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還沒有

長生劍派之北，雨水漸漸稀疏。

覆壓大地的濃雲(yún)之間，有斑駁陽光垂落。

玉碎神通之下，女子?jì)扇岬纳碥|裡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世所罕見的大道之基無聲潰散。

寒槍裹挾流雲(yún)穿星之勢，自趙慶肩頭而過，後發(fā)先至！

長空槍死死抵住了古樸闊劍，原本無往不利的槍鋒開始寸寸崩裂。

顧清歡單臂擒槍，雙眸之中閃爍著明滅不定的血芒，肩衣滑落……另一側(cè)被扯斷的藕臂透出森然白骨。

以往白皙精緻的玉頸，此刻滿是猙獰青筋，沾染鮮血的水袖隨著九嶽符共同焚盡。

但築基……終究只是築基。

即便是血衣神通加持，大道根基自散，也依舊無法阻擋被元嬰修士御使的古劍。

女人溼漉漉的髮絲凌亂貼在頸下，她感受到了趙慶此刻的虛弱。

顧清歡的眼瞼如同痙攣一般止不住的顫抖。

終於，在劍芒攪碎她手掌的前一瞬……

經(jīng)絡(luò)中橫衝直撞的靈力透過了肌膚，瞬息釋放！

道基崩碎之下，整整一千個日夜的蘊(yùn)養(yǎng)與積累，炸出嬌豔悽美的緋紅血花。

纖柔柳腰連帶著兩條緊緻玉腿，瞬息化作腥甜血霧、化作零碎白骨。

磅礴的血?dú)馀c靈力將兩人推的更遠(yuǎn)。

……

強(qiáng)大的衝擊使得闊劍停滯一瞬，而後其速度更快威勢更勝。

但清歡終是拖住了最後幾息時間。

當(dāng)那柄存世數(shù)萬年的古劍，再次斬向這對夫妻之時……

空間震盪。

纖柔白皙的玉手握住了劍柄，原本裹挾著浩瀚威壓的古劍，此刻在司禾手中如同一隻斷了氣的雞崽。

女子白髮輕蕩，神情淡漠。

幽暗深邃的眸子中滿是寒意，使其看上去更像是擇人而噬的魔神。

豎瞳的妖異攝人心魄，其中倒影著一具人彘。

失去雙腿與腰身的女人……斷骨與臟器之間沾滿了血水泥漿，她原本姣好溫婉的容顏此刻扭曲而醜陋，像是一條即將溺亡的野狗。

她掙扎著，脖頸起伏間發(fā)出難聽的嘶吼，用斷臂拖著趙慶，森然骨刺穿透了他的胸膛。

男人眼角淌著潺潺血淚。

泥濘山野之間的兩具殘身，與那位踏空而行的白髮女子，彷彿不在同一個世界。

“送他們?nèi)ハ愫酆！！?

平靜的話語響徹?cái)?shù)百里，直抵長生坊上空。

正在艱難纏鬥陸青的劉子敬，被一刀劈碎了護(hù)體靈力，後退數(shù)十丈遠(yuǎn)……過半長生坊都化作了廢墟。

如若不是陸青神識蔓延太遠(yuǎn)，他根本堅(jiān)持不到現(xiàn)在。

送他們?nèi)ハ愫酆＃?

