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大白
餘至瑤在瑤光飯店內(nèi)和宋逸臣密談一番,宋逸臣領(lǐng)命而走,他清閒下來,決定還是回家。
汽車一路疾馳,片刻之後便是停到了餘公館門口。餘至瑤下了汽車,步伐輕快的向內(nèi)走去。今日是個明媚晴朗的好天氣,他心中一片空白,茫茫然的只是感覺愉快。
然而剛剛進(jìn)入樓內(nèi),他便聽到了鳳兒尖錐錐的哭聲。覓聲快步走入客廳,他只見一羣僕人圍做一圈,鳳兒站在中間,哭的面紅耳赤、涕淚橫流,嘴裡反覆只是叫嚷:“不怪我,不怪我,是它自己死的,我沒殺它……”
餘至瑤聽到這裡,才發(fā)現(xiàn)了地上趴著的雪團(tuán),以及人羣中的杜芳卿。
鳳兒見他忽然回來了,像得了救星一般,伸著兩隻手就迎了上去,口中連哭帶嚎的說道:“叔叔,雪團(tuán)死了,不是我殺的……”
餘至瑤一皺眉頭,懷疑杜芳卿會傷心賭氣——雪團(tuán)日日夜夜跟著杜芳卿,狗養(yǎng)久了,和人一樣。掏出手帕擦了擦鳳兒的小臉,他彎腰問道:“到底是怎麼了?你告訴叔叔,叔叔不怪你。”
杜芳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這時忽然搶著說道:“雪團(tuán)死就死了……一條狗而已……”
未等他說完,鳳兒也哽咽著開了口:“叔叔,真的不怪我。哥哥給我喝牛奶,又不給了,澆花,剩了半杯,我想喝,雪團(tuán)來了,我給雪團(tuán)喝,嗚嗚……雪團(tuán)死了……”
這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讓人簡直不能領(lǐng)會。餘至瑤疑惑問道:“哥哥?哪個哥哥?”
鳳兒擡手向旁邊一指:“這個漂亮哥哥。”
餘至瑤直起腰來,若有所思的望向了杜芳卿。
杜芳卿暗暗嚥下一口唾沫,身心其實(shí)已經(jīng)快要被沒頂?shù)目謶謮嚎辶耍墒切刂袘抑豢跉猓屗幻虢右幻氲膹?qiáng)撐下去。俯身把雪團(tuán)抱起來,他低頭擠下幾滴眼淚,哀哀切切的說道:“雪團(tuán)肯定是中毒死的……廚房的耗子藥就那麼敞著亂放,雪團(tuán)又不認(rèn)得,也許就是吃了耗子藥才死的……”
餘至瑤吸了一口氣,繼續(xù)審視杜芳卿。杜芳卿的反應(yīng)很不自然,他知道杜芳卿的性子,溫柔歸溫柔,可是哭起喪來也不含糊,眼淚能像長流水似的淌上許久。愛狗說死就死了,照理來講,對方應(yīng)該早就梨花帶雨的抽泣良久。至少,不該在鳳兒哭過之後,他纔開始落淚。
一手向下搭在鳳兒的薄薄肩膀上,鳳兒已經(jīng)快要哭抽——她知道自己和父親是寄人籬下,父親也時常呵斥管教她,不許她在餘家亂跑亂跳的討人嫌。她小心又小心,結(jié)果最後犯了個大錯誤,把人家的大白狗弄死了。想起父親那霹靂火爆的性子和不分輕重的拳腳,她魂飛魄散的恐慌著,感覺晚上父親一回來,就要把自己打死了。
餘至瑤不會伺候孩子,索性把手帕塞到鳳兒的手中。揮手斥退了周遭圍觀的僕人們,他只把杜芳卿留了下來。杜芳卿手裡抱著沒了活氣的雪團(tuán),淚珠子成串的滑過面頰。他想自己真的是時運(yùn)不濟(jì),命途多舛,嘗過了蘇三的苦,又蒙上了竇娥的冤——他是動過害人性命的心思,可那惡念一閃即逝,不應(yīng)該算罪啊!
