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舒聽得這一名字,沉著注目片刻,而後笑開道:“在下蒼山派凌舒,想不到閣下來自豪傑山莊。”
江明澄微聲一默,轉而問身旁少年道:“阿皓,宋玉你可有找到?”
“沒有,被人發現了。”方皓垂下腦袋,頗爲難堪的模樣,“我不知他被關在哪裡,就跑到劉府內院,誰知與那些守衛撞了個正著,幸好我跑得快。”
說至這時,他拍拍胸口,笑著擠了擠眼,卻在望見對方淡漠神色之時,倏然暗了下去,低頭懇切道:“老大,我錯了。”
“無妨,我再想辦法。”江明澄搖了搖頭,而後望向對面二人,沉沉道:“二位,今日之事是我不對,還請多擔待。”
說完他便轉身而去,顯然不欲多言。司空鏡忽而凝眉,厲聲喚道:“慢著。”
她嗓音低啞,凝著幾分怒意。方皓聽得一愣,不由詫然回頭望她。江明澄微頓,輕問:“何事?”
她冷聲問道:“你們既從蘇州來,又爲何要潛入劉家?”
江明澄沉吟不答,一旁的方皓不知是否該開口,瞄他一眼後,方道:“捕風賊所盜贓物似乎都通過洛陽出手,我們循著這條線索一直查到劉府,想必劉家與捕風賊脫不了干係。”
司空鏡悟了一悟,續問:“你們尋那宋玉又是爲何?”
方皓又道:“先前官府收到一封匿名之信,說要揭發劉家罪證,結果到了約定之日,卻無一人前來,找不到確切線索,誰也不敢管這事。老大從信中線索找出這名喚宋玉的書生,卻發現他好幾天前就失蹤了,我們便猜測與劉府有關。”
凌舒聞言一訝,笑問:“你們是官府的人?”
“我就是一打雜的。”方皓瞇眼笑笑,指了指身後之人,“老大不是。”
司空鏡聽罷,問凌舒道:“剛纔你出劉府之時,可有看見什麼殺手?”
“殺手?”凌舒惑然搖頭,“劉府外面空空蕩蕩,誰也沒有。”
她暗暗點頭,凝神注視著江明澄,幽然道:“方纔你若捉了那些殺手,興許能查出幕後主使;而今斷了線索,你又要從何查起?”
心知她諷刺之意,江明澄眸子一沉,道:“我本以爲姑娘是與他們一路,纔會追你而來。”
見二人針鋒相對,凌舒瞧她身上無傷,便衝她笑笑,開懷道:“既然只是搞錯,你也別往心裡去啊。”
方皓見狀,亦打圓場道:“對啊,別吵嘛。這位……”他琢磨片刻,“這位姑娘,老大他不是有意的。”
司空鏡不爲所動,只輕笑道:“找到宋玉的方法,不止潛入劉府這一個。”
此話一出,其餘三人皆是一怔。凌舒笑笑道:“你又有什麼主意?”
她脣角微揚,與江明澄道:“招親之事明日繼續,劉老爺已對你有所警覺。屆時只要你還以宋玉的身份前去,定能引蛇出洞。”
“什麼,你要讓老大贏了招親?!”方皓不可置信地大叫一聲,“劉府那邊已有動作,城內都不一定安全,要怎麼進劉府去?”
未待司空鏡答話,便見那書生打扮的江明澄擡起手來,示意他不要說話:“的確是一良策。不過,你應當是有所圖吧?”
“你明白就好。”她粲然擡眸,“我想要劉府賀禮中的天山靈蛇。”
江明澄神色一滯,沉聲道:“倘若當真查出劉府與捕風賊有牽扯,這等東西全都是贓物。”
“贓物也好,證據也罷,我不過要其中一物,你應是不應?”
許久未見對方答話,氣氛一時尷尬。凌舒抓抓腦袋,咧嘴笑道:“哎我說,剛纔招親結束,莫非你們未輸?”他想了片刻,“聽說只剩下三個人了啊。”
心知他有意岔開話題,司空鏡只點了點頭,卻未料對方笑而續上一句:“想不到你這麼厲害。”
她本是心頭不悅,聞這一言,卻是消了怒氣。江明澄眉容漸舒,終是應下聲來:“爲救宋玉,的確需要姑娘幫助。明日有勞了。”
他話一說完,便聽劉府方向傳來聲聲動靜。方皓神色一凜,急道:“老大,我們快回去吧。你穿著宋玉的衣服現身,若是宋大娘出事就不好了!”
