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三更,院中月色朦朧。司空鏡回至竹屋中時,見宋母已然睡下,便輕步走向竹林之中。
月高人醉,四處悄然無聲,不知其餘三人在何處休憩。林裡林外,唯有竹屋之邊亮著明滅的火光。她不覺有幾分睏意,分神之時,忽聽遠處傳來幾聲細微動靜,不由警惕起來。
密林裡月色如水,竹影閃爍,瞧不見人影,只聽得一陣難以察覺的輕響,不知前方是何人。她小心謹慎地向深林走去,腳下愈發輕緩,方行數步,便見一黑色之物倏爾從眼前掠過。
澄澈的銀光之下,那隻黑貓的身形更顯矯健,自一片漆黑中突現,落定之後還轉頭望了她一眼,而後搖搖尾巴,再次沒入黑暗之中。
司空鏡愣了半晌,瞧它神態與江明澄極爲相似,只覺心中好笑。少頃又聞腳步聲自前方而來,是一清秀少年疾步追上,看見她時,亦是一怔。
“……司空姑娘?”方皓小聲喚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找地方休息。”她環視四周,奇怪地問:“宋家並非久留之地,方纔我還以爲是有人來襲。”
聽罷,方皓粲然一笑,搖頭道:“你不用擔心,這裡纔不是宋家,老大一早就把宋大娘安置在此處,安全得很。再說,假如有人追來,小黑定會第一個發現。”
說至此,他不覺揚了揚眉,神色得意。司空鏡聞言,不禁淡笑出聲:“這貓還真厲害。”
“那是,我也不知老大是怎麼養出來的。”方皓瞇眼笑笑,上前道:“我們回竹屋去吧,住在林子裡多不安全。”
司空鏡想了想,“竹屋不是隻有一間屋子麼?”
“這裡荒郊野外的,還是呆在一起比較好。”方皓堅持道,“我爹說,人活在世總要互相幫助些。我想老大讓我帶你們來此,也是這個意思。”
“……你爹?”司空鏡徐徐側首,凝視著他質樸和善的面容,不由道:“準許你這樣亂跑,他倒真是放心。”
她本是玩笑一句,豈料方皓垂下眸子,良久才抿抿脣道:“我爹他……早就去世了。”
她神色一滯,一時竟有幾分侷促,啞然無言。方皓轉頭一看,隱約從她面紗之下瞧出些尷尬,遂滿不在意道:“沒關係,都好多年了。”
司空鏡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跟著他走回竹屋。面前的少年約矮她半個頭,但手上傷痕累累,顯然吃了很多苦。注視著對方背影,她不覺想起弘宇來,便問:“你一直都是跟著那姓江的?”
方皓回頭一笑,答道:“是啊,自從老大把我從山賊那兒救回來,我就一直跟著他了。老大他不怎麼說話,但是人可好了。”
“我倒沒看出他哪裡好。”她低低一笑,倏然想起什麼來,“他既不是官府的人,又爲何要查這一案?”
“我也不清楚,也許是行俠仗義吧。”方皓抓抓腦袋,笑容明媚,“總之老大做的是好事就對了。”
這一動作有幾分眼熟,瞧得她微微一怔,待反應過來時,眼前已由昏暗轉爲明亮。竹屋之邊亮著一小小的火堆,凌舒正坐在一旁打著瞌睡,長劍置在腳邊,銀色的劍鞘顯得尤爲光澤。望著他耷拉著的腦袋,司空鏡不由想起他時而撓首的這一動作,尚未出聲,對方早已擡起頭來,衝她笑道:“你回來了啊。”
不過半個時辰前才遭她打了一掌,而今笑容滿滿,全然像是忘記此事。她心頭微怒,沉聲未應,又見那黑貓慢行而過,緩緩進入對面竹林。三人的目光凝聚在它身上,忽聞凌舒問道:“我說它做什麼去?”