當(dāng)時他只是慌了心神,以爲(wèi)自己已經(jīng)倒空了杯中牛奶;如果知道會有後來的事情發(fā)生,那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那樣草率離開的。
這時,餘至瑤忽然低聲開了口:“鳳兒,你說雪團(tuán)是喝了牛奶才死的?”
鳳兒哭的直打嗝:“雪團(tuán)喝、喝完就吐白沫……”
餘至瑤擡眼盯著杜芳卿:“牛奶是哥哥給你的?”
鳳兒抽的渾身亂顫:“哥哥說要給我喝,可是後來又、又拿去澆花了,只剩半杯。哥哥走後,我想去喝……正好雪團(tuán)來了,我、我就把牛奶給了雪團(tuán)……”
餘至瑤摸了摸鳳兒的腦袋,柔聲說道:“沒有關(guān)係,一條狗而已,死就死了。別怕,自己洗把臉去。”
鳳兒仰起頭,淚眼婆娑的看他:“叔叔,你、你可別告訴爸爸啊……”
餘至瑤對她笑了一下:“我替你保密,絕不告訴他。”
然後他擡頭盯住了杜芳卿:“把狗放下,跟我上樓!”
杜芳卿乖乖的放下雪團(tuán)尾隨了餘至瑤,心裡知道自己這是在赴死了。
餘至瑤走進(jìn)了杜芳卿的臥室。向後轉(zhuǎn)向杜芳卿,他面無表情的說道:“把門關(guān)上!”
杜芳卿一言不發(fā),果然把門關(guān)嚴(yán)了。滿懷絕望的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他擡頭正視了餘至瑤。
餘至瑤沉著一張臉,表情偏於陰森,聲音也是冷冰冰的沒有感情:“你要毒死鳳兒?”
杜芳卿緩緩的搖頭,含淚說道:“我沒有,我爲(wèi)什麼要毒死她?”
餘至瑤冷靜的看著他:“那牛奶怎麼會有毒?”
杜芳卿從頭到腳滲出冷汗,可是依舊執(zhí)著的搖頭:“牛奶是我親自從廚房端出來的,怎麼會有毒?本來也的確是想給鳳兒喝,可是鳳兒在外面鬧來鬧去,不聽話,吵得很,我一生氣就用牛奶澆了花。雪團(tuán)大概是真的吃了耗子藥,喝完牛奶之後才發(fā)了毒性……二爺,我沒有騙你,我和孩子又沒有仇,怎麼會下這種狠手?”
餘至瑤聽了這一番話,冷笑一聲,卻是邁步繞過杜芳卿,推開房門走了出去。半分鐘後他回了來,手中拿著那隻盛過牛奶的空玻璃杯。
從房內(nèi)窗前的小圓桌上拎起茶壺,餘至瑤往玻璃杯中倒了小半杯水,輕輕搖晃著衝淨(jìng)了杯壁奶漬。轉(zhuǎn)身走回杜芳卿面前,他把小半杯白濁**舉了起來:“既然沒毒,就喝了它!”
杜芳卿立刻變了臉色——耗子藥連健康的雪團(tuán)都能頃刻毒死,可見毒性十分猛烈。這樣的**喝下去,誰知道會是怎樣?也許安然無恙,也許鬧肚子疼,也許……是死!
這時,餘至瑤又逼了一句:“芳卿,喝啊!你敢喝,我就信你!”
杜芳卿一抽鼻子,鼻涕眼淚忽然一起流了下來。他瞬間變得狼狽不堪,後退一步貼在牆上,他走投無路的吐露了實(shí)情——一念而已,真的只是一念而已。後面的發(fā)展出乎他的預(yù)料,他也是後悔,也是害怕!
待到他把最後一句話說完,餘至瑤冷笑著點(diǎn)了頭:“哦,芳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隨即他將半杯毒水狠狠潑向?qū)Ψ降拿婵祝曇趔E然拔高起來:“他媽的我當(dāng)你軟弱,我當(dāng)你天真,沒想到你其實(shí)心如蛇蠍!”
