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豔聽他說有臨終囑託,就問“何事?”
歐陽劌蒼白著臉色,喘息道,“你去枯楊東側,兩百步處,可見荒草中有一堆亂石。你將那些亂石移開,可以發現一個洞穴。洞穴內,有六個楠木箱子。第三個箱子上,有個布袋。你把那個布袋拿出來。”
唐秋豔依言,走至那堆亂石間,將中間的七八塊石頭,搬走後,再撥去浮草沙土,果見下面有塊石板。揭開石板,便露出一個方形洞口。因想此人武功通神,斷不至於,事先挖此坑穴謀害旁人,於是,挺身跳入。腳尖觸地時,硬邦邦的,顯然地下也鋪了石板。洞內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唐秋豔摸索著前進,好在洞穴甚淺,才走了七八步,便已到盡頭。
她順手去摸,地上擺放的,都是些罈罈罐罐,破襖被子,等生活用品。再向右側摸去,果然牆壁下列著一排箱子。第三個箱子上,摸到了一個布袋。那布袋甚沉,伸手入內,只覺觸手堅硬冰涼,憑質地她立即斷定是金條。她忽然對那六口大箱子,感到好奇,於是,小心翼翼地揭開箱蓋。霎時間,珠光寶氣,漫溢出來,令人炫目。揭開別的箱子,亦都是些金銀珠寶。唐秋豔行走江湖十餘年,從未見過這等橫財,不由得眼光發直,心襟搖曳。因見一枚鴿蛋大的夜明珠,光華奪目,小巧可愛,便悄悄地收於懷內。隨後趕緊扣好蓋子,提布袋而出,以免歐陽劌生疑。
此時,歐陽劌身形搖晃,神色痛楚,顯然他已快支撐不住了。
唐秋豔走至近前,將布袋遞給他。
歐陽劌卻不接,緩緩地道,“袋內共有銀票金條,計七十二萬金。另外的八萬兩,我已預付給殺手樓的掌櫃鄧婆子了。這餘下的,便是你的酬金,都拿去罷。”
“酬金?你要給我酬金?”
歐陽劌見她滿臉疑惑,便從懷中掏出一枚梯形鐵令,遞給她道,“你認得這個鐵契麼?”
唐秋豔一眼便認出,那是殺手樓開給僱主的憑證,拿來細讀,不由得驚呆了,“你,你就是那個僱主?”
“不錯,我就是那個開價八十萬,索取歐陽劌人頭的僱主。”
“你僱人殺死自己?”
“正是。”
此時,荒原上風聲呼嘯,烏雲翻滾,遮住星月,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唐秋豔怪異地望著歐陽劌,笑道,“早知你便是僱主,我也不用這麼枉費心機了。”
歐陽劌也笑了,“是啊。我原本就打算,今晨讓你割了頭去的。可你性子忒急。”
“既然如此,你還要跟我發誓,說甚退出江湖云云,這不是折騰人麼?”
“天可憐見,我說那話也是真心的。倘你心誠,我自會與你攜手退隱;反之,你懷有鬼胎,我亦願將這大好頭顱,拱手獻出。”
“我當時聽你說獻頭之語,很嚇了一跳,還當你詐我呢。”
歐陽劌目遊蒼原,長聲嘆息,“這半年來,我一直在琢磨,如何爽爽快快地死,了無遺憾地死。能夠死在你的溫柔鄉、極樂谷,死在快樂的巔峰,那豈非最好的結局?可惜,我又多活了片刻,真是可惡!現下,酬金既付,諸事已了,你可以動手了!”
“我有了這枚鐵契,和你身上的鏽劍,便足以交差了。何況,酬金已經到手。因此,你的人頭,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給你留個全屍罷。”
“嗯,這樣也好。”
這時,風聲愈加緊了。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不時有電光劃過。唐秋豔接住數點雨滴,道,“要變天了。”
“是啊,要變天了。”
“你還有什麼要囑託的麼?”
