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名城,小橋流水。正月初春時節,天氣轉暖,蘇州城內冰雪消融,煙雨朦朧。習習的涼風捎來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曠神怡。
清晨之時杏雨如絲,空氣溼潤而溫暖。長街車水馬龍,河畔江花似火,一片水霧濛濛。
客棧不遠處坐落著一間露天茶鋪,氣氛清淨典雅,客人不多,但大多爲常客。角落裡坐著幾個文人墨客,時而吟詩作對;珠簾之後有個小姑娘在唱曲兒,聲音清脆動聽。
在茶鋪靠外的位置靜坐著一個頭戴帷帽的白衣女子,身材窈窕,一身輕紗褶裙,白紗下的面龐看不分明。她額間圍著一塊窄小的頭圍,一灰一白十分顯眼,面前的桌上放著一盞茶壺及一碟花生,像是已經坐了許久。
司空鏡輕輕抿了口茶,忽聞一個笑聲自隔壁桌子傳來,不由側首望了望。
她右邊一桌旁坐著四個人,一人正值中年,赭衣墨發;兩人身著藍灰布衫,年齡相仿,約莫二十四五;其餘一人是個年輕俏麗的綠衫少女,方纔的笑聲正是自她而來。
“我說二師兄,你怎麼好像比我還想念孃親似的?”
對面一青年聞言,立即漲紅了臉,反駁道:“方纔是你說想念師母,我才問你要不要回去,怎說起我來了?”
少女衝他吐了吐舌,乖巧道:“我不過開你個玩笑嘛。”
中年人見他們鬧得歡騰,遂沉聲道:“雨寒,溥心,別鬧了。”
“好,爹爹。”朱雨寒嬌笑道,“我們吃過飯便去豪傑山莊麼?”
“嗯。”中年人點點頭,“孫莊主壽宴在即,各大門派想必已陸續趕去。”
聽得這麼一言,司空鏡方纔想起前日進城之時所聞。這段時日武林人士進入蘇州,正是前去豪傑山莊爲莊主拜壽。
她悟了一悟,又聽得鄰桌一人發話,正是方纔沉在一旁埋頭吃飯的青年。他眉目清楚,英氣勃勃,雙眸明亮有神,笑著喚夥計道:“小兄弟,再給我點吃的。”
未待夥計前來,便聽朱雨寒詫異道:“四師兄,你不都吃了好幾碗了?”
“嘿,我餓了。”青年抓了抓腦袋,笑容明朗,“趕了這麼多天的路,還沒好好吃上一頓呢。”
這時夥計聞聲前來,瞧著他手邊幾隻空碗,又打量一番他偏瘦的身形,震驚道:“客官你還要?”
“嗯,再來一碗飯和兩盤小菜。”話畢,他摸了摸肚子,衝夥計擠了個眼,“再來壺茶吧。”
щщщ▲TTKдN▲C〇
“好叻。”
夥計見他如此能吃,笑瞇瞇地轉身走向廚房。對面的溥心瞧他吃了一碗又一碗,忍不住道:“我說師弟,這又不是山珍海味,你吃那麼多作甚?”
“就是粗茶淡飯纔有味兒嘛。”青年神色爽朗,欣然問:“你們不吃?”
三人別過臉去,無人應他話。司空鏡不由一笑,細想那徒弟二人裝束打扮,應是來自秣陵蒼山派,那赭衣中年人便是掌門朱耘琛。
蒼山派爲武林七大門派之一,弟子擅用三尺長劍。門派武學出色,然朱掌門從不參與武林大事,只安居於秣陵一帶,若非豪傑山莊壽宴,想必不會輕易上蘇州來。
思至此,她忽見一人影閃至面前,竟有一錦衣男人湊近她身。她忙不迭移身避開,擡頭髮覺對方正盯著她瞧。
男人二十來歲的面容,裝扮華貴,上下打量她一番後,涎著嘴笑道:“姑娘,一個人喝茶啊?”
他邊說邊將摺扇伸來,顯然是爲挑她帷帽之簾。司空鏡揚臂一拂,將對方摺扇打落在地,冷冷道:“滾。”
她身段嫋嫋,然聲音卻是出人意料的沙啞和低沉,有氣無力,儼然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婦。
茶鋪中人皆聽得一愣,一時無人出聲,獨那簾中姑娘繼續唱曲兒。男人聞她嗓音嘶啞難聽,又見她額間頭圍,目光中頓時露出驚駭,訝道:“媽呀,是個老尼姑!”
雖是如此說,他卻仍是頗爲感興趣,拾起摺扇湊來:“打扮還真奇怪,怎不讓爺看看你長什麼樣?”
話畢,男人指指茶鋪外邊立著的兩個虎背熊腰的護衛,揚眉得意。茶鋪中人雖投來目光,但皆躲躲閃閃,想必此人是城中大戶,財大氣粗,囂張跋扈。
司空鏡不料剛進城便遇這等難事,微聲一嘆,默默捻起桌上一顆花生來。男人正不解,見她手指一彈,當即轟的一聲倒地不起,吃痛地捂著腦袋。
圍觀之人詫然一看,只見他額間印著塊紅點,正巧是花生大小,方纔一擊恰中眉心,一看便知奇痛無比。
衆人想他遭一花生襲擊,不由訕笑一陣,引得那錦衣男人怒不可遏,倒在地上衝門口的護衛命令道:“看什麼,還不給我教訓她?!”