方皓回道:“應該是去找老大了吧。”
火堆之中散發出淡淡暖意,在這微涼的氣候中顯得尤爲愜意。微弱的光芒映出司空鏡帷帽下的輪廓,看似清晰,卻又朦朧。不知是否太困,她許久都未說話,只聽凌舒和方皓談論著洛陽城內之事。
捕風賊一案牽扯甚廣,城中大戶不乏還鄉而去。此時官府武林都未見說法,不免讓人心生猜疑。凌舒靜望她片刻,忽而笑道:“我說司空姑娘,先前我們說的事……還算不算數?”
她愣了一愣,冷聲問道:“何事?”
聽她口氣不善,凌舒心知她怒意未消,於是擠擠眼續道:“就是……把帽子拿下來這件事。”
“哦,這事啊。”她話聲平靜,連方皓都是一愣,不禁好奇地注目。徐徐掃向這兩雙期待的眸子,司空鏡目光一轉,揚脣一笑:“不是說了麼,等除夕晚上出月亮就告訴你。”
二人皆掃興地垂首,聞方皓喃喃道:“除夕哪裡有什麼月亮啊……”
凌舒聳肩笑笑:“你還在氣那三千兩的事啊。”
想及在屋頂上的一幕,司空鏡不可思議地擡頭:“你覺得我是氣那三千兩?”
“誒,那不然是……”
他摸不著頭腦,尚未發問,見對方已然提著水囊去竹屋後邊取水。方皓注視著她略略氣惱的背影,嘆口氣道:“凌大哥,你又惹司空姑娘生氣了啊。”
“哈,有麼。”他抓了抓腦袋,朗然一笑。
“怎麼沒有,之前你不是被她從房頂上打下來了麼?”
聽罷,凌舒大笑片刻,點點頭道:“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瞧他滿不在乎的模樣,方皓搖了搖頭,又問:“你們剛纔說的三千兩是怎麼回事?”
“就是我們要找的天山靈蛇。”凌舒攤開手道,“這小蛇本是用來治她嗓子的,卻被我給烤了,不得不去賺錢賠她一條。”
“烤、烤了?!”方皓難以置信,騰地站了起來,“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居然給烤了?”
凌舒嘿嘿一笑,略有些尷尬:“所以她抽了我一頓。”
“我看你這是活該。”方皓瞥他一眼,撇撇嘴道,“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三千兩呢;若不是遇上劉府這事,你要賺到什麼時候?”
“哈,每天去懸賞榜那裡看看,總能賺足的。”
“懸賞榜?”方皓一聽,眸子霎一亮,“我也時常會上那裡看一看去,不過我這身三腳貓功夫,老大從不讓我去。”
凌舒好奇道:“你又不缺銀兩,爲何想去接懸賞令?”
“當然是因爲想當大俠啦。”方皓笑容明淨,“賺錢倒是其次,能去抓壞人什麼的,多威風啊!”
言罷他還揮舞兩下拳頭,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凌舒心中一怔,轉而輕笑道:“大俠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說及此處,他目光一頓,不知在思慮何事。方皓卻未察覺出他的異樣,只自顧自地笑道:“如果以後能像老大那樣遊走四方,我就心滿意足了。”他稍稍一頓,瞧得對方正凝視著火苗出神,便道:“凌大哥,你就不想做大俠什麼的?”
聽得這一句問,凌舒忽而回神,還未出聲,便聽不遠處冷不丁傳來一低啞嗓音,驚得二人同時回過頭去:“大俠?我看他是大蝦還差不多。”
定睛一看,從竹屋後方的司空鏡已然步出,迎著火光而來,在夜幕之下映出亭亭倩影。方皓聞言,覺之有理,亦贊同道:“是啊,凌大哥你武功那麼差,從房頂上摔下還跌了個慘,我還是去問老大好了。”
凌舒先是一愣,復而笑開道:“哈,確實問他比較好。”
方皓點了點頭,起身喚著小黑的名字回竹林中去。司空鏡立在他對面,想起他先前在劉府外從容接下純陽掌一事,心中隱隱古怪。注意到她投來的疑惑目光,凌舒笑問:“怎麼了?”
