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外鴉雀無聲,塵煙漸疏,自地面冉冉升騰。方纔那隻大手緊拽著她的前臂,一路奔向谷外樹林。莫名有幾分熟悉之感,她一時忘了反抗,待到行遠之時,方纔下意識擊出一掌,然落掌之前便倏地定住。
眼前逐漸清晰,司空鏡方纔看清前方身影,在荒寂的林間現出一高大背影,墨發繫於腦後,身負銀色長劍,繼而是一個大大的笑臉映入眼簾,剛毅俊朗,英氣勃勃:“嘿,姑姑。”
她不由長舒一口氣,沒好氣地拍他一腦袋:“你搞什麼鬼!”
凌舒摸了摸頭,鬆開手來:“自然是來幫你。”
她忽一顰眉,沒好氣道:“剛纔的聲響是怎麼回事?”
“是你在豪傑山莊時給我的兩枚煙彈。”他朗然笑道,“沒想到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司空鏡不覺一頓,環視四周,見得遠處煙霧瀰漫,想來便是那煙彈之效,無奈一笑:“這裡都是天玄閣弟子,我說你怎半點顧慮都沒有?”
凌舒衝她笑笑,似有幾分尷尬:“我本瞧你不想回去,看來是我多管閒事了啊。”他抓著腦袋賠笑:“哈,那你過會回去便好。”
司空鏡神色微滯,凝神注視著他的眼。誠然他說的不假,方纔她已有去意,只是不知如何說明,倘若貿然離去,難免會引得司空離墨生怒。如此一鬧騰,雖有幾分魯莽,卻不失爲萬全之策。
想到這裡,她微微一笑:“我不回去了。你怎知道我在這裡?”
“我一路跟著你來的。”凌舒面容爽朗,領她至樹林深處,遠遠見得對面拴著兩匹馬,正是他們前日所乘。他移步牽了馬來,自顧自地笑道:“沒被發現可真不容易。”
話畢之時,他望得身後濃煙漸散,又聞腳步聲急,似是有人疾疾奔來,便將將繮繩交至她手,推推她道:“快上馬。”
司空鏡頃刻回神,有些困惑:“……去哪兒?”
“先離開這裡再說。”
她應聲上馬,待行至樹林之外,確定無人追來後,才默默垂首,道:“閣主在閉關,赤砂掌的線索斷了……如果要查,只得從司空家入手。”
凌舒側首望她,雖瞧不見神色,但莫名讀出黯然之意,便問:“你先前提到的線索,究竟是什麼?”
聽得此言,司空鏡方纔想起在方石居外,曾與他提到關於案件的線索。她心覺好笑,騎馬在前,露出淡淡一笑:“那個啊……”頓了頓,“我逗你玩兒的。”
“誒?!”凌舒詫然,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微聲一嘆。
一想到他竟因這一玩笑追來半日,她不由笑著搖頭:“今日多謝你了。”
“哈,不客氣,下次請我吃飯好了。”他笑容明媚,轉而認真道:“線索之事也未全斷,總會水落石出的。”
司空鏡怔然片刻,凝眸望著那張豁達面龐,一時竟將心中堆積的煩惱拋諸腦後,指著前方道:“你這一行,可有目的地?”
凌舒擡頭一望,夜空已是一片幽藍,四處萬籟俱寂。他想了片刻,而後聳肩笑道:“天色不早,先找個地方落腳吧。”
“好。”
兩馬馳於郊外林蔭之道,迎風向西,片刻之後已是亥時。沿路未見客棧,離城應還有百里之遙。司空鏡思索少頃,提議道:“前方有座山崖,要不就在那裡休息?”
凌舒應聲而上,行至林郊之外,見得面前一座荒僻山崖,正是絕佳休憩場所,遂停步下馬,笑道:“我去取些柴火來。”
言罷他轉身走向樹林,回至崖邊之時,司空鏡已抱膝坐在地上靜候著他。她手邊放著一個深灰色的小包袱,正凝視著遠方,不知在思索什麼。
凌舒頗爲熟練地支起火堆,又感一陣餓意。因一路追她而來,他半日未得進食,此刻已近飢不擇食,然眼下處於荒野郊外,連野果也無處可尋,遂哀聲道:“誒,真是餓。”再次擡頭時,發覺對面之人正目不轉睛地望他,遂摸著下巴微笑:“怎麼了?”
“我有帶吃的。”司空鏡指指包袱,問:“之後去哪兒?”
“還沒想好。”他欣然盯著她手邊包袱,而後想起什麼來,“不過,既然你說這件事與司空家有關聯,要不我們去鄴城看看?”
