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時,他笑意不減,好似在敘說他人故事。司空鏡聞而不語,隱約從他面容之下讀出幾分黯然,一同慢行回去。
晚風清鳴,皎潔的月光灑落在村中小道。夜幕垂落,月明星稀,銀光似流水一般傾瀉。凌舒沉默片刻,與她淡淡一笑,道:“我從小便是孤兒,十歲以前,都是住在嶺南附近一座村子裡。就像盧家村一樣,村裡並不富饒,但大家其樂融融;日子清苦,但都很開朗,生活倒也愜意。”
他眉中帶笑,眸子裡泛著淡淡的暖意,但倏而轉爲哀涼:“誰知十歲那年,村中出現瘟疫,大家沒錢治病,地方又太偏,得不到官府援助。眼看村民一個個倒下,村長便將我打昏了帶出村子。”
“我是當時唯一一個還沒染上疫病的人,拼死拼活要和大家一起死。”他抓了抓腦袋傻笑,神色有些尷尬,“結果我在外面被關了快一個月,後來跑回村中時,大家全都死了。”
司空鏡安靜聽完,默默凝視他片刻,輕道:“所以……你就埋了你們全村人?”
“是啊。”凌舒摸著下巴微笑,擠擠眼道:“不過十歲而已,厲害吧?”
雖是這樣說,他眼底的那抹哀然卻無法消去。司空鏡凝眸望他,想他那份豁達便是來自兒時經歷,不由問:“那後來呢?”
“後來?”他笑瞇瞇地撓頭,“姑姑想聽故事?我講點別的給你聽。”
心知他刻意避開話題,司空鏡不再追問,擡頭瞧見他袖底的斑斑血跡,想起他在驛站之時所受之傷,遂指著他道:“傷還沒好?”
他微怔,憨笑:“你注意到了啊。”
“廢話。”她甩手丟了盒藥膏過去,“這是師公給我的,專治跌打損傷。”
凌舒見她不再如先前般警惕,接過藥膏,不由十分感激,樂道:“姑姑,其實我不是壞人。”
她莞爾一笑:“你也知道你長得像壞人。”
“……”凌舒語塞,遂捲起袖子塗抹藥膏。那結實的前臂之上赫然有一道淤青,約有一掌大小。司空鏡神色一凝,目光鎖定在他手腕以上,許久不言。
定睛一看,在他手腕之上,竟有一道約五寸長的傷口,向臂彎延伸。儘管早已癒合,但疤痕隆起,一看便知曾是重傷。
這道傷口乃是舊傷,看來已有數年曆史。凌舒將藥膏抹在淤青之處,擡頭瞧見司空鏡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臂上疤痕,遂滿不在乎地大笑道:“這是舊傷了,不礙事。”
司空鏡沉默少頃,淡淡收回目光。凌舒見她不語不言,隱有幾分尷尬,遂另起話題:“對了,你怎不去找藥治你的嗓子?”
她倏然一愣,復而沉定道:“我會去找。”
“你這嗓子是怎麼壞的?”
她又是一怔,繼而一言不發,雖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凌舒卻瞧出了端倪,改口道:“我不過隨口問問,你別介意。”
他笑容明媚,聽見前方傳來人聲,是方纔的老人尋了他們來,關切地問:“二位可還好?”
