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順給母親守陵的日子其實很無聊, 無聊之中難免就會有更多時間去思既往事。
和順最開始的時候其實沒想著挑撥太子和皇帝的關係——她雖然膽子大些,但還不至於包天。更何況壽康當年也算是待她不薄,她母親已經害得壽康遠走, 她就沒必要再去坑人家的弟弟了。
直到太后死了, 皇帝卻執意不許梓宮入皇城。
任憑皇帝找了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大家也還是能知道他其實就是不待見這個繼母。所以和順竟然求告無門, 甚至以請安這個藉口, 都見不到薛皇后。
死者爲大,她就不明白了,人都沒了, 皇帝爲什麼還要這麼剋扣太后的葬儀,甚至她打發人去禮部詢問的時候, 禮部竟然說太后的葬儀費用只有數千兩銀子。
數千兩銀子?後來薛皇后的喪儀費用是五萬兩啊。堂堂一個太后, 死都死了, 居然只配用幾千兩銀子?和順沒法兒不恨,沒法兒不恨之入骨。
所以她命人送信給太子, 原原本本講了徐家的故事。
她不怕皇帝聽說,她要的就是皇帝聽說。她要看看那個連自己的寡姐都信不過的人,會怎麼對待親生兒子。
不過這事兒能成,最終還是得謝謝那個傻太子,而收穫奇效, 則得謝謝自己那個傻弟弟梓敬。
太子是真的以爲皇帝殺徐定仁, 是爲了給壽康報仇, 卻從沒想過這未必不是皇帝的一石三鳥之策。沒錯, 皇帝的確想給壽康報仇, 但他也想借著誅殺窺伺帝居者來振皇威,也想……永絕太子依仗外戚來□□宮奪權的可能。皇帝不傻, 如果僅僅是爲了報仇,那又何必非得絕了徐家三族的青雲之路呢?
正因爲皇帝有這樣的心思,所以當太子要求讓徐家復家的時候,皇帝纔會像被踩了尾巴一樣一觸即跳。到如果僅僅是這樣,那和順恐怕還是死不瞑目。
畢竟,是她自己說的,“臣妹一日不看到陛下衆叛親離,一日不會滿足。”
真正的衆叛親離,是從壽康回宮開始的。壽康回宮後,和順偶然得知梓敬曾經給她寫過信,而且那封信的內容是關於當日太子爲徐氏而和皇帝爭執的。知道這個消息的一瞬間,和順幾乎被巨大的喜悅淹沒。她比任何人所知的還要了解壽康,還要了解這個姐姐的退而求其次。所以她猜測,壽康這回回來就是爲了證實自己這個弟弟到底是不是‘放逐’了她。
和順忍耐著,當壽康離開皇宮之後就開始給她寄信,只要壽康打開那些信,她和皇帝就勢必只能越走越遠。但這也不過就是賭博而已,如果壽康真的那麼願意做菩薩,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那樣和順也就只能認命,等著皇帝賜她三尺白綾。
然而就像壽康當年告訴和順的一樣,誰也不是菩薩,誰也救不了別人。
壽康打開了那些信。雖然她沒有回信,沒有做出任何舉動,但這也已經足夠和順滿意了。因爲和順比壽康還知道如何讓皇帝失望。
這世上有什麼比看著那個塑起菩薩像的人,不得不親手推倒這雕像更激動人心的報復呢?和順即使在夢裡也想不出。
不過在這件事兒上,和順多少覺得有些愧對於壽康。因爲說老實話,壽康對她挺好的,如果不是皇帝,和順本意上是希望壽康這輩子都能免於知道當年的事的。
只是可惜,所有的報復都必然會有至少一個犧牲者。
廢太子後來問過和順,“姑姑當年爲什麼會那麼做呢?您應該很清楚,那樣做的結果必然是您輸得一敗塗地。而且更要緊的是,皇父什麼也不會失去。”
“你皇父就有那麼無情無義,竟讓你覺得他真的不會感覺到失去麼?”和順問這句話的時候沒忍住笑了出來。廢太子給自己的生母上了炷香,然後纔回過頭道:“他隨隨便便就放逐自己的姐姐,隨隨便便就將重臣永不錄用,不覺得失去了,就意味著不會失去。”
“我原先也這麼想。”和順看著廢太子,“但後來當我知道他在草原上生病之後,居然迷迷糊糊地對著雀兒叫出了一聲兒姐姐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知道什麼是失去。他只是告訴自己,貴爲天子,則除了天下以外,其他東西丟了就丟了,談不上失去。但人嘛,終非草木鐵石,誰能真的狠下心來,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呢?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否認也是沒有用的。”
廢太子用一聲冷哼表達了他對這種說辭的不屑。
和順一挑眉,笑著搖搖頭,“其實你跟你皇父很像,只不過比他單純一些。我幾乎不記得皇兄有被人愚弄算計的時候,但騙你太容易了。”廢太子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和順又笑笑,“這有什麼呢?其實很正常嘛。朝廷上的鬥爭和內宮中的其實是有相似之處的,都是年紀越大的人越有經驗,越知道該怎麼鬥。譬如你皇父,你爲什麼鬥不過他?因爲你年紀輕,地位不如他。但你爲什麼也鬥不過薛昭鴻呢?因爲薛昭鴻也年長於你,而且他比你跟隨你皇父的日子更久,更瞭解他,他知道怎麼做、說什麼更能觸動你皇父。你輸,未必是說你就比他們笨,而是說,你還太年輕了。還不通人心。就比如,你以爲你皇父沒有心,所以你斗的時候把他當成了一個會算計的寶座。而薛昭鴻不是,薛昭鴻就像他心裡的蛔蟲,一張嘴,字字句句都嚴絲合縫兒地扣住了他心裡的溝溝壑壑。你說,你可能鬥得贏麼?”
廢太子抿著嘴脣,過了半天才道:“姑姑跟我說的時候自然是百般有理,但自己做的時候,不也是一敗塗地了麼?”
“我輸什麼了?徐家三族麼?”和順冷笑著看著太子,“除了你誰都知道皇兄不可能赦免徐家,這麼一顆廢棋,我也算物盡其用了,怎麼叫輸呢?”
“徐家是我的外家,難道就不是你的外家了麼?”
“是,那又怎麼樣?我自幼長於深宮,徐家的人我都沒見過幾個,就算死絕了,我也沒什麼可傷心的。再者說,用他們的命換你和你皇父鬧崩,再換皇姐和她的弟弟鬧崩,這有什麼劃不來的呢?”和順笑起來志得意滿,“我唯一有愧的,不過是對皇姐一人而已。”
“我母后做夢都想要一個皇子,所以她雖然寵愛我,但也難免會說些如果有個兒子就好了這樣的話。皇父則在我懂事後不久就迷上了那個奴婢,還封她做了皇貴妃。不過即使沒有那個奴婢,我母后也並不得寵,所以說老實話,我小時候幾乎沒怎麼見過皇父。至於兄弟姐妹之間呢?皇子們早早搬出內宮,接觸少,而其他三個姐妹呢?昌寧和榮安的母妃均和母后不大和睦,她們姐倆自然和我也親近不到哪兒去。只有皇姐,只有皇姐會柔聲細語地問我沒穿披風冷不冷,或者戴了那隻髮釵,重不重。”和順的目光柔和了下來,“如果不是她弟弟,我真的不想那樣算計她。”
廢太子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如果她不是皇長姐,不是天子嫡長姐,誰都不會算計她。她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沒在這個弟弟生下來的時候,掐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