“唔,對了。那布袋內,尚有一封書信,煩你務必將它轉交給天涯客棧煮酒部落的青梅姑娘。”
唐秋豔點了點頭,“我一定幫你帶到的。”心下卻在盤算,如何將洞窟內六大箱金銀珠寶帶走,從此,隱跡江湖,過神仙逍遙日子。
歐陽劌見她答允,眉頭一展,搖晃數下,一口鮮血噴出,終於載倒地上。
唐秋豔見他已死,便打開布袋,將那封牛皮書拆開,借夜明珠之光,取出信箋展閱,內容居然是讓青梅派人手,兼程來此,取走六大箱珠寶,以爲扶老贍幼之用。
唐秋豔冷笑兩聲,將那信箋撕得粉碎,揚手丟去。隨後,大步返身入寶窟,打開箱子,又挑了幾件最喜愛的首飾鐲子,放入懷內。因想這些珠寶,須得僱傭車馬,偷偷運往別地,妥善安置方可。然而,最近的小鎮,離此也有數十里,看來只能辛苦一趟了。她打定主意,便跳出洞穴,仔細將洞口遮掩好,以免爲人發覺。
她剛掩蓋好洞穴,未及歇口氣,忽見一個人影,在地上匍匐著向自己接近,已到了兩丈處。
唐秋豔大驚,喝道,“臭小賊,你怎麼還沒死?”
歐陽劌腦袋一歪,又不動了。
唐秋豔揀起一塊石頭,走至身前,正欲朝他腦勺上猛砸,好徹底結果他的性命。忽然,喀喇喇一聲驚雷,從雲間滾過,唬得她一屁股跌倒。回頭看時,只見不遠處的枯楊,已被雷電劈開,熊熊燃燒起來,心道,“老天不讓我殺他,必有緣故。”這時,歐陽劌嘴脣翕動,吐出“秘笈”兩個字。
唐秋豔身形一震,將他扶起,問道,“什麼秘笈,是《大荒神功》,還是《頹廢劍法》?”一面說,一面將耳朵貼在他臉上。
忽然,歐陽劌雙臂螯張,將她攔腰抱住,猙獰著道,“心肝兒,讓老子抱抱你,再讓老子抱抱你。”
唐秋豔只道他是迴光返照,強自鎮定,哪知他那雙臂如毒蛇般,越箍越緊,雖然拼力掙扎,也無濟於事。她空有一身功夫,此時卻難以使出,只覺呼吸漸漸困難,越來越胸悶。
其時,她的兩手拇指在他肚腹上,亂戳亂點,希圖點中他的穴道,不料連點七八下,都未能如願。情急之中,右手探入對方襠下,死死握住那話兒。歐陽劌似乎不覺疼痛,他的手臂愈加用力。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瀕死之人,還有如此大的力氣。
唐秋豔眼冒金花,細腰欲斷,心道,“再不痛下殺手,我非被他活活勒死不可。”隨後,用盡吃奶的力氣,拼死一捏,便聽咕哧一聲,那兩顆小丸,終於粉碎了。只見歐陽劌痛得嘴巴一抽,幾乎同時,她聽到了自己腰骨斷裂的悶響。兩人的嘴角,都流出了鮮血。
恍惚中,她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抱得你更緊一些。你會怪我麼?”
唐秋豔溫柔地道,“不會。姊姊知道你很善良。”
歐陽劌慢慢地合上眼皮,口中卻兀自喃喃不休,“有的人活著,可是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可是他還活著。”言罷,腦袋歪在她肩上。
“等等我,咱們一起上路罷。”唐秋豔有氣無力地說著,伸脖向他的嘴巴湊去。兩隻鮮血淋漓的嘴脣,終於吻在一起。
一個蓋世殺手,一個絕世紅顏,便這般擁抱著對方,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這當兒,烏雲翻滾,張牙舞爪,天地間一片騰騰的殺意。忽然,一道電光,擊在兩具屍體的頭頂,引得頭髮衣衫,都斯斯燃燒起來。片刻後,雨越下越大,澆滅了火焰。而屍身早已焦爛不堪,面目俱無。奇的是,這兩具殘屍,內蘊劇毒,非但拒絕蟲蟻的咬噬,亦不肯腐爛。它們便這麼,突兀地、倔強地存於天地間。直到數月後,一場罕見的大雪,覆蓋了整個荒原,纔將它們一起埋葬。
不料,次年早春,天氣漸暖,積雪消融。那兩具石像化的殘屍,又從雪堆裡鑽出,顯露其駭人的面目。而屍身周圍,蟲蟻滅絕,寸草不生。
此後,歷經年月,屢暴風霜,那兩具殘屍兀自不肯鬆手,死死相擁,跪在廣袤無垠的荒原上,像是舉行某種特別的葬禮,又像是——情人的——山盟海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