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說著話，又穿過一條淌著一股眼淚般小河的亂石灘，這纔到來了龍山腳下，離井口不遠(yuǎn)的澡堂子。
“這澡堂啊，平時井下工人們下班時洗澡，只有星期天才允許家屬和孩子們洗的。”
梅金禧說著，帶著烏海和烏江走進(jìn)了澡堂子。
一進(jìn)澡堂子，烏海和烏江算是開眼了。
偌大的澡堂子裡，白色水氣瀰漫，兩個池子裡泡滿了白花花的人。池子周圍的牆壁上，鑲著一圈兒水龍頭，下面站著一些人，赤條條像一根根刮光了皮的榆木棍兒。
進(jìn)門的地方，靠牆放著兩排櫃子，上面都掛著鎖子。池子邊的空地上光著身子的，穿衣服的，來來往往，人們說笑著，穿的穿，脫的脫，令人眼花繚亂。
烏海和烏江看得眼都直了，他們沒想到澡堂子是這樣的光景。
“阿海，小江，來這邊。”
梅金禧將他們領(lǐng)到一個離水池較遠(yuǎn)的牆角空地上，在地上鋪上兩張報(bào)紙，說，“把你們的衣服脫下來，放在這兒。”
烏海這才注意到，靠牆的地上放著一堆一堆的衣服和鞋子。他看著梅金禧，猶豫了一下。
梅金禧催促道：“趕緊脫了去洗，等會兒工人下班，水就髒得洗不成了。”
烏海聽聞，三兩下麻利地脫了衣服，放在報(bào)紙上，捂著襠問梅金禧：“梅叔叔，這衣服放在這兒不會丟吧？”
“沒事兒，這些破衣爛衫的，誰會偷啊？”
梅金禧瞥了一眼烏海捂著的手，不由笑了，“你們洗完直接出來，我在外面等。”
“那你……不洗嗎？”烏駒揚(yáng)起小臉問。
“我不洗，天天下井，都洗怕了。”說完，轉(zhuǎn)身出門曬太陽去了。
曬太陽對於煤礦工人來說，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烏海和烏江一起走向那個餃子鍋一般的池子。
池子裡的水，其實(shí)已經(jīng)很不乾淨(jìng)了，但是對於一年到頭也洗不了幾次澡的農(nóng)民娃來說，已經(jīng)夠好。
烏海和烏江拿著毛巾和臭胰子，鑽進(jìn)池子。暖烘烘的水立即圍攏過來，像是一團(tuán)團(tuán)溫柔的棉花裹在身上。
真舒服啊！烏海覺得澡堂子的水，雖不太乾淨(jìng)，但比烏家臺河溝裡的水舒服多了。烏家臺河溝裡的水，簡直不像是水，像一塊塊石頭，又硬又冷，即便是夏天，也寒徹骨髓。
哥倆按照梅叔叔說的，在池子裡泡了約莫半個小時，互相搓了搓身上，又到池子邊上的淋浴下衝洗了一遍，這纔去穿衣服。
“哥，我的鞋呢？”
烏海剛走到自己那堆衣服前，就聽前面穿衣服的烏江嘟囔道，“我明明脫這兒了，咋不見了啊？”
“你再仔細(xì)找找，是不是在報(bào)紙下面？”
烏海說著，趕緊套上來龍山時，媽媽特意用一塊舊牀單做的內(nèi)褲。
雖然在烏家臺經(jīng)常光著屁股和小夥伴們在河裡游泳、打水仗，摸魚，但是面對這麼多陌生人，光著自己的身體，他還很不習(xí)慣。
穿完衣服，烏江還在翻找，越找眉頭越擰得緊。
烏海見狀，也趕忙找自己的鞋，他翻開自己放鞋的報(bào)紙，底下空空如也，哪兒還有鞋的影子啊？
糟了，那雙鞋，可是爲(wèi)了這次來龍山，媽媽花了幾晚上趕製的，唯一一雙沒破的鞋啊。
烏海心中冒出一個念頭：肯定是被偷了。可是，這是礦上啊，再窮應(yīng)該比農(nóng)村好吧，怎麼還有偷鞋的呢？
烏海想不通，他也蹲下來，到處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小江，別找了，八成是被偷了。”
烏海一屁股坐在報(bào)紙上，挨個兒瞅著別人的一雙雙五花八門的鞋。
那些鞋，大多都是半舊不新的布鞋。有的前頭還開著口子，或者破洞。
偶爾夾雜著幾雙球鞋，也已發(fā)黃，或者沾滿泥污。
一雙雙鞋，就是一個個人生啊。穿著什麼樣鞋的人，過什麼樣的日子。
烏海小小的心裡，竟對人世有了新的認(rèn)識。
“怎麼辦啊，哥，回家肯定要捱打！”烏江帶著哭腔說。
他看了一眼牆根那些鞋。其中有一雙白球鞋，非常醒目地夾在那些臭烘烘，髒兮兮的黑布鞋中間，深深吸引著他的目光。
“要不，我也去給咱偷兩雙。”
烏江說著站起來，就要去拿那雙白球鞋，烏海一把拉住，“你瘋了？要是被抓住怎麼辦？”
“再說了，那雙鞋要是能偷，咱倆的鞋能丟嗎？”烏海拉著烏江起來，光著腳就往澡堂外面走。
“還是回家穿舊鞋去吧。”
倆人光著腳走出澡堂，迎面碰上梅金禧，笑問道：“我說你倆這麼半天怎麼還沒洗完。”
“我們的鞋不見了，找了半天鞋。”烏江噘著嘴說道。
“啊？鞋咋會不見了？”梅金禧低頭看向哥倆的腳，果真見他們都光著腳。
“到處都找了麼？是不是放到哪兒忘了？”梅金禧也是一臉疑雲(yún)。
“都找了，到處都沒有。”烏海此時已經(jīng)平靜下來，擡頭看看太陽，都已經(jīng)快中午了，他淡然說，“沒關(guān)係的，梅叔叔，咱們還是趕緊回家吧。”
梅金禧本來是給烏成祥幫忙來著，這下好，把人家娃的鞋給弄丟了，心中也有些不安。雖然只是兩雙鞋，但是，對於一個從牙縫裡扣錢穿衣穿鞋的貧窮農(nóng)家來說，不是一件小事兒啊。
烏江直心疼自己的那雙鞋，才穿了三四天，連連喊可惜。
烏海倒是坦然，丟了已經(jīng)丟了，再多想啥都沒用。
三人來時高高興興，回時卻悶悶不樂。
突然，烏海發(fā)現(xiàn)路邊的草叢裡有什麼閃了一下，他站住仔細(xì)一瞧，竟是一條拇指粗，二尺長的小花蛇。
烏海轉(zhuǎn)身往前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件事兒來。
他返回去，俯身一把捉住那蛇的七寸，提了起來，悄悄塞進(jìn)自己的衣兜裡，並用手緊緊捂住。
不像農(nóng)村的路到處都是軟和的黃土，煤礦上的路，大多鋪著爐渣或礦石，直走得兄弟倆齜牙咧嘴直皺眉。烏海捂著衣服口袋，走得更吃力。
也幸好是鄉(xiāng)下孩子經(jīng)常光腳走路，習(xí)慣了，所以也沒費(fèi)過多大功夫，十二點(diǎn)多三人就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