杜芳卿閉上眼睛扭頭一躲。擡起衣袖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他忍不住哭出聲來:“二爺,我一時糊塗動了作孽的心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錯了,您饒過我這一回吧!”
餘至瑤揪著他的衣襟拖拽到屋子中央,然後一腳踹上他的肚子:“混賬東西!敢在我家裡使這種手段,你眼裡還有沒有我?”
杜芳卿痛叫一聲跌坐在地,知道自己這種行爲(wèi)無論放在哪裡都是最犯忌諱的。無可辯駁的爬起來跪到餘至瑤面前,他抱著對方的大腿啼哭哀求:“二爺,一日夫妻百日恩,您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原諒我這一次吧!我知錯了,真的知錯了。您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將來一定好好做人,一生一世報(bào)答您的恩情。”
餘至瑤彎下腰來,伸手?jǐn)E起杜芳卿的下巴。杜芳卿的鵝蛋臉此刻蒼白如紙,眼睛卻是紅紅的,哭到這般地步了,五官也不走樣。
很失望的嘆了口氣,餘至瑤輕聲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所以我不打你的臉,讓你滾的體面一點(diǎn)。”
杜芳卿死死的摟住了餘至瑤的腿,哭聲不大,然而撕心裂肺的帶著慘意:“二爺,求求您,求求您,我這輩子心裡就只有二爺您一個人,別攆我走,離開您我就只好去死了……”
餘至瑤有氣無聲的笑了一下:“芳卿,我已經(jīng)是怕了你。把個會下毒的人放在身邊,我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然後他決絕的扯開杜芳卿的手臂,一腳將對方蹬了個倒仰。
下午時分,杜芳卿提著一隻大皮箱,滿面淚痕的走出了餘公館。張兆祥站在大門外的汽車旁,這時見杜芳卿戀戀不捨的還往回望,便是很有分寸的催促道:“杜老闆,走吧。到了那邊,還得收拾一陣子呢。”
杜芳卿沒能從衆(zhòng)多窗口中找到餘至瑤的身影。拉開車門坐上後排,他費(fèi)力的把大皮箱拖到了腳邊。張兆祥用力關(guān)上車門,隨即自己也跳上了副駕駛座。汽車發(fā)動起來,片刻之後便是無影無蹤。
餘至瑤並沒有對杜芳卿趕盡殺絕——杜芳卿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得到自由,失去庇護(hù);二是得到庇護(hù),失去自由。
杜芳卿選擇了第二條路,於是汽車把他拉到位於英租界邊緣的一處小院落裡,從此以後他每個月可以從餘家得到一點(diǎn)生活費(fèi),但是不許出去勾三搭四,只能在這四五間房的小宅子裡關(guān)門生活。
提著皮箱下了汽車,他慢慢邁過門檻,只見院內(nèi)破敗,房屋陳舊。灰塵在窗櫺上牽牽扯扯結(jié)了老長,飄飄搖搖的隨風(fēng)輕舞。張兆祥從後備箱中搬出一牀被褥,又乘車到附近的店鋪中買來鍋碗瓢盆。身爲(wèi)?zhàn)N公館的準(zhǔn)管家,他終日忙碌,時間寶貴,也就只能幫忙到此了。
汽車絕塵而去。杜芳卿人在院內(nèi),一時間心如刀絞,淚如雨下。蹲下來雙手捧著臉又哭了一陣,他自知是再無人來憐惜的了,只好打起精神找到一把禿頭笤帚,開始四處掃灰。
只能是這樣了,他把雙手浸到冷水中搓洗抹布,玉蔥似的芊芊十指凍得通紅。沒有本領(lǐng),沒有力量,只能這樣茍活著吃一碗飯。回想起餘公館那舒適優(yōu)渥的生活,他含著眼淚擰乾抹布,低下頭慢慢擦拭了一張帶著裂紋的老木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