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陳斯遠大吃一驚,禁不住擡眼看向燕平王。
便見那燕平王面色鐵青,異常著惱。陳斯遠心下暗忖,燕平王素來吊兒郎當,便是那慎刑司與內(nèi)府的差事也是聖人勉爲其難讓其領(lǐng)著的。加之素日裡對什麼事兒都不大上心,這般惱火模樣還是頭一回瞧見。
陳斯遠趕忙垂下眼簾,又去看典膳正丁道隆。陳斯遠每回來都會餵給丁道隆銀錢,這人好歹記些情分,當下趕忙朝著陳斯遠連使眼色,意思是燕平王的確惱了。
燕平王陰沉著臉兒道:“怎麼,你不願意?”
“這——學(xué)生一時慌神,實在不知如何作答。”
“罷了,滾滾滾,要你何用!”燕平王一擺手,起身便走。
陳斯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丁道隆送走燕平王,緊忙湊過來遞了個眼神。待二人出了書齋,丁道隆這才說道:“陳孝廉,王爺原本是因著輪轂一事要嘉許孝廉。誰知方纔得了平安州書信,這才心緒大壞啊。”
“平安州?”莫不是賈赦倒黴軍械糧草的事兒發(fā)了?
丁道隆道:“孝廉不知,王爺身邊有一侍妾極爲得寵,其母家乃是京中商賈。去歲得了王爺賞識,這纔拿了皇商令牌往漠北經(jīng)營絲麻、皮貨。上個月初六,一家子七口護送貨物往漠北去,誰知纔到平安州地界便遭了埋伏。
哎,劉家七口人屍骨無存啊。那劉姑娘得了信兒,哭得死去活來,大病一場,如今眼看著就活不成了。”
這燕平王還是個情種?
丁道隆又壓低聲音道:“陳孝廉素來爲王爺所看重,此事……孝廉最好仔細思量思量啊。”
話都這麼說了,還思量個屁啊!陳斯遠這個舉人就是靠著燕平王得的,一早兒就打上了燕平王一系烙印,這會子忤逆其意,來日哪裡還有好果子可吃?
且陳斯遠本心就想要弄死賈赦,而今不過搭上個賈珍,不過是捎帶手的事兒罷了。
於是陳斯遠朝著丁道隆一拱手道:“煩請公公轉(zhuǎn)告王爺,此事……在下樂意效勞。”
丁道隆立時笑道:“好,好啊,陳孝廉若將此事辦好了,王爺來日定有重用。”說罷自袖籠裡掏出一個紙包,偷偷遞過來道:“此物爲曼陀羅調(diào)製,孝廉想來定有大用。”
這是要給賈赦下毒啊。陳斯遠猶豫著接過紙包,隨即鄭重一拱手。
丁道隆說罷笑吟吟探手一引,樂呵呵將陳斯遠送出王府,扭身嘿然一笑,快步往後頭尋了燕平王,攏手附耳將陳斯遠的話說了一通。
刻下燕平王臉色又是一副風(fēng)淡雲(yún)輕的模樣,聞言不禁笑道:“本王說什麼來著?陳樞良這等鑽營之輩,素來知情識趣。”
丁道隆拱手笑道:“王爺說的是。只是,老奴實在不知……王爺爲了聖人之憂,何必自污?”
“自污?你啊,卻不知這天下人有多少想要自污以討好我那位皇兄呢。皇兄那人有明君之能爲,奈何心眼兒有些小。前些時日宮中的事兒,皇兄爲了大局暫且忍了,可這口惡氣若是不出,只怕……來日牽連的更多啊。”
丁道隆笑呵呵拱手道:“王爺英明。王爺這般爲聖人憂心,來日必定青史留名。”
“留名?罵名嗎?本王不在意。”燕平王歪著身子靠在塌上,吃著八月裡存下的葡萄,探出一隻腳踹了丁道隆一腳,道:“去,把北靜王送來的那倆身毒美人叫來……額,味兒都散了吧?”
