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之時,恰逢朝陽初升,燦爛明媚。四人立於城門不遠,環視四周,不知城內是否有劉府眼線,遂決定在此分開。
方皓聽得幾人計劃,不解道:“我們既然知道宋玉在劉府,爲什麼不直接叫上官府的人衝進去抓人?”
“劉府是洛陽首富,此事非同小可,倘若找不到宋玉,必定功虧一簣。”江明澄目光沉穩,與他道:“你去官府找張捕頭,切記不可輕舉妄動,待證據確鑿再行動。”
望著他眸中肅穆之色,方皓仰起頭來,滿面笑容道:“是,老大。”
言罷他粲然轉身,與小黑一道離去,步伐輕快。注視著他遠去背影,凌舒撓首笑笑,“既然這樣,那我去劉府探探情況好了。”他忽而想起什麼,與司空鏡擠擠眼道:“順便我再去看看天山靈蛇的真假?”
想起先前對他的囑託,司空鏡薄脣一挑,冷諷道:“你若是有閒情當然沒問題。不過,若是被劉府的人抓住,別怪我不去救你。”
“哈,我逃得了的。”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大步流星地走進城中,“我先一步去了。”
早些便知他身法極快,卻不想在須臾間已瞧不見蹤影。長街之上人來人往,時有人論及劉府招親一事。司空鏡輕步慢行,想及洛陽之行本是爲尋天山靈蛇,而今卻捲入捕風賊一案,心中只覺好笑。
她兀自搖頭笑笑,忽聞身後的江明澄問:“我們這麼大搖大擺地去劉府,不要緊麼?”
側首一望,身邊之人仍是波瀾不驚的面容,身材修長挺拔,立於晨光之下,雖是一副書生打扮,但凜然的目光卻半點不似一個讀書人。
“劉老爺現在應該巴不得你去。”她從容不迫道,“省得費心思派殺手來找你。”
江明澄聞言一悟,“看來是想在劉府裡解決掉我。”
“不錯。”司空鏡細細打量他片刻,忽然暗自一嘆。他不由疑惑,低聲問:“怎麼了?”
“你一點都不像個書生。”她攤開手來,無奈笑道,“裝得這麼不像,不是存心給人找破綻麼?”
“……”聽出她話中帶諷,江明澄倏爾一愣,撇開目光道:“先前不過是想釣劉府的人上鉤,沒想到會將你引上來罷了。”
瞧他一時竟有幾分尷尬之意,司空鏡未再多言,只徐徐沿河而行,走向城北劉府。
招親之事定在午時,約莫還剩一個時辰。河邊楊柳垂蔭,景色如畫,沿岸青草芬芳,時有孩童嬉鬧之聲。注視著她帷帽下的輪廓,江明澄默然片刻,再次發問道:“你果真……是司空世家的後人?”
誠然如方皓所言,他說話極少,但次次出其不意。司空鏡聞言一怔,從那雙平淡如水的眸子中讀不出他心中所想,遂攤開手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就不住在鄴城了;唯一剩下的,也只是這一姓氏。”
江明澄微微一頓,“我本以爲司空世家早已門殫戶盡。”說至這時,他雙目一沉,神色複雜道:“你可知當年,司空世家究竟是出了何等變故?”
司空鏡心神一凜,不由警惕地望他:“你問這個作甚?”
“好奇罷了。”他緩緩側首,似漫不經心,卻又顯然刻意掩飾什麼,“聽聞司空世家藏書衆多,其中應當不乏珍貴的古籍。”
聽得“古籍”二字,她霍然想起在豪傑山莊所聞,孫無名曾提過命案一事與一古籍有關,甚至與司空家有牽扯。她凝神注目,卻沉思未果,忽而厲問:“你與孫莊主是何關係?”
“我既是豪傑山莊弟子,他自然是我師父。”江明澄沉著道,“有何不妥?”
“當然不妥。”她斷然沉聲道,“你若真是普通人,爲何不遠千里從蘇州跑到洛陽調查此案?”
雖是厲聲質疑,江明澄卻仍未動搖,只幽幽道:“既然力所能及,又爲何不能出手?”
一時間,她無言以對,莫名感到面前之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卻想不起究竟是在何處見過。心生惑然之時,對方已然走在她前方不遠。她定了定神,見得路上行人如潮,大多是赴劉府而去。
雖說如今確定宋玉未死,她卻想不通劉府留他性命的理由。想宋玉不過一介書生,家中無權無勢,劉老爺既對他如此忌憚,卻大費周章將其關於劉府,實在匪夷所思。
沉吟之時,二人已行至北面長街,巷陌縱橫,其中攘來熙往。江明澄慢下步伐,倏而轉頭望來,幽然問:“你尋那天山靈蛇,是要做什麼?”