四處昏暗一片,獨他們面前閃爍著明亮的火光,隱約映出她帷帽下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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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微聲一默,一邊打開包袱,一邊暗自道:“我還得去找藥材。”
“藥材?”聽及此,凌舒難掩心中惑然,喃喃念道:“我說姑姑,你是不是……其實很年輕?”
司空鏡停下動作,側首望了望他,輕笑:“何出此言?”
“我是在想啊,”他抓抓腦袋,道出心中所想,“先前提及你嗓音有問題一事,我便覺著不大對勁;後來見到你堂兄,他雖是滿頭白髮,但從面容看來不過三十多歲。我想你年紀應當不大。”
她並未接話,只一言不發地坐在對面,手中動作不覺停下。凌舒頓了片刻,續問:“你先前都是一個人?”
“……嗯。”她輕聲一應,“五年了。”
她的聲調綿長深遠,隱有幾分悵然,凌舒卻好似並未察覺,大大咧咧地笑道:“我說你們一家,一個白頭,一個喑啞……可是有什麼病癥?”
他剛一說完,便冷不防遭對方一瞪:“你纔有病。小心我把你賣回蘇州做醬爆豬舌。”
話畢她側身拾起包袱,只覺沒好氣,然嘴角卻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來,拿起水囊憤憤而去,刻意厲聲道:“我去取水。吃的就在包袱裡,自己拿。”
凌舒摸不著頭腦,不知哪裡惹了她,正欲詢問,卻發覺眼前之人已然離開他的視野,只好嘆了一聲,起身走近她包袱之處。
進入深林中時,司空鏡方纔慢下步伐,凝視著手中的水囊出神,思緒隨著月光飄動。
一晃,竟已過了這麼多年。
五年前,她毅然離開天玄閣,隻身一人在江湖上闖蕩。然畢竟年紀輕輕,就算有一身高強的武藝,還是免不了處處碰釘子。
不知從何時起,她早已習慣孤身一人。
思至此,她忽而一探袖中錦囊,又想起妙神通對她的叮囑,淡淡抿脣而笑。
待得尋到治嗓之藥,也許哪天……她會回長安天玄閣去。
心中漸漸沉定,遠眺山外,連綿起伏的山脈好似一道道波浪,如水墨一般,點綴在靛藍色的帷幕之上,忽隱忽現,卻又實實在在。
行至不遠,林中有一條清溪流動,水聲潺潺。她俯身取了水來,回至火堆之旁,發覺凌舒正舉著什麼東西烤火,見她來了,樂呵呵地招手道:“過來吧,快烤好了。”
她疑惑地湊近,瞧他正舉著一條細長枝杈,懸在火苗上方,尖端串著一個三寸長的細黑之物,辨不出是何物。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問。
“不是你給我的吃的麼?”凌舒亦是一愣,咂咂嘴道:“我說,這麼小一條蛇,哪夠我吃啊?”
“蛇……?”司空鏡心中微訝,不自覺地看向一旁的包袱,驟然驚叫道:“——蛇?!”
她忙不迭衝過去,只見在她包袱旁邊,一密封竹罐已然被人打開,裡面空無一物。
她愕然拾起竹罐,連呼吸也有幾分急促,指著凌舒手上枝杈,難以置信道:“你、你把它……你把它給烤了?!”
凌舒不明她爲何如此激動,但隱隱感到自己闖禍,遂咧嘴笑問:“嘿,難道你說的吃的……不是指這個?”
“你、你……”她猛然跌坐下來,從包袱裡取出一小袋饅頭奮力砸去,怒吼道:“我說的是這個!”
她嗓音低沉,急吼之時,驟然咳了兩聲。凌舒接住饅頭,又看了看火上已然全熟的小蛇,連忙收回手來,將枝杈遞去,驚恐道:“這小蛇……很重要?”
“廢話!”司空鏡忍住心中的強烈憤怒,冷聲喝道:“沒了它,我怎麼治好嗓子?!”
“治嗓子……?”凌舒頓然想起在半仙草廬時的聽聞,不由訝然問道:“妙前輩給你的藥方,不是治療嗓子的麼?”
“那是解毒之方!”她扶著額頭,一時氣到無法動作,“治療嗓音,須引天山靈蛇在喉嚨處咬上一口,但因其唾液含毒,必須先找到解□□材才行。”
“天山靈蛇?!”凌舒一聽,不可思議地凝視著枝杈尖端還散著烤肉香味的小蛇,“這是……這是天山靈蛇?”
