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齋外的桃花已經(jīng)開好了, 一大片一大片如同粉紅的雲(yún),煞是好看。
薛昭鴻今兒也不知道怎麼了,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 也沒什麼心思讀書的樣子, 每隔一會兒就要往窗外偷看一眼。
太傅和薛父是同年, 本就交好, 一向也算十分照顧薛昭鴻, 在查太子的功課的時候,也從來沒忘過他。今日見他心不在焉,就有些不高興。太傅輕咳了兩聲兒, 總算召喚回了薛昭鴻的注意力,“薛侍讀, 今日爲(wèi)何用心不專啊?難不成外頭有什麼古怪的東西麼?”
太子側(cè)臉看著薛昭鴻, 壞笑了一下, 又回過頭來看著太傅,認(rèn)真地道:“外頭沒什麼古怪, 外頭只有桃花,至於這桃花裡是不是生出了桃花仙子,那就不知道了。”
太傅聽九歲的太子小小年紀(jì)竟說出這樣輕薄的話,一時嚇得目瞪口呆,待反應(yīng)過來, 忍不住便要大哭, “老臣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陛下啊!”
太子笑話完薛昭鴻, 本來心情正好, 但被太傅這麼一嚷嚷, 一下竟嚇著了,臉色都變了, 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太、太傅,您這是怎麼了?”
太傅跪倒,以頭搶地,哭道:“老臣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陛下啊!”
小太子最初的驚嚇過去之後,這回臉就黑了,乾巴巴地道:“我已經(jīng)知道太傅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皇父了。”他頗有些諷刺地道:“那太傅開恩,告訴告訴我罷,您是怎麼對不起列祖列宗和皇父了?難不成是因爲(wèi)昨天晚上多吃了一杯酒,今天酒勁兒還沒下去就來上課了麼?”
這要是在外頭的學(xué)堂裡,這樣的混賬學(xué)生肯定早就被先生抄起苕帚就掃地出門了,但可惜這裡是三省齋,學(xué)生大過老師,輪不著太傅轟學(xué)生。
太傅罵不了小太子,就只好含淚哭訴,“老臣無能,教不好太子,竟讓太子說出那樣的輕薄話來。這可不是老臣對不起列……”
“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陛下。”小太子不耐煩地替太傅說完了這番話,末了擺擺手,“我也不過就是跟瑤生說句笑話罷了。太傅要是不愛聽,就只當(dāng)沒聽見不就完了麼?至於的麼?甭管是列祖列宗還是皇父,他們都忙著呢,沒空兒管這個。”
他看太傅又要哭,忙制止道:“哎!太傅別哭了,這兒也沒別人,沒人替您去皇父和我姐姐那報功,我呢,也沒多餘的帕子給您擦眼淚。所以啊,咱們都省省罷。”
太傅看著太子,哆哆嗦嗦地本要說一句‘老臣字字句句發(fā)自肺腑,殿下豈能口出這等輕薄詞句?傳揚出去,如何是一國儲君的風(fēng)範(fàn)呢’。但他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聽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喲,咱們太子爺要替太傅到我這兒報什麼功啊?”
太子這回纔是真的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滿臉帶笑地對剛進(jìn)門的少女道:“姐姐來早了,不是說待會兒纔來看我的騎射麼?”