隨著不容置疑的話語傳徹，這位鎮(zhèn)守楚國的血衣弟子瞬間失神。

只見得……陰沉的天色像是被人揭開了幕簾。

自天北而來的橫空巨劍裹挾層雲(yún)，一位白髮仙子佇立劍芒之上。

在她身後，晴空萬里。

同一片天地之下……陰晴有別。

陸青原本堅(jiān)毅而滿是桀驁的臉龐，此刻瞬息失了血色，他周身空間震盪不止，剎那間便消失在長生坊上空。

·

遼國，紫陌郡南，漣陽鎮(zhèn)。

家家戶戶都有禾奶奶的塑像，或是泥塑，或是玉雕……此刻卻也都齊齊崩碎了。

奶奶廟外人頭涌動，不明就裡的鄉(xiāng)民吵鬧著，想要找到廟裡的那位女師傅。

然而那具生有桃花眼的傀儡，早已閉上了雙眸——借著香火將司禾遊離在壽雲(yún)山外的一縷元神送往了楚國。

楚國，丹霞故地，壽雲(yún)山。

隱沒三百多年的九耀天封印顯化實(shí)質(zhì)。

一道道血色龍影通天徹地，纏繞侵蝕司禾的浩瀚生機(jī)。

白髮女子神情平淡，一雙美眸默默注視著周身的血影。

天水郡，賀陽山，白馬寺。

李清辭恰巧下山採買，絲毫不知自己女兒的境況。

在她平日居住的那處經(jīng)閣之中……

晾曬禪衣與繡鞋的無面神像，化作了滿地碎石。

隨著絲絲縷縷的香火被抽離，道信老僧的臉龐止不住的抽搐。

……

這一日，整個楚國乃至永寧州都見到了天地間的異象。

萬丈巨劍由雲(yún)霞凝聚，橫空裹挾無盡靈力與香火，直直推向東海。

尋常的築基金丹，只是遙望一眼……便已被那道朦朧虛幻的白髮倩影填滿了心神，深知那是此生再也難以窺視的浩瀚。

而處於劍芒之下的陸青，早已慌了心神，只能不斷傳渡企圖脫離對方的氣機(jī)鎖定。

作爲(wèi)一個元嬰後期的玉京修士，他動靜之間傳渡數(shù)百里，比趙慶使用的陣盤更遠(yuǎn)，也更爲(wèi)迅速。

然而這點(diǎn)距離對於橫亙長空的截雲(yún)異相來說，卻顯得極爲(wèi)可笑。

元嬰即將枯竭……

但他深知自己還有活下去的機(jī)會。

不斷的對著後方傳音。

“陳長生沒有死！”

“第十四柄劍名喚天傾！”

“沈墨沒有死！”

“趙慶沒有死！”

“那個女人還有救！”

他一時間甚至不知對方是何修爲(wèi)，是從哪裡來的！

蘭慶集秘境剛剛結(jié)束，怎麼會有如此強(qiáng)橫的女修找上自己?

“我有天傾劍的傳承！”

或許是因爲(wèi)那道橫亙天地的異象，又或許是因爲(wèi)司禾沒有對趙慶兩人施救。

陸青失去天傾劍後，一直認(rèn)爲(wèi)對方是與枯桃秘境有關(guān)。

嗡！

男人順著瀾江向東海傳渡，想要趕往屈雲(yún)州。

極致的惶恐使得他慌不擇路，還在不斷的嘗試說服身後的女人。

“要?dú)②w慶的不是我！”

“我有辦法爲(wèi)那個女人延壽！”

“楚國未來十年的資源給你！”

漸漸的，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恐怖的細(xì)節(jié)。

那道由雲(yún)霧匯聚的劍影……還在不斷壯大，似乎是有一股股神異的力量，自四面八方涌來。

那股力量屬於菩提一脈，香火！

菩提樓的……女人！?

陸青一時悲憤不已，自己堂堂神刀嶼宗主，竟然被人追的如同喪家之犬一般。

這不是追殺。

而是戲耍！

那個賤女人明明有實(shí)力將自己瞬息化作虛無……

可她沒有殺自己，是在等什麼?

“有人要?dú)②w慶，不讓他進(jìn)潛龍之淵！”

“我在蘭慶集取到了異寶，延壽三百年，都給你！”

陸青真的慌了。

成名近百年，他還從未遇到過如此生死危機(jī)。

他甚至不知道身後女人的名字，不知道她爲(wèi)什麼要留著自己的性命，也不知道她……在等什麼。

男人驚慌失措，陣法符籙，丹藥靈寶，手段盡出卻也沒有給對方造成任何阻礙。

他暗自咬牙，激發(fā)了身上最後一道翠玉，是楚國宗門魁首向蘭慶集求援的翠玉，以往都在陳長生手中，這是他第一次拿到。

其本命元嬰更是抱著小劍，提早遁入汪洋之中的島嶼。

護(hù)山大陣開啓，密密麻麻的陣紋能夠輕易擋下元嬰修士的攻殺。

也正是這一刻，陸青感受到了傅思前輩的迴應(yīng)！

他驟然轉(zhuǎn)身，鋒銳目光死死盯著天地盡頭的女人。

“玉京佈道之地，你敢屠九劍傳承宗門！?”

