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儂我儂
餘至瑤在家裡躺了半個多月,這期間杜芳卿衣不解帶的服侍他,因爲(wèi)知道他夜裡做不成那一樁事,所以心裡不怕,早早晚晚總在他的身邊。
餘至瑤心裡感激他的好處,所以等到可以下牀出門了,便張羅著給他買狗。正好顧佔海的太太是養(yǎng)狗的,家裡母狗剛下了一窩崽子,正經(jīng)是純種哈巴狗。於是這天餘至瑤便穿戴整齊,帶著杜芳卿出門前去顧家抱狗。
顧佔海的太太是從鄉(xiāng)里出來的,膽怯怕生,不肯見人,兩個j□j歲的男孩子卻是嘻嘻哈哈的跑出來,好奇的圍著客人饒舌。顧佔海攆了幾次,沒攆開,便不再管,自顧自的對餘至瑤說道:“二爺,您看這隻小狗怎麼樣?一窩的崽子,屬它最歡實。”
其實這話應(yīng)該對杜芳卿說,因爲(wèi)是杜芳卿要挑選小狗。可顧佔海不好意思正視對方——男旦在他眼中,是很帶有神秘性的,尤其又是二爺身邊的人。
餘至瑤不置可否,單是對著杜芳卿使了個眼色,讓他快做決定。杜芳卿果然彎腰抱起了那條活潑小狗,狗白,他的手背上塗了雪花膏,也白。親親熱熱的把小狗託到胸前,他扭頭對著餘至瑤嫣然一笑:“就是它吧!”
說這話時,顧家兩個小子跑到了他的身邊,扯了他的長袍下襬往臉上蒙,因爲(wèi)他從頭到腳都灑了香水,滿身芬芳。
顧佔海見此情形,連忙抓雞似的一手一個,把這一對不省心的兒子扯了過來:“不許訕臉,回後院去!”
小兒子膽子大,伸出小手一指杜芳卿,他仰著腦袋告訴父親:“這個哥哥好香喲!”
顧佔海老虎似的一瞪眼睛:“小兔崽子,找你娘去!”
說完這話,他後了悔——不該在杜芳卿面前說出“小兔崽子”這四個字,雖然對方的確是個兔兒爺,不過畢竟外面有著餘二爺?shù)拿孀樱约哼@話有些不厚道了。
杜芳卿倒是沒在乎,他笑盈盈的低著頭,一下一下的摩挲那狗。
兩人一狗打道回府,杜芳卿一路歡天喜地的,給小狗起了名字叫做“雪團”。及至進(jìn)了家門,他蹲在地上一邊用溼毛巾擦小狗爪子,一邊頭也不擡的說道:“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養(yǎng)過這麼一隻小白狗兒。我那小狗養(yǎng)了一年多,又會起立又會作揖,乖的了不得。可我有個師弟對我使壞,把我的小狗捉去殺掉吃了。”
餘至瑤願意聽他絮絮叨叨的說些瑣事。居高臨下的站在前方,他頗感興趣的問道:“然後呢?”
杜芳卿站起身來,把毛巾交給身邊僕人:“然後?然後我自然饒不了他。”
餘至瑤擡手摸了摸他的臉蛋:“再然後呢?”
杜芳卿不說了,抿著嘴只是笑。再然後呢,他在師弟的杯子裡下了藥,師弟從此壞了嗓子,上不得臺唱不得戲,就不知是被師父轉(zhuǎn)手賣到哪裡去了。
這樣的爭鬥,在戲班子裡很是常見,可是對於外人來講,就偏於駭人聽聞,所以杜芳卿不肯對餘至瑤實話實說。他越不說,餘至瑤越要追問,最後他沒有辦法,只好隨口敷衍答道:“我讓師哥打了他一頓,讓他半個月爬不起來,躺在炕上挨師父的罵。”
餘至瑤看他是個嬌聲嫩氣的小美人,受了欺負(fù)也只會攛掇師哥出頭,心中便覺得他可憐可愛。正要開口說兩句玩笑話,不想僕人忽然從外面走進(jìn)來,說杜老闆的師父從北平過來了。
此言一出,餘至瑤沒覺怎樣,杜芳卿卻是一皺眉頭,懷疑師父是要來向餘至瑤打抽豐。
杜芳卿的師父垂手站在餘至瑤面前,訓(xùn)練有素的陪著笑臉,想要把杜芳卿接回去登臺唱戲。
“餘二爺,不瞞您說,芳卿真就是我們班子裡的搖錢樹了。上下大小全指望著他呢。”老班主笑的很有分寸,又爲(wèi)難又膽怯,讓人不能不憐憫:“我也知道二爺疼他愛他,巴望他好。可是芳卿今年剛二十歲,正是大好的時候。吃苦受罪學(xué)了十來年的戲,剛j□j了就往下退,也對不起他付出的那些心血不是?”