江明澄聞言蹙眉,轉身而去,不過片刻便瞧不見蹤影。他輕功不凡,然那伏在他肩上的貓兒動也不動,顯然早已適應。方皓見狀,亦匆匆而去。
此刻暮色暗淡,林中空寂無聲。司空鏡定了定神,似有幾分倦意,揚手道:“回去吧。”
凌舒輕步跟上,漫不經心道:“方纔那個人……喚你爲‘姑娘’?”
她神色微滯,不由擡了擡眸,淡聲道:“怎麼。”
凌舒摸了摸下巴,“我在想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她撇開目光,不想談及方纔帷帽被人揭下一事,又不知他是否故意發問,遂冷冷一瞪:“我讓你辨別天山靈蛇的真假,如何了?”
“哎呀,我給忘了。”凌舒一拍腦袋,傻笑道:“先前在劉府遇見方皓小子,聽說那宋玉是人假扮的,以爲你有危險,就跑過來了。”
司空鏡輕聲一哼,卻又想起他衝過來時那不假思索的一拉,心上好似被人一揪,竟有幾分說不出滋味。她徐徐側首,悄然注視著身邊之人。
夜幕之下亮著最後一抹橙光,照耀在他俊朗的面龐之上,帶著淡淡暖意。一時怔然,她不覺停下腳步,卻見對方摸摸肚子,樂呵呵與她道:“趕快回去吃飯吧,我有點餓了。”
她神色一僵,擡手便是一掌抽在他背上,而後加快步伐,頭也不回道:“就知道吃。”
凌舒身子一傾,摸不著頭腦,不知哪裡惹她不悅,只好無奈一笑。
回城之時,落日的餘暉將江水映得明亮,在岸邊留下長長之影。司空鏡一言不發地領在前方,未至客棧門口,便忽然被凌舒一拉至後方。她心中一驚,尚未詢問,只見對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擡手指了指客棧外邊。
從小巷向外探去,見得客棧之中熙熙攘攘,想必是劉府客人早已歸來。這一景象乍看並無不妥,唯獨那櫃檯前的夥計換了一人。
她清楚記得去劉府之前,此人曾提過掌櫃至亥時都不準許他離去,不由警惕道:“莫非是劉府的人?”
“不知道。”凌舒正色搖頭,“你在劉府露過面,只怕逗留不妥。”
“那現在去哪兒?”
“先往回走。”他輕步退回小巷,向她伸出手來,“跟我來。”
司空鏡倏而一愣,不接他手,只搖頭道:“我自己走。”
凌舒方覺不妥,只笑著將手收回,忽聽後方傳來一聲微弱的貓叫,擡頭一看,只見一黑貓立在對面不遠,而後是一黛衣少年緊跟而來,向二人揮手道:“你們在這裡啊。”
“是你啊。”凌舒衝他笑笑,注視著前方的黑貓,“是這貓找到我們的?”
“小黑可厲害啦。”方皓揚眉一笑,隨即憶起正事,遂招手道:“快跟我來。”
“去哪兒?”
他轉身領著二人出巷,邊走邊道:“老大說劉府可能會派人上客棧去,就讓我來帶你們去安全的地方。”
那黑貓好似聽懂他話,隨著他的步伐跟在後方。司空鏡沉吟未應,不知在思慮什麼。方皓回頭瞄了她一眼,心知她這沉默乃是警惕之意,不由嘆口氣道:“其實老大人很好的,就是有時會我行我素罷了,你別見怪。”
司空鏡凝眸望他,忽然道:“你倒是爲他著想。”
“嘿,要是沒有老大,估計我早就死了。”方皓抿脣笑笑,天真明快,“老大教我武功,可我這人笨,別的功夫學不會,只有輕功還算拿手。”
想到先前對話,她心中困惑不明,“他既是豪傑山莊的人,又怎會到這裡來?”
“我不知道什麼豪傑山莊。”方皓搖搖頭,稚嫩的臉上露出淡淡暖意,“老大雲遊四方,多年來一直在抓壞人。我雖是官府的小雜役,但一直跟著他在外遊走。”
“抓壞人?”凌舒饒有興趣地望他,“你既在官府之中,他就這樣帶著你到處跑?”
“是啊。”方皓昂首一笑,“老大可厲害了。”
注視著他的笑臉,司空鏡略略一頓,忽然問:“你今年多大年紀?”