“哈,當然好。”他目光明亮,笑意不止。
老人展露笑顏,與他道:“村裡還有幾間像樣的屋子,兩位方可住上一晚。”
司空鏡淡淡應聲,心中沉定,又覺睏意漸襲,遂與老人去了屋中。
***
翌日清晨,告別村人之後,凌舒與司空鏡一同西行而去。
天空將明,遠遠升起一道微弱的藍光,便是那閃爍的晨星,照耀在泥濘之路上。
根據妙神通所指,這方石居應是坐落於鳳凰山後一山谷之中。天氣尚好,午時未過多久,二人已至山下。山中道路曲曲折折,一時難以辨別方向,山林寂靜深幽,參天的古樹遮天蔽日,昏暗不明。
約莫行了一炷香的工夫,二人方纔覓得方石居所在。在這荒郊樹林之中,竟有一片清幽土地。遠遠望去,溪流之上,有一座高大的木屋立於對岸。小溪清澈見底,兩岸青草芬芳。木屋之外,有一年紀尚輕的小童正在澆花,瞧得他們來後,連忙轉身進了屋去。
司空鏡翻身下馬,徑直走近,見那小童出屋迎來,與他們笑道:“二位請進。”
屋內簡陋但卻寬敞,四周掛著幾幅字畫,窗檐之外是後院的花圃,楊柳垂蔭,海棠初開。正中有一紗簾隔開,隱約現出一人身影,正伏在案上寫著什麼。司空鏡靜待片刻,然那人卻不走出,便問道:“你可是‘包打聽’萬峰?”
簾中人並不答話,還斟了壺茶來,悠閒自得。司空鏡心頭一怒,正欲闖進簾後,卻被凌舒攔住,聞他笑道:“我們有話要問,不知前輩可否現身?”
話音剛落,只見那人身子一頓,探出個腦袋來,瞧了一瞧。此人相貌平平,大約四十多歲,面上卻掛了把花白鬍子,乍眼看去十分滑稽。
“報上名來。”
那人重又回至簾中,放下毛筆,徐徐步出。他身著湖綠布衫,竟比司空鏡還矮上一個頭。她斂去怒意,沉聲開口:“司空鏡。”
萬峰神色一滯,思慮片刻,轉而望向凌舒,聽得對方報了名字後,才滿意地點頭,悠然捋捋鬍鬚,“想問什麼?”
司空鏡看了看凌舒,問:“盧家村的那羣人,是怎麼回事?”
萬峰細細打量他們一番,瞇起眼道:“……你們去了盧家村?”
“沒錯。”凌舒正色道,“你給他們餵了什麼藥?”
萬峰撇撇嘴,不悅道:“呵,我說你們兩個真好笑,就爲了這事來質問我?”
“‘就這事’?”凌舒不由冷笑,“你害了多少條人命,你可知曉?”
“我分明是救了他們的命,怎叫害人?瘟疫之後死了多少人,你們可知道?我延續他們三個月性命,不感謝我就算了,還說我害人?!”
司空鏡兀自沉思,責難道:“這藥分明有害,你卻給他們吃?”
萬峰不置可否,“他們本就快死了,替我試藥,有何不對?再者,這起死回生之藥一旦煉成,到時他們就會恢復健康,又哪裡不好?”
凌舒心中憤然,卻不可思議地問:“……起死回生?”
“沒錯,只要能將這藥研製出來,起死回生並非難事!”萬峰得意地昂首,瞥了司空鏡一眼,似想起什麼,嘴角一勾,“忘了告訴你,這藥方還是從你堂兄那兒得來的呢。”
“什麼?”她不可思議地出聲,“你說什麼?哥哥他……”
心頭忽然凝聚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她不由揉了揉眉心。凌舒詫異地望她,問:“……你有個哥哥?”
司空鏡聞而不答,擡頭注視著萬峰,厲聲道:“怎麼回事,給我說清楚。”
萬峰揚了揚眉,冷冷道:“三個月前,你堂兄帶了一本未完成的冊子給我,讓我將這藥方還原出來。我雖沒這本事,但發現裡面有一藥可延續人性命,就拿來嘗試了。”
凌舒揣測片刻,問:“你哥哥找這種藥作甚?”
司空鏡未答他話,淡淡垂睫,似有幾分黯然。凌舒直視著萬峰,毅然道:“你研究你的藥方,與我無關,但你若再送這等藥去,休怪我不客氣。”
“嘁,怎還威脅起我來了……”萬峰話至一半,突然瞧得他肅穆神色,顯然所言是真,遂唯唯道:“我不去不就行了?橫豎研究這藥也是個死衚衕。”
凌舒沉沉點頭,忽聞司空鏡問道:“普天之下的武功路數,你可有所瞭解?”