壽康沒理他,轉(zhuǎn)身跟太傅微微一福,“太子是不是惹了太傅生氣了?我替太子跟您賠罪,您別怪他。”
太傅好不容易見了個講理的,自然感動得不行,“太子是儲君,臣子見儲君有不妥,只能死諫,豈有責(zé)怪的道理?若真有,那就是臣的罪過了。”
壽康一向知道太傅爲(wèi)人端方,但聽到這兒還是忍不住拿帕子掩著嘴悄悄兒笑了。太子一見姐姐笑了,就知道今兒這檔子事兒算是揭過了,當(dāng)下便鬆了口氣,忙過去道:“走罷姐姐,時辰也差不多了,你不是說要看我的騎射麼?”說到這兒,他突然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連擡頭都不敢的薛昭鴻,然後憋著笑對壽康又道:“順便啊,也看看某些人的騎射。有些人可是盼了姐姐大半天兒了呢。”
太傅這會兒算是明白過來了,聽太子竟是拿自己姐姐說笑,又要大哭。太子一見他有異狀,立刻咳了一聲,肅容道:“好了好了,太傅今兒就到這兒了,回罷,有什麼事兒明兒咱們再說。”說罷,帶了薛昭鴻,便催著壽康一同出去了。
太子的騎射師傅是御前侍衛(wèi),這是個老實人,太子說讓幹什麼他就只是照辦,一個字都不會多說多問。所以,當(dāng)今天太子一味催著他看自己練箭,卻不讓他管薛昭鴻,“讓瑤生陪著姐姐看我射箭”的時候,他也不曾多說一個字——太子忍不住想,如果太傅也是這麼個明白人,那這日子可就真是好過多了。
那侍衛(wèi)和太子去的遠(yuǎn)了,留下薛昭鴻站在壽康斜後方陪著。宮女太監(jiān)也都識趣地走開了幾步。
壽康哪裡不知道弟弟的意思,當(dāng)下臉上便紅了,既不敢看薛昭鴻,更不敢和他說話。
薛昭鴻看著她紅紅的側(cè)臉,只覺得心都要化成一灘水了,“容川。”他柔聲叫她的名字,她這下更是連耳根都燒紅了,低下頭輕聲道:“可恨大哥那次竟在你面前說出來,讓你現(xiàn)在竟這樣隨便就拿在嘴裡胡叫。”薛昭鴻忍不住一笑,“我不敢。也只是眼下這樣的情景纔敢念一聲。別的時候,我都只當(dāng)自己不知道。”
壽康似乎也笑了一下,但卻沒說話,只是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兒。
薛昭鴻看著她,也只是笑,過了半天才又說了一句,“容川。”
壽康等了一會兒,卻聽他不再說話,也有些疑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只是衝自己笑。一時又不好意思起來,重新低下了頭,“你有話就說,沒話說就別叫我。”
“可我就是想叫你幾聲兒,因爲(wèi)我不知道下回得什麼時候才能叫了……”薛昭鴻語氣溫柔,“你可如我想著你一般,想著我麼?容川。”
她的名字被他念出來,不需要其他任何詞語搭配著,就已經(jīng)像一首詩了。
或許也是被不遠(yuǎn)處的桃花和這種氣氛感染了,她小聲兒道:“你想叫就叫罷……何必還要說這種話來糊弄我?”
薛昭鴻聽了這話,一時恨不得咬死她,好讓她以後都不能氣自己了,一時又恨不得挖出心來給她看看,讓她知道這確實不是糊弄她呢。他呆立半晌,才負(fù)氣說了一句,“公主既然不信,那我也沒辦法。”
壽康聽了他這話卻抿嘴笑了,“我雖然不信,但卻愛聽呢。”
薛昭鴻一愣,似乎沒料到她竟能說出這樣大膽的話。過了半天,他才也笑了,“你信不信都好,我總之是說實話呢。”
一陣微風(fēng)拂過,吹落桃花,竟有一朵偏巧就落在她頭上。
她卻不知道,只是擡頭去看花。他也許是受到了太子說的那位桃花仙子的蠱惑,竟走上前去,輕輕地爲(wèi)她拿下了那朵桃花,“這桃花的顏色,竟比不上容川一分。”
她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背過身去,罵了一句,“登徒子!”
他卻笑了,那樣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她就如同一樹繁花,挺直,而又秀美無儔,難以言喻。
但很多年後,他才突然意識到,當(dāng)年那樹繁花,最終是被自己摧殘得花葉落盡,只剩下枯木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