“誒?”未想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方皓先是一愣,而後才道:“十五歲。”
聽到這一回答,她一時想起弘宇來,不覺展眉一笑:“我有個侄子和你一樣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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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前輩啊。”方皓面露不解,走至她身側,欲言又止,搓著手道:“我瞧老大喚你爲‘姑娘’,你是……多大年紀?”
瞧他神色侷促,司空鏡明瞭他所言何意,便是指她的蒼老嗓音,只笑而不語。得不到回答,他只好垂下腦袋,側首瞥凌舒一眼,聞對方道:“我也想知道。”
“啥,你也不知道?”方皓大驚,不可思議地注視著凌舒,“你們不是……”
他話未說完,便見後方的黑貓忽一急奔,飛速跳進道路一側,身形沒入前方望不見處。擡頭一看,城郊附近,有一片望不見深處的密林,明明滅滅,寂靜無人。
方皓倏然回神,指著前方道:“就在裡面。”
竹林參天,沿路昏暗,唯有稀疏的月光照進,不知盡頭在何方。二人隨同方皓步進深處,發覺林間之道徐徐伸展,向兩側擴開。越行越遠,前方隱約有火光閃現,片刻後竟來到一座院落之中。
籬笆院裡零星點著幾個火把,照亮著對面一座竹屋,現出裡邊兩人身影。三人剛至竹屋之外,便聽屋內一人沉聲喚道:“阿皓,他們來了?”
這一聲沉而鎮定,覺察不出情緒,想必是江明澄無誤。方皓聞聲,欣然領著他們進屋,笑應:“老大,我把人帶來了。”
竹屋之中普普通通,傢俱簡陋,僅有幾張桌椅和一張牀,藍縞白褥,簡單樸素。牀邊坐著一個裹著頭巾的婦人,約莫四十多歲,雙目半閉,眼角道道斑痕,似有眼疾。
司空鏡心中一怔,想來這婦人便是方皓口中的“宋大娘”,乃宋玉之母。聽得二人之聲,婦人神色一蹙,連忙問:“江小哥,可是阿玉回來了,阿玉?”
她說著便激動地起身步來,雙手不停地在周邊摸索。江明澄眸子一沉,黯然道:“我……沒能救回他。”
宋母身子一僵,雙目中閃著點點濁淚,許久才平靜下來,苦澀地笑了笑:“阿玉已經失蹤五日了,早些就告訴他不能和劉家扯上關係,他還偏要去查劉家的案子。現在連人在哪兒都不知道,怎麼辦啊……”
說到這裡,她已然泣不成聲。方皓連忙上前扶住她,坐回牀邊,苦著臉道:“大娘,你別哭。我和老大都在這裡,我們一定會想辦法的。”
司空鏡惑然問:“劉家一案……是指什麼?”
“還不是捕風賊的案子。”方皓撇撇嘴道,“他與劉府千金是相好,本以爲能助我們找出證據,誰知寫了封信就不見蹤影,說不定已經被人……”
他尚未說完,便見江明澄冷然瞪他一眼,連忙閉上嘴巴。宋母雖看不見物,但自然聽出他話中之意,顫抖著捂起臉道:“阿玉是個可憐的孩子,教書賺的錢全都給了我。誰知他與劉家牽扯上,若是回不來……”
聽及此,凌舒抿了抿脣,一言不發地出了屋去。司空鏡注視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微訝。相識以來,每在這時,他都是一副傻愣模樣,總笑著說“會有希望的”。不知爲何,那背影透出幾分落寞,不禁讓她想起在盧家村時敘說的往事,遂轉身追去。
此刻夜色已深,林中黑而沉寂,時有晚風輕拂,捎來淡淡涼意。出屋之時不見人影,司空鏡不由一驚,忽而聽見頭頂上方有輕微聲響,遂退開幾步,擡頭一看,竟是凌舒坐在竹屋頂上,面朝遠方,握著水囊沉默不語。
她足尖輕點,躍至屋頂之上。對方早已察覺到她的動靜,只輕聲笑道:“你怎麼上來了?”
她好奇地湊近,指了指他手中水囊,問:“酒?”
“白水罷了。”凌舒聳肩笑笑,“我得爲天山靈蛇存錢,沒有閒錢買酒喝的。”
想起先前與他提到的三千兩,司空鏡怔了怔,而後道:“倘若這件事水落石出,你不必花那些銀子。”
“若是找不出證據呢?”