話到這裡,他溜了杜芳卿一眼。杜芳卿裝聾作啞的低著頭——他愛唱戲,除了唱戲沒別的本事;況且功夫?qū)W成了不亮一亮,也的確可惜;但他心裡又戀著餘至瑤,讓他隨著師父回北平去,他捨不得。
地上的白狗崽子彷彿已經(jīng)認(rèn)人,連滾帶爬的跑到杜芳卿腳邊唧唧亂叫,又不住的張嘴去咬他那長袍下襬。杜芳卿彎腰抱起狗崽,起身時向餘至瑤遞了個眼風(fēng)。餘至瑤會意,便留下班主,帶著杜芳卿去了隔壁房間。
如此過了半晌,這兩人一前一後的回到客廳。杜芳卿微微笑著,顯然是滿心歡喜;餘至瑤上下打量了老班主一番,則是問道:“唱戲何必非去北平?天津不夠他唱的?”
老班主苦笑答道:“餘二爺,您是有所不知。芳卿得罪了何老闆,這麼大的天津衛(wèi),真就沒有我們唱戲的地方啊。”
餘至瑤點了點頭,隨即答道:“我給你們找地方。唱戲,我不攔著,不過唱完了,人必須回到我這裡來。”
老班主有點摸不清頭腦,但是沒敢深問,滿心狐疑的發(fā)笑:“那……那多謝餘二爺關(guān)照了。”
餘至瑤親自去了天河舞臺,要給杜芳卿找個園子唱戲。天河舞臺的老闆也知道杜芳卿是個好角兒,只是忌憚著何殿英,不敢輕易招攬。如今那場風(fēng)波過去久了,又有餘二爺親自來說,他就樂得答應(yīng)下來。而杜芳卿閒了一個冬天,如今終於又有了登臺的機會,便提前幾天振奮精神,加緊的吊嗓子練功夫。這晚換上簇新的華麗行頭,他扮著穆桂英的角色粉墨登場,甫一亮相便博得了滿堂喝彩。
餘至瑤不愛聽?wèi)颍煤靡膊粣勐牎T跇巧习鼛似蹋挥X周遭又憋悶又嘈雜,臺上也是咿咿呀呀怪叫不停,好像有人踩了杜芳卿的脖子。忍無可忍的起身走出包廂,他帶著身後的啞巴下樓站到園子門口,在清涼夜風(fēng)中默默的吸雪茄。
煙霧在口中打著轉(zhuǎn)兒的呼出去,留下一點辛辣香郁的滋味。他擡眼望向啞巴,啞巴面對著前方大街,正在發(fā)呆。
毫無預(yù)兆的清了清喉嚨,他忽然很想和人說說話。低頭瞄著火紅的雪茄煙頭,他的聽衆(zhòng)當(dāng)然只有啞巴。
“都說捧戲子是件犯傻的事情。”他輕聲開了口:“花錢費力的好容易把人捧紅了,結(jié)果經(jīng)常是捧紅一個跑一個。戲子無義,攀了高枝就不認(rèn)舊人。”
啞巴吃驚的轉(zhuǎn)過頭來看他,然而沒有出聲。
餘至瑤笑了一下:“不過芳卿應(yīng)該不會這樣。”
啞巴對他搖了搖頭。
餘至瑤把雪茄送到口中,深深吸了一口:“我可能是……有點動了感情。”
啞巴看著他,看了良久,然後繼續(xù)搖頭。
餘至瑤呼出一口煙來,彷彿是在解釋:“一點,一點而已。”
啞巴不以爲(wèi)然的轉(zhuǎn)向前方,同時就見一輛汽車駛過之後猛然剎車,隨即慢慢倒了回來。車門一開,何殿英探身下車,遠(yuǎn)遠(yuǎn)喚道:“二爺!”