司空鏡略略一怔,凝眸望他道:“爲了治我的嗓子。”
他輕輕點頭,尚未移步,便見面前之人身子一顫,愕然直視著前方不語。他目露不解,向前一看,只見五人迎面而來,由一慄衫青年帶領,其餘皆是身著暗紅衣衫的年輕人,正是天玄閣弟子的打扮。
司空鏡擡眼一瞧,那領頭之人正是李孟澤,正赴客棧而去,顯然還未注意到她。此時二人已至長街盡頭,四處唯有幾戶攤販。她下意識地卻步,隱於暗巷之內,眉頭緊鎖。
她清楚記得前日不久,此幾人跟隨司空離墨歸返長安,而今現身於此,八成是前來尋她所在。想起當日不辭而別,她不由心生歉疚,但真相一日未水落石出,便是一日無法安下心來。
不覺緊握雙拳,她雙睫凝聚,一言不發。江明澄瞧出她異常之舉,疑惑地回頭道:“你不是天玄閣弟子麼?”
“就站在那兒。”她並未答話,身形一偏,立穩於他身後,低聲道,“等他們走了再動。”
一時竟聽出幾分驚慌之意,全不似她平時冷靜模樣,江明澄略略詫異,執劍站定巷外,待得對面幾人走進客棧之中,方道:“他們進客棧了。”
司空鏡長舒一口氣,復而平靜下來,催促道:“快些去劉府吧。”
她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但不難聽出其中不安。江明澄默默瞥她一眼,仍有不解,卻未吐一字,只遂圍觀賓客一同前行。
劉府之中張燈結綵,賓客盈門,皆興致勃勃地前來觀看昨日餘下三人中誰能勝出。廳中擺設不似昨日,珠簾之中空空蕩蕩,未見先前的古琴;高臺前方置著三張木桌,其上各放一支紫毫及幾張宣紙,劉府老爺亦不知人在何處。
司空鏡掃視四周,瞧得除江明澄外,其餘二人並非在城中富甲一方的大戶,門不當戶不對,劉家卻未有言辭,不由心生古怪,揣測道:“此次招親未免太過草率,看劉家的反應,似乎並不在意究竟誰人勝出。”
江明澄聞言,亦將劉府中人打量一番,好似全無顧慮,惑然道:“既然如此,昨日又爲何大費周章地襲擊我們?”
“不知道。”她搖了搖頭,“昨日之人分明是爲取你性命,可卻留宋玉在府,實在矛盾。”
說話之時,賓客已然到齊,而後裡屋門開,是劉府老爺款款而出,有意無意向他們掃了一眼,笑而道:“今日小女身體不適,就由三位獻上七律一首,立意自定,以此作爲定奪。”
此話一出,全場一片譁然,紛紛掃興而嘆。司空鏡神色一凜,想來此舉是爲私下定奪,蹙眉道:“爲何這般草率?”她轉而明白過來,悟道:“莫非……他想讓你贏?”
江明澄怔然,“你是說……招親一事,本身就是有假?”
她暗自琢磨一番,“宋玉一案決不簡單,劉府在此時招親,又臨時改了規則,好似要平白把自己女兒送出去,顯然是爲揪出查案之人。”她稍稍一頓,“應是早已盯上你了。”
分析至此,二人皆困惑重重。見得對面幾人已然開始提筆作詩,時有目光投來,落定在江明澄身上,滿目期待之色。此刻廳中比試的三人已然成了焦點,想來無法輕易脫身。
躊躇之下,江明澄徐徐邁步而出,卻聽身後司空鏡道:“你會?”
他聞而不應,立在其中一桌,尚未執筆,便見門外衝進一年輕護衛,面色焦急,慌忙大喊道:“老爺,門口來了個醉漢,揪住管家說什麼要給他三千兩,不然就把人串棍子上給烤了。哪來的瘋子啊!”
瞧那人面紅耳赤,驚惶失措,劉府中人皆饒有興趣地步向大門之處。司空鏡聽著耳熟,頃刻明白過來,又見場面稍有混亂,恰是溜走的時機,趕忙道:“快走。”
江明澄正有不解,然見她已然隨人潮而去,亦輕步跟上。行至府外,果然見得人羣之中正立著一人,灰衫墨發,倚劍而立,英風凜凜,但卻一副慵懶姿態,佯裝迷醉,正是凌舒無誤。
在他前方立著兩個執劍護衛,想來武藝平平,面色惶然,分毫不敢動作。凌舒粲然大笑,朗聲道:“哎哎哎,我說今天劉府有什麼喜事,怎麼這麼熱鬧?”