聞這一言,她不覺奇怪地望他,“你今天怎麼了?”
“誒?”凌舒不解,又喝了口水,笑問:“什麼叫‘我怎麼了’?”
“你先前不是豁達得很麼?”她側首凝視著遠方,“我本以爲你會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將宋玉帶回來。”
“哈,我倒是想保證。”他暢快一笑,目光卻在瞬間黯淡下去,“只是有些事,是不能隨口保證的。”
說到這裡,他不自覺地探向右臂。這一動作細微,卻被司空鏡捕捉到。初見這道傷口是在盧家村時,此傷極深,又有些年月,想必來自他少年時期。她沉了半晌,忍不住問:“難得見你這樣,可是與你這傷口有關?”
“嘿,是有點關係。”他大笑片刻,復而凝視她道:“怎不說說你,總戴著帽子作甚?”
司空鏡凝眸注視著那個笑嘻嘻的青年,不禁陷入沉思。
每每提及這道傷口,他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話題,而那看似爽朗的笑容中,亦是夾雜著難以察覺的酸楚。
潔白的輕紗之下,凌舒只隱約看見她的輪廓。見她許久未答,遂揚手道:“你不必回答,我隨便問問的。”
她輕輕一頓,正想解釋方纔的沉默並非介意,又瞧他笑顏之下仍有幾分悵然,遂狡黠笑道:“你猜。”
凌舒未想到她會如此回答,凝著眸子望她許久,復而笑開道:“因爲你年紀輕輕,但嗓音不好,所以要遮起來,免得遭人冷眼?”
“猜對一半。”她話聲帶笑,一時聽來竟不再是那樣低啞難言,目光落在遙遠的天邊,明眸如星。
“既然都猜對了一半,何不摘下來看看?”凌舒粲然打趣道。
明月皎潔,輕霧朦朧,竹林之中瀰漫著一種安然靜謐的氛圍,讓人不捨打破。不知是第幾回提及此事,司空鏡未再叱他,只微笑兩聲,徐徐收回目光:“可以是可以……”
話聲戛然而止,她雙目定格在對面之人的臉龐之上,再未出聲。凌舒心中不解,只覺鼻腔一暖,擡手一擦,袖上印出鮮明的深色,顯然是由內火引出的鼻血。
想不到這麼多天過去,天山靈蛇的藥性仍舊未消。他看了看司空鏡僵在半空的手,想她這一舉動是要將帷帽揭下,又低頭一瞧那血跡斑斑的袖口,一時手足無措。
“哎呀,這個……”他尷尬地笑了笑,只見一個巴掌自前方突現,重重擊在他後腦勺上,隨即力道一沉,他便整個人飛了出去,從屋頂徑直摔下,“撲通”著地。
司空鏡伸頭一看,瞧他步子一緩,雙足穩穩落地,卻在站定之後忽而向後一傾,好似故意摔倒。她冷冷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凌舒吃痛地喘了兩口氣,摸著後背站起,擡頭之時已望不見屋頂上的身影,不由笑著撓了撓頭。方一站定,便見不遠處立著二人,正是散步歸來的江明澄與方皓。
方皓滿目愕然地指著他,不可思議地張大嘴巴道:“凌大哥,你……”頓了片刻,“……你也太沒用了吧!”
言畢他搖著頭離去,不住地哀聲嘆氣。江明澄卻並無訝然之色,反而神色複雜地掃了一眼,幽然道:“你與阿九命案一事,我有聽說。”
提到這一事,凌舒收起笑容,正色道:“莫非江兄是來抓我們的?”
江明澄微怔,復而撇開眸子道:“不是。”他淡淡搖頭,似是想說什麼,卻在出口之前將話收回,徐徐步入深林之中。
凌舒靜望著他的背影,目光漸漸凝聚,忽然出聲道:“據我所知,豪傑山莊的普通弟子僅能習得純陽七掌的前三式,後四式是不能外傳的。”
江明澄倏然頓步,卻不轉身:“這話是什麼意思?”
“如果我沒記錯,江老盟主曾言,純陽掌是江家獨門掌法。可惜其子心智不全,自盟主五年前病逝之後,再無一人見過這掌法精髓。”說至此,凌舒眉間帶笑,然一字一句沉著不已:“想必江兄來頭不小。”
“你多慮了。”江明澄重又邁步而走,嗓音不見起伏,“我不過是一介浪客,僥倖拜入豪傑山莊,習得一招半式。至於你說的純陽掌後四式——應當是你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