“蘭慶集治下，你敢私自掀起廝殺！?”

雲(yún)霞凝聚的巨劍之上，司禾白髮狂舞，一雙幽深的眸子盯著身側(cè)虛無處。

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趙慶見過這個人……蘭慶集，傅思。

無聲無息之間，一道身影憑空擋在了陸青面前。

傅思深深看了一眼賀陽山的方向，斟酌笑道:“道友，楚國神刀嶼乃是……”

“滾?！?

司禾第二次開口說話，只有一個字。

卻在陸青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竟然膽敢辱罵傅思前輩！

這可是煉虛修士，蘭慶集的掌舵人，整個永寧州的天！

傅思眉頭一皺，瞬息出手禁錮了方圓萬里空間，要將這具神道化身擒下。

但卻只見女子輕挑煙眉……

自壽雲(yún)山的方向劈來一絲白玉刀芒，所經(jīng)之處——天地一息枯榮，紅顏瞬時白髮。

微不起眼的波動並沒有太多殺傷力，甚至無法斬?cái)嘁粭l繩索。

可傅思卻驟然一驚，竟感受到了自身的壽元開始流逝。

“告辭！”

他沒有任何猶豫，躬身行禮之間身形消失不見。

在陸青錯愕的目光之中，萬丈劍芒垂落，整個神刀嶼在他面前化作了火海。

弟子與長老們瘋狂的騰挪傳渡，在嘶喊與絕望中化作血霧。

化不開的血水與升騰火焰彷彿成爲(wèi)了一道牢牆，將所有土石瓦片連帶著骨與肉，拖入了汪洋大海之中。

無盡東海掀起了血浪，涌動著，咆哮著。

與長生劍齊名百年的神刀嶼……沉了。

再也不見絲毫存在過的痕跡，只有殷紅的海水滾燙而熾熱。

女子的身影漸漸變得虛幻，一指點(diǎn)在了陸青眉心，在他耳邊傾身笑道:“陸刀神，再見?！?

語調(diào)輕盈而歡脫，傳入耳中卻使得陸青感受到了徹骨冰寒。

他目眥欲裂，元嬰抱著本命靈劍衝向司禾，但卻被女子單手禁錮，肆意攪動著魂與魄，尋索著他的記憶。

冥殤州，樑卿……

隨著白皙蔥指輕輕收攏，陸青的身體轟然炸碎，散入無盡汪洋。

司禾站在海邊靜立片刻，心中默唸著。

“主人盡力了……”

血潮涌過沙地，浸染了粗布麻鞋。

道信化作了年輕模樣，蹚著海水走到了女子身邊。

他輕嘆道:“血衣樓主將你封印，不是沒有道理的?！?

司禾美眸微瞇，言語輕挑:“你能亂殺，我不能亂殺?”

道信沉默一瞬。

“可你殺人，卻是用的我菩提香火?！?

女子側(cè)目凝望身邊男人，只覺得他的光頭分外扎眼……

司禾隨手遞過那柄闊劍，誠懇道:“我欠白馬寺的，以此補(bǔ)償吧?！?

道信:……

“幾百年前，我便見過這柄劍?！?

司禾蹙眉，將天傾劍隨手拋入了汪洋:“不要拉倒?！?

“我留在外面的元神沒了，想討債去壽雲(yún)山?！?

女子身影漸漸消散。

道信突兀擡頭:“前輩！”

司禾瞬間回眸，慵倦道:“你也想喊我主人?”

道信合掌行禮:“道信要回中州了，願他年能與前輩聯(lián)手共抵道劫?！?

