)我方纔就想說,你長得真好看啊。”
話音剛落,只見司空鏡猝然停下步伐,愕然望他,慌忙別過臉去,而後加快腳步,拾起地上的帷帽戴上。瞧出她略略驚慌之意,凌舒擡手?jǐn)r她道:“哎不不不,多好看一張臉,幹什麼要遮著啊?”
帷帽被他單手點(diǎn)住,她怔怔凝眸,冷眉反問:“你有意見?”
凌舒不解她此刻怒意,只好賠笑道:“不敢不敢。我不過是在想,你總戴著這帽子作甚?”
狠狠棱他一眼,司空鏡聞而不答,又行片刻,方纔輕聲道:“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凌舒聞言一頓。
先前,他不止一次提過這個問題,卻從未得到過回答。而今他才注意到,面前的女子已不再如當(dāng)初那般尖銳,隱隱有什麼改變。
司空鏡握著帷帽,停頓少頃,抿著薄脣:“我曾遇見一個乞討的孩子,給了他一些銀兩。他喚我‘姐姐’,卻在聽到我聲音時嚇壞,像看到妖怪似的跑了。”
與往常一樣,她仍舊十分平靜,察覺不出那話語中所帶的情緒。除卻那如老婦般蒼老的嗓音,此刻看來,她不過是一尋常女子。凌舒撓首笑道:“所以你後來,就一直戴著這個帽子?”
“嗯。”她輕輕點(diǎn)頭,將目光收回,落定在他臉上,復(fù)而厲聲問:“怎麼了?”
“哈,要不以後就別戴了。”凌舒眉間帶笑,灑脫道,“你一個姑娘家,還是別總把自己遮起來好。”
司空鏡悟了一悟,卻未答他話,顯然並不願意。凌舒聳了聳肩,忽然想起什麼,將方纔的藥膏遞了回去,道:“這個還給你。” щшш⊙ttka n⊙co
“不必。”她揚(yáng)揚(yáng)手,瞥了一眼他左臂上深及見骨的傷口,“我不像你那樣不要命,還是你留著用吧。”
凌舒聽出她諷刺之意,滿不在乎笑笑,而後將藥膏收回懷裡,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你人還真好啊。”
司空鏡倏而一怔。
身邊之人,已是第二次如此誇她,殊不知她先前從未聽過這樣的話。行俠仗義這等事,於他而言再正常不過,然對她來說,卻並非如此。
思至此,她不覺出神,又瞧他一副傻笑模樣,遂冷冷“哼”一聲,疾步離去。
凌舒惑然不解,無奈一笑,卻不經(jīng)意地察覺到她耳根微紅,白皙的面頰上露出淡淡笑意,勝似星華,好似一汪深潭,泛著點(diǎn)點(diǎn)波瀾。
***
次日破曉時分,朝陽初升,微風(fēng)乍起,竹林之中泛著淡淡的青草芬芳。司空鏡正是在此時轉(zhuǎn)醒,出屋見得宋母已收拾好行裝,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
一問才知,企圖出逃的劉老爺被連夜抓捕,劉府名下數(shù)家店鋪也已被查封,宋玉亦得以平安救出,今日便會回至宋家。
事情終於了結(jié),她心上鬆了一口氣,卻見凌舒略略訝然地瞧她,不由冷聲問:“看我作甚?”
凌舒面露微訝,細(xì)細(xì)打量她片刻,樂呵呵地讚道:“我還以爲(wèi)你又會把帽子戴起來呢,看來還是聽我的了,不錯不錯。”
司空鏡一聽,霎時想起因昨日太過疲倦,僅是換了衣服便沉沉睡去。晨光之下,她因長時間未經(jīng)日照而略顯蒼白的肌膚如凝脂般玲瓏剔透,目光中帶著些許愕然,一時竟有幾分侷促之意。
“你若看著不習(xí)慣,我再戴起來便是。”
說完,她轉(zhuǎn)身便要去屋中取出帷帽,卻被凌舒拉住了手臂,聞他笑道:“別別別,這樣挺好。”
她頓下步伐,方纔意識到右臂被他拉住,忙不迭甩開。耳邊聽得一聲低微的喘息,是凌舒的傷口被她扯動,不由吃痛一陣。望著她因錯愕而僵住的面龐,他滿面笑意道:“哈,不要緊。”
司空鏡徐徐恢復(fù)鎮(zhèn)定,忽然問:“怎樣了?”
凌舒先是一愣,而後明白過來她所指是他臂上傷口,全不在意道:“睡了一覺,好多了。哈哈,你若是覺得過意不去,請我吃頓飯就好了。”
那道傷口究竟如何,她再清楚不過,若不是他在挨刀之時及時以真氣護(hù)身,只怕難保左臂周全。心神不寧間,只聽前方傳來腳步之聲,是宋母攜著一個包袱走出,笑盈盈道:“凌小哥,我們快回去找阿玉吧。”
“好。”凌舒粲然應(yīng)聲,上前接過她手中包袱,回首與司空鏡道:“我們即刻回宋家吧,江小哥和宋玉已經(jīng)在那裡等我們了。”
她輕輕點(diǎn)頭,又聞對方續(xù)道:“你的靈蛇也總算有個著落了。”
她木然一應(yīng),而後一言不發(fā)地跟在其後,只覺心上一塊大石落地。許是因心中大喜,宋母神采奕奕,步伐輕急,未走幾步竟踉蹌而倒。凌舒驚然出手,而司空鏡卻在他之前趕忙將其扶住,低聲道:“我扶著你吧。”
她語調(diào)平緩,神色亦不見起伏,卻叫凌舒一愣,繼而開懷笑笑。心有幾分不解,她眉頭微凝,擡眸道:“你笑什麼?”
凌舒神色爽朗,樂呵呵的前行,“你比先前好說話多了。”
不知他是否在開玩笑,她面色怔然,手指微微一滯,繼而揚(yáng)脣道:“我以前不好說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