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鏡幽幽瞥他一眼,冷聲道:“怎麼。”
她嗓音嘶啞,覺察不出情緒。凌舒定定地望她片刻,笑問:“姑姑今年多大年紀?”
“想知道?”她微一揚脣,話中帶笑。
“哈,當然想。”
“等除夕晚上出月亮就告訴你。”
“……”
凌舒不是第一回碰釘子了,只好搖了搖頭,笑著跟上。
方石居位於鳳凰山的西南方,乘馬去需得二日。此時是正月中旬,晨雨過後晴空朗朗,茶花吐蕊,清香明豔。行至亥時,凌舒正尋思今日住處,遠遠望見前方立著個矮小的石碑,刻著“盧家村”三字。
他眼前一亮,笑著與司空鏡道:“我們進去休息一晚?”
身邊之人輕輕應聲,與他一道進村。剛行不遠,便見一花白頭髮的老人立在不遠處,神色緊張。
村內昏昏暗暗,樹影明滅,似有人影晃動。察覺到了異樣,司空鏡漸行漸慢,低聲提醒:“小心些。”
她剛一說完,便見十幾個舉著傢伙的男人將他們包圍。那些人雖來勢洶洶,但一個個面黃肌瘦,臉色頹然。
司空鏡忽覺奇怪。這間村子雖看起來並不富饒,但應當未貧窮到讓村民如此忍飢挨餓。放眼望去,街道兩邊的女人孩子都驚恐地望著他們,全村之中只有寥寥幾人的身段還似個正常人。
“——滾出去!”
只聽一聲厲喝,方纔村口的老人徒步趕來,舉著柺杖對他狠狠道:“滾出去!盧家村不歡迎你們!”
凌舒不明所以,翻身下馬,正色道:“我們是路過的旅人,想借宿一晚,不知村裡發生了何事?”
老人將信將疑地望他,聞其中一個男人開口:“你們休想騙過我!”
他看起來約莫三十歲,身子卻瘦得可怕,臉也是乾乾皺皺,正憤然指著凌舒,握著鋤頭的手略略顫抖:“你們這些萬峰的走狗,別想踏進村子一步!”
他言罷便要衝過來,卻被老人攔住。司空鏡徐徐步來,疑惑道:“萬峰是誰?”
“就是那個心狠手辣的小人!”提到這個名字,男人目露兇光,“他毒害我們,把全村都害成了這樣!”
另一人聽罷,附和道:“你們是萬峰的走狗,全給我滾出去!滾!”
得此號令,那些男人們紛紛向他們逼近。這些人顯然不會武功,且骨瘦如柴,光是站著就很吃力。
凌舒不好出手,只撓著頭賠笑道:“我真不知萬峰是誰。我們剛從蘇州城來,途徑此地,並非想害你們。”
“誰會信你!”
男人怒吼一聲,舉著鋤頭便向他劈去。然其畢竟無力,雖用了狠勁,卻敵不過凌舒輕易擡手,生生接下這一擊。
方纔他竟忘了臂上還有在驛站時留下的舊傷,冷不丁倒抽一口氣。男人見狀,再次朝他衝來,只聞一聲大叫,驚得他停住動作:“惠生,住手!他們不是壞人!”
擡眸望去,只見人羣之中徐徐走來一箇中年婦人,牽著一個五歲孩童,正是先前在驛站所見的婦女。那名喚“惠生”的男人不解地轉頭,皺眉問:“你怎知道他不是壞人?”
凌舒衝她笑笑,招呼道:“哈,大姐,還真巧啊。”
婦女與他點頭,難爲道:“大俠,方纔對不住。”她轉向身後的一干人等,“這位大俠曾救我一命,決非壞人。再者,他武功高強,若是想害我們,怎可能打得過他?”
聽她言之有理,周圍的男人打量凌舒一番,紛紛丟下手中利器。凌舒抓著腦袋憨笑,樂道:“方纔就說了吧,我們不是壞人。”
惠生依舊警惕,直盯著他,“你們無緣無故來盧家村做什麼?”
“哈哈,先前便說了,我們是來借宿的。”
此時司空鏡已走至老人面前,問:“你們說的萬峰是誰?”
老人暗自搖頭,低聲道:“二位請先進來吧。”
雖是擺脫了嫌疑,可一路上,那些乾瘦的村民全都盯著他們左看右瞧,額外驚恐的模樣。凌舒瞅見這般情景,暗自思慮片刻,安頓好馬匹之後,便與司空鏡一同進入村長的屋子。
屋裡圍了十幾個村人,有男有女,大多骨瘦如柴。其中幾個婦人與他們離得甚遠,眼神躲躲閃閃,不敢與他們對視。
司空鏡環視四周,見無人開口,便低聲問:“這個村子……發生了什麼事?”