丁道隆趕忙道:“回王爺,兩位美人將養(yǎng)了半年,身上體味業(yè)已散除。”
燕平王丟下葡萄擦擦手,來了興致,道:“不早說?快給本王叫來,本王還沒試過身毒美人是什麼滋味呢。”
“是。”
……………………………………………………
卻說陳斯遠離了王府,回到馬車裡立時眉頭大皺。丁道隆給了一包不明藥粉,這要是當場將賈赦給毒死了,事兒可就大了。
但凡發(fā)現(xiàn)中毒跡象,順天府、大理寺必定清查,到時候哪裡還有自個兒的好兒?他放不下心,便吩咐道:“先往鶴年堂走一趟。”
小廝慶愈應(yīng)下,須臾馬車啓動,往那鶴年堂而去。
這日也是湊巧,鶴年堂郎中丁道簡身子方纔大好,闊別半月纔來了鶴年堂。
二人乃是老熟人,見了面自是好一番暢談。待聽聞丁道簡誤食了烏頭險些喪命,陳斯遠立時道:“丁郎中,這分辨毒性也沒必要每一回都自個兒嘗吧?”
丁道簡卻道:“前有神農(nóng)嘗百草,而今我一杏林後輩,願效神農(nóng),品鑑天下草藥,爲我杏林添磚加瓦。”
話音落下,簾櫳一挑便有個三十許的婦人闖進來,指著其鼻子罵道:“丁道簡!你秀才考不中,行醫(yī)就行醫(yī),非得貪戀那勞什子名聲,將自個兒害死不成?”
丁道簡老臉一紅,趕忙湊過去道:“夫人啊,友人來訪,還請夫人留些顏面。”
“啐!今兒個我便撂下話兒,再有下回,我便拾掇了嫁妝回孃家,總好過來日平白無故便守了寡!”
說罷扭身就走,那丁道簡顧不得陳斯遠尚在,追出去半晌,方纔悻悻而歸。
重新落座後,丁道簡訕訕道:“內(nèi)子驕縱慣了,讓陳孝廉見笑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尊夫人定是愛煞了郎中,丁郎中還是不要辜負了夫人美意纔好啊。”
丁道簡聞言頓時得意撫須,道:“那是自然,當日夫人尚在閨閣之中,求娶之人如過江之鯽,不乏世家勳貴子弟,偏生夫人一眼便瞧上了我。哈哈,這個……我來日定不會辜負了夫人。”
陳斯遠暗忖,不料丁道簡此人還是個懼內(nèi)的,也是稀奇。言說半晌,陳斯遠這纔將那包藥粉拿出來,道:“此番前來,是有一物請郎中分辨。”
“哦?”丁道簡接過紙包打開來,先是低頭嗅了嗅,跟著捏了一捏便要往嘴裡塞。
唬得陳斯遠趕忙攔阻:“且慢,郎中不可犯險啊。”
誰知丁道簡卻道:“孝廉無需憂心,此物少量要不了人命。我且嚐嚐……嗯,有曼陀羅,還有些土鱉蟲?似乎還有一味,好似是烏梢蛇的蛇膽?”將紙包還給陳斯遠道:“此物是毒藥,有異味,須得融進酒水裡纔會分辨不出。這東西服用少量尚且無妨,若是服用的多了,怕是會引發(fā)中風(fēng)啊。”
陳斯遠擔(dān)憂道:“這個,若是吃死了,不知能否從屍身上查出中毒?”
“中毒?只要你不是一回就藥死人,便是開膛破肚也查驗不出來。陳孝廉莫要將杏林想的無所不能,也莫信話本子裡那勞什子的銀針試毒,這天下間的毒物繁多,我輩見了毒物才能分辨,單看癥狀又能分辨出幾個來?”
原來如此,陳斯遠頓時放下心來。隨即又狐疑道:“丁郎中,你爲何——”
“爲何與孝廉說這些?”丁道簡一笑,說道:“在下有一遠房堂叔,如今爲王府效力。”
丁道隆?好傢伙,難怪丁道簡知無不言。陳斯遠當下起身一拱手,再無二話。心下暗忖,只怕那燕平王早就謀算好了如何弄死賈赦、賈珍,此番不過是讓自個兒來下手交投名狀罷了。
榮國府,王夫人院兒。
賈璉隨著玉釧兒到得門前,玉釧兒與守門的檀心道:“太太可回來了?”