“沒怎麼。”她擺了擺手,頓感疲倦之意,遂轉身道:“我去休息了。”
“好。”他粲然擡眸,“明日記得小心些。”
司空鏡步伐一滯,卻未轉身看他,侷促間不知該回些什麼,少頃才輕輕應了聲,而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夜深人寂,竹林之中昏暗不明,那火苗卻好似一道暖光,點綴在這一片靜謐安寧之中,幽深沉靜。
***
翌日清晨,伴隨著幾聲清脆的鳥鳴,竹林之中升起淡淡微光。司空鏡醒來之時,聽得不遠處傳來輕微聲響,似是有人在舀水。她好奇地走去,只見江明澄正扶著宋母在屋外打水,不見另外二人。
聞見她腳步聲響,宋母擡頭望了望,卻什麼也看不分明。江明澄輕輕將水瓢放下,忽然道:“他們去買吃的了。”
“……哦。”司空鏡立在原地,見宋母步履蹣跚,便問:“要我幫忙麼?”
“不必,小事罷了。”江明澄搖了搖頭,攜宋母回屋而去,卻忽聞竹林外有人疾步而來,約是兩人動靜,不由心生警惕。
司空鏡亦凝視著聲源之處,瞧得小黑霎時衝出竹林,緊跟在後的正是方皓和凌舒。
“老大,不好了!”方皓面色不佳,倉皇跑至江明澄對面,氣喘吁吁道:“那個劉家小姐……其實是假的!”
二人聞言皆是一驚,滿目不可思議。江明澄眉頭一蹙,連忙問道:“什麼意思?”
方皓跑得太急,一時說不清楚。凌舒見狀,笑而解釋道:“方纔我們去買吃的,結果看見劉府一個丫鬟鬼鬼祟祟去了藥房。打聽後才知這劉家小姐因爲宋玉一事大病一場,落下痼疾,只得靠這方子吊著口氣。前日那在劉府中彈琴之人,根本不是她。”
司空鏡不由愣住,難以置信道:“女兒生病至此,劉府卻要在這時招親?”
方皓應道:“就是奇怪啊,那丫頭和藥店掌櫃都遮遮掩掩,不知有什麼秘密。”
她兀自思慮一陣,問:“那藥方你可有看見?”
“有,我瞥了一眼,藥材不多,都給記下來了。”他點了點頭,從懷裡取出一張方子來,遞過去道:“就是這個。”
司空鏡細細端詳一番,沉默不言。江明澄不解她此刻動作,問道:“這方子怎麼了?”
“這不是什麼續命之方。”她擡起頭來,沉定道,“這副藥不過是普通的保心丸,用來治療患有心疾之人。”
“心疾?”凌舒詫然道,“不對啊,那掌櫃的說,劉家小姐的病是因風寒所致,並無什麼心疾。你確定沒看錯?”
“我跟隨師公多年,藥方還是看得懂一些的。”司空鏡徐徐搖頭,目光堅定,“那掌櫃所言是假話無疑。”
聽得他們對話,宋母身子一顫,恍惚道:“……心疾,什麼心疾?”
江明澄連忙將她扶穩,惑然問:“大娘,你可有想起什麼?”
“阿玉有心疾啊,阿玉他……”說及此處,她面目哀然,未能再吐一字,然此言卻叫身邊四人皆是一怔。
方皓怎也想不通透,喃喃道:“若這藥方是假,那劉家小姐病癥一事也是假的?”他晃了晃腦袋,“這藥總不會是給宋玉用的吧……”
話至一半,他霍然明白什麼,忽而擡頭望著司空鏡,只見她手握藥方,凝神思索片刻,方道:“若我猜的不錯,宋玉就在劉府。這保心丸……想必是爲救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