說話之時,他的目光不時掃向對面人羣。護衛二人只當他是酗酒之徒,冷眉厲聲道:“去去去,哪裡來的瘋子。這裡可是劉府,容不得你胡鬧!”
“嘿,我不過是來湊個熱鬧。”他晃了晃腦袋,雙目略略一頓,復而笑開道:“哈,既然沒熱鬧可看,我就先回家去了啊。”
言罷他抓著後腦勺,笑呵呵地向城西離去。全無熱鬧可看,圍觀之人大多蹙著眉頭,不滿而嘆,少頃轉身而走。
司空鏡立於人羣之中,不由心生困惑。方纔四目相視,她頃刻明瞭凌舒是爲尋她二人而來,可這其中緣由卻是全然不明。分神之時,忽覺一手覆上她臂彎,繼而是一個低聲在耳邊響起:“他應當是來提醒我們出了什麼事,趁此快回竹屋。”
驚然擡頭,只見江明澄神色肅然,頭也不回地拉她離開。她怔了片刻,慌忙移開手臂。對方疑惑地回頭,方覺其中不妥,眸子一沉,略帶尷尬道:“對不住。”
她徐徐搖頭:“無妨。”
前方人羣盡散,凌舒的出現恰是製造了離開時機。心知不宜久留於此,二人快步離開劉府。
午時剛過不久,街巷之中恰是清風拂暖,人煙稀疏。行至半途,江明澄似是察覺到什麼,忽然轉頭一望,只見對面不遠立著一隻黑貓,雙目如寶石般明亮,正是小黑。
倏爾頓下步伐,他輕輕揚手,那隻黑貓便矯捷地攀上他臂彎,滿足似的“喵”了一聲。又聞一人出聲,是方皓緊跟在後,氣喘吁吁地追上,急切道:“老大,可算找到你了!方纔凌大哥來官府找我,讓我什麼都別做,先回竹屋去。”他神色緊張,連忙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江明澄搖了搖頭,目光沉定,“他潛入劉府,想必查出什麼,我們速速回去。”
“好。”
於竹屋會合之時,宋母正在屋內休憩,獨凌舒一人在外等候。回程前後不過相隔一刻不到,司空鏡自密林而出,恰見他悠然坐於樓梯之上,不由厲聲道:“你賣什麼關子?”
凌舒攤開手來,佯作委屈道:“你可知道,宋玉不是被劉老爺關在劉府的?”
三人聽完皆是一怔。方皓不可思議道:“你是說,宋玉不在劉府?”
“他身在劉府這點不假,只不過不是被劉老爺所關。”凌舒頓了一頓,正色道,“我進劉府尋覓宋玉,誰知遇見上回去藥房的丫環,一問才知,宋玉早在五天前就被劉府派人暗殺,豈料他跳江未死,反而被劉家小姐救回,藏於劉府之中。”
方皓滿目愕然:“莫非……劉老爺不知宋玉在府中?”
“正是如此。”他摸了摸下巴,不由讚道,“所謂燈下之黑,就是這個道理。”
聽至此處,司空鏡方纔解了心頭之惑。她屢次猜疑劉老爺爲何要留宋玉性命,分明將其除掉纔是萬全之策。而今看來,此事竟全然是她料錯。
沉吟之時,她餘光瞥見有隻大手在眼前晃動,而後是一笑臉湊近,問道:“你們還未說出宋玉一事吧?”
直視著對方的俊朗面龐,她忽一退步,避開眸子道:“沒有。我們剛進去,你就來了。”
凌舒未瞧出她異常之處,只笑笑道:“我瞧你們一時半刻脫不開身,纔出此下策。”雖是這樣說,他卻全未在意,“方纔我已和大娘說明情況,宋玉的安全暫且不必擔心。不過——”
話聲頃刻一頓,他目光漸凝,不似方纔玩笑:“劉老爺的確與捕風賊有聯繫,這便是宋玉遇襲的緣由。”
江明澄沉思片刻,問:“此話怎講?”
“劉府表面上是做正常生意,實則是爲各路劫匪處理贓物,從中賺取利潤。捕風賊一案,與之有莫大牽連。”
“宋玉想揭發的,便是此事?”
“不錯。”凌舒點頭道,“此事劉家小姐與宋玉皆有所瞭解。劉老爺在逼‘死’宋玉之後,就立即舉辦了這次招親大會,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司空鏡凝神思慮,琢磨道:“莫非這次招親有問題?”
“這個我還不知,不過有一件事,的確是有些蹊蹺。”他搖了搖頭,神色卻頓然肅穆了幾分,“聽說半個多月,劉老爺曾與捕風賊鬧過矛盾,這緣由便是——他們曾在歷城,被長陵派的人抓到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