那二人呆呆愣愣,聞他命令方纔動身,徑直朝司空鏡撲來。她瞧那二人步伐緩頓,並非習武之人,便從容地又取兩粒花生,凝著幾分內力彈去,正中二人腿部穴道。那倆護衛人高馬大,猝不及防,霍然跌倒在地。
“嘿,打得好!”朱雨寒在後面拍著手大笑,隨即被朱耘琛拉下,沉著臉道:“別去惹這些麻煩。”
“知道了,爹爹。”她撅著嘴坐下,思及方纔情景,不由捻起一顆花生細細把玩。
司空鏡瞥了那倒地之人一眼,厲聲道:“還不快滾。”
倆護衛怎料她武功高強,爬了半天才勉強站起,灰頭土臉地逃跑。錦衣男人還倒在茶鋪之中,見他們絲毫不顧及自己,憤然大叫道:“你們兩個飯桶,快來扶少爺我!”
二人方纔回過神來,忙不迭退回去扶起他,畏畏縮縮地跑了。茶鋪中人皆忍俊不禁,好幾人拍手大讚。司空鏡撣撣衣袖便坐了回去,聽得朱雨寒與她笑道:“前輩真厲害,方纔那是什麼招兒啊?”
她尚未回答,便聽溥心酸不溜丟地回道:“只要多練幾年內功便能有此成效。”
她輕輕點頭,示意溥心所言是真。朱雨寒倒是不悅起來,頂了頂溥心的胳膊,道:“二師兄你說的這麼玄乎,要不試一次給我看看?”
溥心面上一滯,隱有幾分尷尬之色。朱雨寒似未瞧見,只是凝神將手中花生彈出,然那顆花生飛了不過五六尺遠,便悠悠垂落,顯然力道不足。
她泄氣地坐定,瞥見那飯量奇大的青年正在夾花生吃,便笑著問:“四師兄你向來厲害,能不能像方纔前輩那樣?”
青年邊吃邊道:“沒試過。”
“那試一次怎麼樣?”
“呃,也行。”
他說罷便夾起一顆花生,手臂卻被朱耘琛按住,聞對方低聲道:“凌舒,你怎可跟著雨寒胡鬧?”
那名喚“凌舒”的青年朗然一笑,停下手來。朱雨寒瞄了父親一眼,不滿道:“爹爹,我不過想看看四師兄的功夫嘛!”
“胡鬧。”朱耘琛蹙眉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怎可任你玩耍?”
“纔不是玩耍呢!”她嘟了嘟嘴,“師兄即是兄長,答應妹妹的要求有何不妥?你就讓他試試嘛!”
司空鏡聽及此處,無意再作逗留,決心回客棧去,便喚了夥計來結賬。她剛一轉身,只見一個細小之物自身側飛來,掠過她眼前,徑直投入茶杯之中。
低頭一看,她杯中龍井不知何時多了顆尚未剝皮的花生,飄出些細小的油花來,乍一看去有幾分滑稽。
這一動作不過剎那,她不由一愣,擡頭望著隔壁一桌,瞧見朱雨寒正驚恐地看著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凌舒面露尷尬,但仍瀟灑自如,與她嘿嘿一笑,顯然是罪魁禍首。
茶鋪之中人聲停定,皆側過首來瞧這熱鬧。又是一陣安靜,唯有那簾中姑娘曲聲未歇,玲瓏婉轉,餘音嫋嫋。
“……陌上海棠春,伊人如舊,執手紅塵輕。”
曲盡之後珠簾微動,是一十五六歲的姑娘自簾後走出。此刻茶鋪更加安靜,衆人在目光停留在司空鏡身上,皆興致勃勃。凌舒與她相視片刻,一拍腦袋,笑:“哎呀,壞事了。”
“四師兄,你……你怎這麼不小心?”朱雨寒年紀尚小,顯然嚇壞,話聲斷斷續續,連忙道歉:“前輩……對不起。”
她雙頰微紅,肩上一顫。司空鏡見狀,遂搖搖手,與她抿脣一笑:“無妨。”
朱雨寒正放下心來,眼見凌舒放下碗筷走去,笑容明媚:“道姑前輩,你這頓就讓我來付吧。”
司空鏡聽得這一稱呼,神色一頓,沒好氣道:“不必。”
凌舒見她生氣,以爲她對方纔之事仍有芥蒂,遂笑著改口道:“師太,方纔是我不對,我……”
“你管誰叫師太?!”
他話未說完,便聽對方冷不丁吼了句,愣了一愣。她嗓音本就嘶啞,如此厲聲直叫人有些害怕。凌舒上下打量一番,瞧她衣衫楚楚,半點不似出家之人,不由心生疑惑,指著她額上頭圍道:“難道師太……哦不,前輩,不是出家人?”
司空鏡微怔,方纔憶起額頭那塊灰色碎布似道姑的頭圍,好笑又無奈,在桌上放下一錠銀子,拂袖而去。被凌舒這麼一說,衆人皆注意到她額上頭圍,引起一陣唏噓。
溥心伸頭望了許久,見師父一言不發,遂撇撇嘴道:“這尼姑奇奇怪怪的,不都道歉了麼。”
凌舒聞言聳了聳肩,笑著走回原處:“她一個出家人不容易,脾氣壞點也正常……”
說至這時,他忽然感到身後有什麼東西嗖地飛來,當即側身一讓,擡手擒住那直逼他後腦勺而來的暗器,訝然擡眸凝視著茶鋪之外。
小雨漸漸停歇,陽光自雲霧間照來,在地面灑下淡淡金光。司空鏡方纔並未遠去,正立於茶鋪外注視著他。日光之下,隱約見得她白紗中的輪廓,亮著一雙明眸,似有幾分怒氣,甩甩袖子便走了。
凌舒摸不著腦袋,不知哪裡惹了她,攤開手心一看,剛纔她從外邊擲來的,正是一枚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