餘至瑤有日子沒見他了,也不想見。這時放眼盯著對方,他那夾著雪茄的右手有些發(fā)抖:“小薄荷。”
未等走到近前,何殿英就滿臉微笑的雙手合什舉過頭頂,對著餘至瑤深深鞠躬:“二爺,我先向你道歉。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幹了一些不是人的事。你大人大量,千萬別生氣別記恨,好不好?”
餘至瑤看著他的表演,心中毫無感動。何老闆要是連這點表面功夫都不會做,那也就爬不到今天的位置了。
何殿英直起腰走到了餘至瑤面前,心裡滿是疾風(fēng)驟雨,可是臉上必須豔陽高照:“早就想瞧你去了,可是不敢登門,怕你攆我。”
說到這裡,他上下審視了餘至瑤的周身,又下意識的擡手要摸他額角血痂:“還疼不疼?”
餘至瑤仰頭向後一躲:“不疼。”
何殿英又笑道:“二爺,要不然我讓你打我一頓。你把氣出盡了,往後我們還是好朋友,行不行?”
餘至瑤後退一步,一本正經(jīng)的答道:“我不會打你,你也不要打我。”
何殿英連連點頭答應(yīng),又嬉皮笑臉的湊向餘至瑤——他想念餘至瑤,就算不能相親相愛,那近距離的相處片刻,也是好的。
餘至瑤沒有再退。他像根高大柱子一樣矗立在戲園子門前,堂而皇之,不帶溫度也不帶感情。
垂死掙扎似的,何殿英沒話找話:“大晚上的,你怎麼站在這裡?”
餘至瑤一指旁邊的預(yù)告牌子,何殿英順著方向望去,就見牌子四邊圍了小電燈泡,璀璨閃爍著簇?fù)沓隽恕岸欧记洹比齻€大字。
“嗬!”何殿英笑容僵硬的做出驚歎:“你還沒玩膩哪?”
餘至瑤平平淡淡的答道:“好好的人,我膩什麼?”
何殿英開始滿頭滿臉的發(fā)燒,彷彿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羞辱。乾巴巴的笑了幾聲,他留戀著還不肯走:“沒看出來,你倒是個情種。”
餘至瑤慢慢吸著雪茄,徹底不理睬他了。
何殿英在一旁又站了半分多鐘,好像腳下是刀尖火炭,讓他不能立足。一敗塗地的笑到最後,他只能宣告撤退:“那什麼,我走了,有空見面!”
餘至瑤對他略一點頭:“再會。”
杜芳卿在天河舞臺連唱了一個禮拜,其間餘至瑤使足鈔票,不但讓他獨霸舞臺,而且買動各家報刊,終日爲(wèi)他吹噓鼓譟。杜芳卿從此大出風(fēng)頭,還被一家報館評爲(wèi)梨園第一。這天晚上的壓軸大戲唱過之後,一羣紈絝子弟捧著銀盾鮮花跑上臺去表示祝賀,與此同時,戲臺上方兩端同時“唰”的一聲拋下大紅綢帶,上面金字閃爍,正是一副對聯(lián),把“梨園第一”四個字嵌了進(jìn)去。下方觀衆(zhòng)見了這般情景,越發(fā)鼓掌喝彩,聲浪幾乎掀翻了天和舞臺的棚頂。
夜裡回到餘公館,杜芳卿雖然欣喜若狂,但是繃住了名角兒的身份,喜則喜矣,並不失態(tài)。洗漱更衣之後款款的上了餘至瑤的牀,他那一雙玉臂挽住對方脖子,一點朱脣貼上對方面頰,畢生絕學(xué)施展出來,他嬌柔婉媚的無法言喻了。
餘至瑤笑納了他的好意,鼓足力氣和他好一番雲(yún)雨盤桓。事畢之後,他癱在牀上動彈不得,肚子裡面一抽一抽的疼。顫顫巍巍的呼出一口氣,他含著眼淚說道:“好二爺,你也疼疼我吧,腸子都要被你杵斷了。”
餘至瑤倚靠牀頭半躺半坐了,把他拽過來抱到身上,低聲笑道:“是你先來邀請我的,我若不加把力氣,豈不是辜負(fù)了你的盛情?”
杜芳卿趴在餘至瑤的胸前,兩條腿大分著合不攏:“你還說笑。以後不許你再碰我。再來一次,小命就要搭給你了。”
餘至瑤用雙臂摟住了他的細(xì)腰。低頭在對方耳邊說出幾句葷話,然後不等杜芳卿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來。而杜芳卿在他懷中扭成一股糖,甜的一發(fā)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