周圍人不敢開口,只怯生生地望她。老人深深一嘆,聲音幽長:“我們已經一年未見外來旅客了。”
“怎麼會?”她不由疑惑。
村子雖然偏僻,但地形倒並不複雜。蘇州城乃是舉辦武林大會之地,往來旅客甚多,難免要找個地方歇腳。方圓百里只有這麼一座村子,怎會沒有人來?
她正覺奇怪,聞老人續道:“大約是一年前吧,村裡鬧了一場瘟疫,半個村子的人都倒下了。我們四處求醫,卻得不到解決辦法,且當時正值武林大會,官府的人壓根不管我們的事。”
聽及此處,凌舒的雙眸驟然一黯,笑容也倏地僵住。司空鏡瞧出他的異常,想及他曾提過的滅村一事,不覺心中一沉。
“我們沒了法子,只好在村裡等死。誰知三個月前,從外面來了一人,給了我們一味藥,服下之後,原本垂死的人,都好了起來。”
她琢磨少頃,問:“那人就是你們說的萬峰?”
“正是。”老人閉上雙眼,“我們以爲他是活菩薩,就讓染上瘟疫的人全部服下那藥丸,病果然都好了,連快死的人都活了過來。”
司空鏡訝然:“既然這樣,你們爲什麼如此恨他?”
“這是後來的事了。”老人邊說邊搖頭嘆氣,“萬峰告訴我們,若是有事,便可去離這不遠的方石居找他。結果後來,真的出了事。”
聽到“方石居”三字,司空鏡與凌舒皆是一訝,相視一眼後,靜靜注視著老人。
老人說到一半,開始搓揉眉心,不再開口。立在一邊的是一個包著頭巾的婦人,見他已然說不下去,便哀嘆道:“過了一個多月,那些服過藥丸的人全都病倒了,且癥狀極其糟糕。我們沒有辦法,就去找萬峰,他便又給了我們幾瓶藥丸,服下之後,病再次好了。”
“可是沒過多久,這些人重又病倒,癥狀一次比一次嚴重,發病的間隔也越來越短。”婦人取下頭巾,露出半禿的腦袋,看得凌舒一驚,“眼看全村都瘦得不像個人,我們開始懷疑這藥是不是有問題,遂不再服用。結果就是,先前那些得了瘟疫的人,死了大半。”
“後來,萬峰開始派人來給我們送藥。我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將他攆出去,不讓他害了村裡的孩子。”婦人開始低聲啜泣,“萬峰不死心,每過一段時間就派人來,逼迫我們吃下那個藥。有的人死都不吃,沒過多久就病死了;可是吃了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越是吃,就越衰老,瘦得像個鬼一樣。”
言至此,她早已泣不成聲。司空鏡沉默片刻,與老人道:“可否讓我看看那個藥丸?”
老人點頭,對身旁一個青年低聲說了什麼,那青年便進了裡屋。不一會兒,從裡屋中走出一個戴帽的老婦,面容蒼老,憔悴不堪。她手裡捧著一個小小的藥瓶,樣子極爲虛弱。
“這是村裡的藥婆。”老人話畢,從藥婆的手中取過藥瓶,擡手遞過去,“就是這個。”
司空鏡接過藥瓶,打開後聞了聞,一言不發。側首之時,她望見凌舒正緊握拳頭,面目嚴肅,全不似前日的玩笑,便問:“你怎麼了?”
凌舒不答,反問:“這是什麼藥?”
“不太清楚。”她聳聳肩。
“可有辦法救他們?”
她攤開雙手,輕輕搖頭,“這藥是私自配製的,必須得找到原來的方子。”
凌舒聞言,想也不想地衝出門外。司空鏡瞧他不似往常,大驚之餘,連忙起身追去,出屋後發覺他正疾步前往馬廄,顯然是要連夜出村。
未曾見過他這般衝動模樣,她快步出手攔住:“我說你,大晚上的,要上哪兒去?”
凌舒聞她一喚,方纔停下腳步,定定神後道:“我去方石居找解藥。”
“我們本就是明日去,何必急於一時?”她困惑不解,“你怎突然這麼衝動?”
被她如此點明,凌舒緩下心神,良久後才露出笑顏:“哈,好像是有點太激動了。”
他雖是恢復鎮定,但仍有幾分怒意。司空鏡細細打量他一番,憶起他所言往事,終是忍不住問:“你之前說的,關於你的村人……可是有類似狀況?”
凌舒神色一凝,復而注視她片刻,脣角輕抿,露出一抹苦澀的笑,點頭道:“我全村人,都是得疫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