萬峰笑應:“凡是說的出名字的,我大概知曉。”話畢他補充道:“不過既然是買賣,這消息可是要錢的……”
“多少錢?”
“一個人,一個問題,一百兩。”萬峰豎起一根手指,毫不客氣道,“想問問題,就先給錢。”
“那好。”
她微微一笑,起身放了張銀票在桌上。萬峰捻過銀票,細細打量一番,讚道:“不愧是司空世家的後人,出手果然爽快。”
她不爲所動,轉身坐回原處,問:“天玄閣的赤砂掌,除了盛閣主之外,還有誰人曾修習過此功?”
萬峰細細一想,搖頭道:“據我所知,沒有。當年盛旭英的師父只收了他一個徒弟,從未傳給他人。”
“那秘籍呢?”彷彿不可置信,她連忙追問,“可有記載這掌法的秘籍?”
“應當是有,不過被盛旭英收得好好的,從未流出江湖。”
“……”
她微微頷首,不死心道:“那世間可有掌法,與赤砂掌類似?”
萬峰幽幽一頓,“赤砂掌獨步武林,自是因它招數獨特。世間掌法千千萬萬,卻沒有哪一種與其相似,這點我可以保證。”
司空鏡聞言,猛然望他,聲音嘶啞,卻難掩驚慌:“……就沒有什麼方法,可以使受傷之人看似中了這一招數?”
萬峰瞧她言辭急切,遂神秘道:“有倒是有。赤砂掌的獨特之處無非在於毒性難以察覺;若是普通毒掌,只要能延緩毒發之勢,想必是不難模仿。”
她頓然鬆了口氣,神色漸舒,默默唸道:“那就好。”
萬峰端詳她片刻,續道:“不過這種方法我也沒研究過,幫不上忙了。”言畢他指指外邊,“不送。”
司空鏡聽罷轉身離去,不知是釋懷還是恍惚。屋外溪水潺潺,鳥語花香;木階之下,綠坪蔥蔥,一派春意盎然。她未走幾步,便見凌舒欣然追來,笑道:“指不定是盛閣主傳授給誰了,這又說不準。”
司空鏡擡眸注目,惑然道:“你怎就不懷疑,閣主真的是兇手?”
“哈,我曾見過盛閣主。他爲人光明磊落,極有人望。”凌舒神色爽朗,“再者,他是一派之主,殺一年輕弟子作甚?”
“對,義……閣主他不會殺人。”她抿脣一笑,一時竟有幾分激動,待得察覺到之時,方纔一聲不吭地移開目光。
“而且,你這般維護他,想必他是個好人。”凌舒抓著腦袋衝她發笑,轉而想起什麼,“關於這件事,你還有其他線索麼?”
陽光之下,他的笑容竟有幾分似那明媚春光,踏實而溫暖。她不覺一怔,冷不丁回頭,脣角揚著一抹笑意:“線索當然有。”
“是何線索?”
“不告訴你。”言畢她輕步前行,笑著向谷口的馬廄走去,方行數步,便見有幾人身影迎面而來,身形極快,不過須臾已掠至她面前。
凌舒大驚,正欲上前,卻見那些紅衣之人頃刻頓住步伐,在司空鏡面前側身站定,微微垂首,靜待後方之人。
定睛一望,他方纔察覺到一人自遠處而來,是一碧衣白髮之人;此人乍看滿頭白髮,但面容不過而立,相貌俊逸,眉目凜凜,一身清淨之氣。他步伐穩健,身後還有四人隨同,正從谷外齊步走進。
司空鏡神色一慄,對上白髮男子那雙平靜眸子,目光訝然,一時未得出聲。
凌舒瞧出那些紅衣弟子的裝扮來自天玄閣,遂稍稍鬆了口氣,尚有幾分不解,便聽那白髮男子幽幽開口,沉聲喚道:“阿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