檀心回道:“回姐姐,太太方纔打姨太太院兒回來,這會子正氣悶著呢。”
玉釧兒回頭與賈璉道:“勞煩二爺稍待,我去通稟一聲兒。”
賈璉悶聲應(yīng)下,擡眼看了眼正房,自是一腦門子的官司。昨兒個他又去尋張金哥,只因賈璉心下打怵,又生出懼怕鳳姐兒之心,便央著張金哥先爲一外室。張金哥哪裡肯?當下又大鬧一場,鬧得賈璉灰頭土臉而去。
賈璉垂涎張金哥美色,如今正想著如何哄好張金哥呢,不料玉釧兒忽而來尋,說是太太有事兒尋他。
少一時,玉釧兒回來,道:“二爺,隨我入內(nèi)吧。”
賈璉應(yīng)下,跟著玉釧兒繞過屏風(fēng),進了正堂裡。賈璉擡眼,便見王夫人、薛姨媽與夏金桂都在,尤其是王夫人,正恨鐵不成鋼地瞧著自個兒。
賈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拱手道:“見過太太、姨太太,不知此番尋我來,可是有事兒要說?”
便見王夫人輕嘆一聲,蹙眉道:“璉兒,你啊……真真兒是個不省心的。你可知錯非金桂攔阻,那張家姑娘便要去衙門告你騙娶、誘姦?這事兒一旦過了堂,你來日豈能得好兒?”
“啊?”
賈璉唬得立時變了臉色。回想那日成就好事後,張金哥那暴烈的性子,頓時心下忐忑不已。
夏金桂接口道:“若不是趕巧我在街上撞見張姐姐,璉二哥只怕便要被衙門叫過去過堂了。”
“這……”
不待賈璉說什麼,薛姨媽也幫腔道:“你既答應(yīng)了納其爲貴妾,何苦臨了又變卦?單只是逼死人命,你便要吃不了兜著走。”
“這這這……我這就去找她。”
“回來!”王夫人出聲止住其身形,道:“等你去哄,只怕黃花菜都涼了。虧得金桂勸阻,這纔沒讓那張金哥呈上狀紙。爲今之計,只有儘快接其進府。”
賈璉苦著臉拱手道:“太太不知,我本就有心接她進府,奈何……”
王夫人苦口婆心道:“奈何有鳳丫頭攔著?說來也是怪我,鳳丫頭的孃親去的早,我這個做姑母的沒管教好,她那性子的確跋扈、善妒了些。只是璉兒你來日是要襲爵的,這世間哪個有權(quán)有勢的男子不曾三妻四妾?鳳丫頭成婚數(shù)年只得一女兒,還攔著不讓納妾,實在是沒道理。”
賈璉頓起知己之感,訴苦道:“太太說的是,她是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要拈酸吃醋。我這些年如何過的,太太都看在眼裡。若不是她一直攔著,我又豈會與媳婦子有染?”
王夫人心下鄙夷,暗道,你璉二爺就好這一口兒,私底下早有僕役稱其爲賈阿瞞了。
可話卻不能這麼說,於是便學(xué)了夏金桂與薛姨媽教的說辭,道:“罷了罷了,過往種種也不用計較,單說這張金哥之事。璉兒果然樂意將她接進府?”
賈璉豈會不願?且不說張金哥容貌姿色,單是那兩樁罪過賈璉就擔(dān)不起。
“侄兒樂意。”
“好,爲今之計,只有求了老太太允許,選個妥帖日子,儘快將張金哥接進府中。”
眼見賈璉猶疑不定,下邊兒陪坐的夏金桂道:“璉二哥不用發(fā)愁,聽聞過兩日老太太一行要往能仁寺上香祈福,到時候鳳姐姐定要隨行。二哥不若尋個由頭不去,正好趁著那日將張姐姐接回府中。”
賈璉頓時眼前一亮,心道這主意不錯,到時候木已成舟,鳳姐兒就算再噁心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王夫人又道:“鳳丫頭跋扈,張金哥纔來,只怕要捱了欺負。我看你那後院兒還空置著一排屋舍,不若騰出來留給張金哥。”
鳳姐兒院兒後罩房一排六間房,如今是堆放了雜物,單有一角門連通內(nèi)外。若是張金哥住進去,與鳳姐兒分居前後,也不怕鳳姐兒見天尋了由頭折騰張金哥。