“不然?!”
“……”他啞然無言,雖對藥物瞭解不多,但對天山靈蛇這等奇珍還是有所聽聞,知其價值連城。瞧她怒意不消,凌舒遂湊近過去,嘿嘿一笑道:“那個,姑姑……對不住啊。要不我賠你一條?”
“賠?”她冷冷一笑,“你可知道,爲找這條靈蛇,我花了多少心思麼?”
“難不成你上天山去捉的?”
司空鏡怒然棱他,厲聲道:“捉也不一定捉的到!這是我花重金買來的。”
話畢她只覺心頭像是堵什麼,兩手接連一揮,將兩片竹罐徑直砸向他腦門:“——叫你吃!”
只聽“砰砰”兩聲,襲來之物正中眉心。凌舒並未不躲閃,生生捱了兩擊,摸著腦袋笑道:“我看前面就是洛陽了,要不去那裡問問,有沒有天山靈蛇賣?”
司空鏡聞言,不屑地瞥他一眼:“靈蛇可遇不可求,若是沒有怎麼辦?”
“大不了我上天山給你捉一隻去。”他雖是一副玩笑口氣,目光卻額外沉定,“這件事是我不對,一定把靈蛇給你找到。”
“不必。”她抱膝不望他,搖手道:“我自己去找。”
“我說姑……還是叫你司空姑娘好了。”他頓了片刻,眸色堅定認真,“我說到做到,一定幫你找到天山靈蛇,治好你的嗓子。”
司空鏡幽幽轉過頭來,白他一眼,嘴裡念念道:“隨便你。”
得到這一回應,凌舒方纔感到餓意再次襲來,遂拿起饅頭咬了一口,將小布袋遞去,問:“你吃不?”
“不了,氣飽了。”
他尷尬一笑,遂埋頭吃飯。許久未聽他出聲,司空鏡好奇地回頭,卻發覺他已將枝杈上烤好的小蛇消滅乾淨,不由驚愕道:“你……你把它吃了?!”
凌舒聳肩笑道:“這小蛇這麼珍貴,既然烤好了,也不能浪費啊,味道還不錯。”他滿意地點頭,注意到她尚未移開目光,遂續道:“帶毒液的尖牙我給去了,不會中毒的。”
“我不是說這個,你可知道天山靈蛇……”
她話至一半,身子忽而一僵,擡手指著對面之人的臉龐,霍然笑出聲來。
凌舒正有不解,只覺鼻腔一暖,竟是一行鼻血留下。他連忙擦了一擦,只聽司空鏡道:“天山靈蛇乃是大補之物。你身強體壯的,沒給你補死過去就不錯了。”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過幾天就好了。”
“幾天?”他不可思議地叫了聲,許久才定下心來,搖頭打趣道:“血若這樣流,怕是不到明早就流乾了啊。”
“誰叫你一時貪嘴。”司空鏡輕笑出聲,方纔發覺心情轉好,遂揚手道:“罷了,看你這麼可憐,不跟你計較。”
言畢她起身向對面一棵巨樹走去,道:“我去睡了。勸你還是躺著爲好,別明早起來變成乾屍了。”
說至此處,她又是一陣笑,顯然幸災樂禍。凌舒亦有睏意,遂倚在樹幹上,徐徐閉上雙眼。
***
翌日風和日煦,天朗氣清。司空鏡晨起之時,正逢啓明初升,徐徐照亮藍色帷幕。
她活動活動身子,側首一望,卻不見對面凌舒身影。正有幾分疑惑,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凌舒徐步而來,手裡拿著剛盛滿的水囊,見她醒了,遂笑笑道:“你醒了?喝水吧。”
司空鏡接過水囊,瞧見對方正目不轉睛地望她,遂揚脣一笑:“喲,沒流鼻血?”
“哪有天天都流的。”凌舒苦笑,“除了精神特好,也沒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司空鏡暗笑兩聲,後飲兩口水,聞對方問道:“我說你戴個帽子,睡得不膈應?”
她擡手將頭上帷帽扶正,搖頭道:“你管那麼多作甚?”
“我不過是有些好奇你的相貌罷了。”他摸摸腦袋,朗然笑道:“你總戴著個帽子作甚?”
她先是一愣,復而撇開眸子,“我喜歡。”
見她不願多言,凌舒也識趣地沒再問,只道:“之後去哪兒?”
“不是要去洛陽找靈蛇麼?”司空鏡眸子一亮,神色依舊平靜,但話聲帶笑,“告訴你,天山靈蛇至少三千兩銀子,準備好掏腰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