女子微微闔眸，身形化作雲(yún)煙飄散。

·

丁巳年，春。

恰逢雨水時節(jié)。

蘭慶集秘境結(jié)束，神刀嶼橫壓楚國大小宗門，陸刀神君臨天下。

楚國由來已久的刀劍之爭有了變化，但皇室卻並未傳柄移籍，長生坊依舊是散修心中的聖地。

因爲(wèi)在蘭慶集秘境結(jié)束的當(dāng)天……天下再無神刀嶼。

至今尚未有人能夠領(lǐng)悟的青雲(yún)壁，伴隨著無盡屍骨沉沒在深邃汪洋之中。

……

海風(fēng)撲面而來。

其中並沒有腥臭，反倒是多了一股使人神魂舒暢的異香。

永寧州，天香，香痕海。

周曉怡怔怔站在海邊，一雙通紅的美眸使其看著分外憔悴。

她幾次拿起了父親的傳訊玉，卻又緩緩放下。

“冥殤州，樑卿，築基九層?！?

“九劍聖地出身，奪舍轉(zhuǎn)修血衣，爲(wèi)天下行走而來。”

趙慶醒來數(shù)日，也只說了這麼兩句話。

其餘時間便一直獨(dú)自待在清歡身邊……像是癡傻了一般。

王姝月抿著粉脣，抱膝蹲靠在礁石之下，也是連日來不言不語。

她到現(xiàn)在都不能理解。

夫君成爲(wèi)永寧血子之事，究竟與那從未有任何過節(jié)的樑卿有何干系?

他想當(dāng)天下行走，可夫君從未有過這般念想，根本就不會去與他們爭搶……

他只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陪家人守在壽雲(yún)山。

甚至血神峰都不願長留，他們一家已經(jīng)在壽雲(yún)山建好了宅院……

爲(wèi)何會有如此咄咄逼人之事！

夫君人在長生坊，還沒有成爲(wèi)血子，便有人要趕盡殺絕，只是爲(wèi)了阻止他進(jìn)入龍淵?

女子披頭散髮，貝齒在粉脣上咬出血痕，不知道該對夫君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

水晶棺中，散落的珠玉和藥草散發(fā)奇詭異香。

顧清歡赤裸著殘軀，腰身盡處猙獰的傷痕與白骨上沾滿了靈蜜，正在緩慢蠕動著。

但她的容顏早已不復(fù)往日清麗，即便是服食過駐顏丹，但缺少了靈氣的滋養(yǎng)也顯露了幾分老態(tài)。

道基的崩碎撕裂了丹田，她沒有辦法再修行了。

會如同一個凡人一般老去，慘重的傷勢使得她生命如同風(fēng)中殘燭，壽元不足二十年。

趙慶靠在棺外，面色蒼白如紙:“司禾能夠延壽。”

“鳳皇樓與白玉樓，都有辦法使你重新修行?！?

“清饒一具骨頭架子都能夠修行……你也能?！?

顧清歡臉頰上滿是淚痕。

生著婦人的面龐， 卻如同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可……修行好累?！?

她努力繃出笑意。

“主人?！?

“咱們回壽雲(yún)山吧?！?

“清歡還沒死，能接著陪你走下去?！?

“不要再想樑卿的事了?！?

“陸青已經(jīng)死了。”

“咱們可以在壽雲(yún)山活很久很久?！?

“等清歡有了雙腿，還能跟在你們身邊……”

趙慶雙眸無神，看著眉眼因劇痛而扭曲的婦人，心如刀絞。

這些日子，他腦海中一直迴盪著司禾的話語。

“主人盡力了……”

他顫抖著伸手撫平顧清歡的眉心。

笑聲中滿是苦澀。

“你這幅容貌，倒是剛好配上我的年歲?！?

“我從來都不是什麼玉京弟子……”

“若是沒有天道殘片，我就是條狗?！?

“路邊沒有人管的野狗?！?

“被欺負(fù)了只能跑，只能躲。”

“我?guī)е屡?，帶著你們?nèi)埾涉?zhèn)……”

“修行這麼多年，自己老婆成了這幅樣子，還是隻能跑……只能躲……”

“那我還修它做什麼?”

顧清歡沉默不語。

耳邊傳來主人的澀笑。

“我的主人盡力了。”

“可你的主人……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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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淺》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