賈璉果然大喜,拱手道:“此去榮慶堂,老祖宗必定數(shù)落我,還請?zhí)珶o論如何都要幫襯幾句。”
王夫人笑瞇瞇道:“都是一家人,我是瞧著你打小兒長起來的,別看鳳丫頭是我親侄女,可這事兒她不佔理,我必定幫著你說話兒。”
賈璉喜出望外,自是打躬作揖連連。當下一行人又往榮慶堂去,那賈母被王夫人、薛姨媽吹了好些時日的風(fēng),如今聽聞賈璉早與人私相授受,頓時臭罵了賈璉一通。
又有薛姨媽、王夫人幫著轉(zhuǎn)圜,不過三言兩語也就應(yīng)承了此事。
於是待轉(zhuǎn)過天來,賈璉因偶感風(fēng)寒,下晌便打發(fā)小廝與鳳姐兒交代,明日能仁寺上香,他就不過去了。
鳳姐兒得了信兒嘀嘀咕咕半晌,只是腹誹賈璉果然沒用,並未多想。原本賈璉隨行,這前後打點自是要賈璉來。如今賈璉抱恙,這等事兒便只能託付陳斯遠。於是鳳姐兒便打發(fā)平兒去知會。
平兒往清堂茅舍走了一趟,陳斯遠自是應(yīng)承下來。待平兒回程之時,正瞧見太太身邊兒的玉釧兒扯著紅玉在玉皇廟後身嘀嘀咕咕說著什麼。
聽見腳步聲,二人趕忙分開,玉釧兒低聲道:“勞煩你轉(zhuǎn)告遠大爺。”
紅玉不迭點頭,又偷偷摸摸塞過去一個荷包。玉釧兒怔住,趕忙推拒道:“姐姐,我說這些不是爲了銀子。”
紅玉笑著將荷包塞進其汗巾子裡,道:“我知道,只是我們大爺說了,你過幾年也要爲自個兒謀算出路,須得多存些銀子纔好。”
玉釧兒眼見平兒出了門兒,這才點頭應(yīng)承下。與紅玉別過,玉釧兒拾掇心緒,湊上來與平兒道:“平兒姐姐怎麼也來了?”
平兒笑著道:“二爺抱恙,奶奶打發(fā)我來央遠大爺明日幫襯、周全著。”
“原是這般,”玉釧兒笑道:“我前幾日聞著林姑娘的蘇合香極好,又不敢問林姑娘討,聽聞紅玉姐姐得了一些,便厚著臉皮來纏磨紅玉。”
平兒心道,這二人方纔鬼鬼祟祟的模樣,哪裡是求什麼勞什子的蘇合香?這位遠大爺?shù)故呛媚軤懀恢觞N就將太太身邊兒的玉釧兒給籠絡(luò)住了。
只是這等沒憑沒據(jù)的事兒,平兒既不好說,更不願計較,於是就笑著道:“你不早說,前兒個林姑娘剛送了我一些。你下回想要,只管來尋我就是了。”
玉釧兒笑著道:“那多謝平兒姐姐了。”
不提兩女一併說笑著離去,卻說紅玉蹙眉快步進得書房裡,湊過來攏手道:“大爺,有人要害三姑娘。”
“嗯?”陳斯遠丟下書卷道:“怎麼說?”
紅玉道:“方纔玉釧兒來報,吳興登家的又來太太處訴苦,太太自是惱了,很是罵了三姑娘一通。轉(zhuǎn)頭吳興登家的又被夏金桂攔住,二人嘀咕著來日給三姑娘的馬車做手腳。”
這夏金桂果然歹毒!馬車不過是兩條輪子一個車廂,即便做了手腳也不過是散架子,人摔一下,不傷筋不動骨,能有什麼用?只怕夏金桂是攛掇著吳興登家的要對拉車的馬匹動手啊。
到時候馬驚了,再將車中的探春摔個好歹,正好遂了王夫人與夏金桂的意。
陳斯遠瞇眼思量一番,吩咐道:“你去找慶愈,讓他仔細盯著馬廄,千萬看好了。”
紅玉點頭,急切道:“這事兒要不要知會三姑娘一聲兒?”
陳斯遠道:“不急,明兒個我說給探丫頭就是了。”
這日匆匆而過,待轉(zhuǎn)過天來,陳斯遠一早兒便拾掇停當,離了園子到得儀門外,仔細查看出行事宜。
忙活一番,忽而瞥見小廝慶愈在一旁擠眉弄眼,陳斯遠接口更衣偷偷尋了過來。二人到得角落裡,慶愈就道:“大爺,昨兒個小的盯了一宿,沒瞧出什麼蹊蹺來。倒是今兒個一早寶二爺?shù)男P李貴來了馬廄一趟。”
陳斯遠吩咐道:“你仔細盯著,但有古怪,只管來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