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乾宮,竹泠臺。
雨依舊下著,但對毛竹林來說,卻是極好的滋潤。那些竹子在得到了精心呵護後,漸漸也翠綠茁壯起來,甚至還冒出了一些幼嫩的竹筍尖兒,蠢蠢欲動。
竹林裡的廢棄之物也清理乾淨了,所以那孑孓獨立的小竹屋,不再陰森恐怖,倒也呈現出靜謐之景,頗有一番獨特味道。
廢后蕭弱水,她穿著整潔的灰色衣衫,坐在竹幾前。她花白的長髮,束成簡單的髮髻,插著一枚柳葉形狀的木簪。
在燕皇赤霄的特赦下,她不用再編織竹籃,也過上了相對愜意的生活,三餐雖依舊清簡,但溫熱和新鮮。
這些日子,她除了誦讀、經書,便用心描畫觀音圖,用來消磨漫長時光。
明月夜和哥舒寒,先後走進了竹泠臺。窈娘猶豫著,跟在最後面。
明月夜見蕭弱水正用細細的毛筆,沾著金墨,工工整整的,在灑金箋上,悉心書寫著一部完整的《心經》。字跡娟秀,一筆一劃,可見用足了耐心與真心。
“西涼王妃,你來了?後面跟著的,想必就是是西涼王吧……”蕭弱水並未擡頭,但她聰慧過人。只瞥見了兩雙精緻的烏底靴,上面繡著的繁複金色花紋,便已經猜到來者身份。
“還有我……”窈娘微微攥著拳,也走進房間,多少有些冷硬道。
聽到窈娘聲音,蕭弱水確實愣了一下,她擡起頭來,她們便四目相對。
蕭弱水過分衰老的面容,讓窈娘吃了一驚。
蕭弱水瞇起眼睛打量著窈孃的眼睛,遂而釋然一笑:“窈娘,你的眼睛終於能看見了。很好……”
窈娘並沒想到,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竟然如此。自己滿心複雜糾結的情緒,一時有些語結。
蕭弱水站起身來,她微微弓著腰,把客人們往客廳引著。
石桌上放著小巧的碳爐,正用泥壺煮著一小鍋茶水,悠悠竹香,令人神清氣爽。
“我不喜喝茶,便摘了幼嫩的竹葉,曬乾,當做茶葉來煮湯……還加了一些白菊花,對眼睛……很好。你們……來試試……”蕭弱水細心的用滾燙竹湯,洗淨了四枚用粗毛竹做的杯子。她一一放在客人面前,各杯倒了多半杯碧綠湯水。
哥舒寒率先拿起竹杯,輕輕吹著熱氣,啜飲了小口,讚歎道:“竹香入心,味道很好。太后如何得知,本王身份?”
“王爺客氣,這裡沒有太后,只有罪婦蕭氏……關於王爺的傳聞,先皇之時,已不絕於耳。再者,能伴在王妃身畔的,還能有誰?只是不知道,王爺與王妃,還有韓國夫人前來竹泠臺,可有什麼吩咐?”蕭弱水不卑不亢道。
“蕭……夫人。我們前來打擾,是想向夫人求助,打聽……一個人?!泵髟乱挂材闷鸩璞?,喝了幾口。
隨後,她輕輕的,將窈娘面前的茶杯推了一下,柔和道:“窈娘,這竹葉菊花水,對眼睛最好,你也喝吧……”
窈娘與明月夜黑白分明的星眸對視。
她舔舔嘴脣,終歸勉強一笑,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蕭弱水不易察覺的,也微微一笑。
“王妃,想要打聽什麼人?”蕭弱水平靜道。
“一個宮人,或許妃嬪,或許女官。她擅長彈奏琵琶,愛穿青色衣衫,性子不太合羣,喜歡獨來獨往……”明月夜小心翼翼道,又用指尖輕點自己的眼角:“這裡,還有一顆紅色的淚痣。”
“王妃想要尋什麼人,請韓國夫人命宮內太監總管,將各宮花名冊取來,一一對應查驗即可。我年老體衰,記性早已大不如從前,不一定記得起所有的宮人。”蕭弱水淡淡道:“此人,我並無印象?!?
“這個女子,前不久,應該曾經來找過夫人……夫人不會忘記的。”哥舒寒淺笑,意味深長道。
蕭弱水不易察覺的,眉梢微微抖動了一下,稍縱即逝。
她沉默了幾個呼吸,又道:“如今,我已不再過問宮中之事。勉強茍然殘喘,每日不過唸經、抄經而已。也只想爲兄長消業贖罪。多餘的事情,我不會參與的?!?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哲保身,甚有道理。”哥舒寒長眉一挑,笑意深邃。
“蕭弱水,你蕭家做下的惡行,並不會因爲你幾日誦經抄經,便能消除乾淨。你們的罪,這輩子也還不清?!瘪耗锶滩蛔±淅涞溃骸耙膊槐夭m你。宮裡有妖祟作怪,想要謀害皇上。你若有心便幫長公主,就找到那人。你若不願幫忙,也明說吧。我們即可離開便是。我可不想看著你?!?
“嗯,蕭夫人。其實韓國夫人話爲言盡。慕容純鈞屠滅蕭氏,有妖祟利用橫死之魂,要引發血祭,通過七十二精來禍亂汴京。不但活著的人會死!那些魂魄也會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僅僅憑你自己,恐怕也難超度他們……你明白嗎?”哥舒寒正色道。
“若夫人願施以援手,待晴童子醒來,他乃白澤轉世,我請他幫你,超度親人的亡魂吧。”明月夜同樣認真道。
蕭弱水沉默片刻,她拿起一杯已經涼透的竹葉茶,一口飲盡,低著頭艱澀道:“我不想捲入這件事,不過忌憚再入宮鬥之爭。幾十年了,我鬥怕了……也累了。”
“好,那我們便不強求夫人。”明月夜淡淡道,她正欲起身,蕭弱水突然又擡起頭來。
她目光殷切的望著面前幾人,笑得幾分淒涼:“但我會幫你們,不僅爲了能超度我的親人。也因爲,蕭弱水也是大燕的子民,雖然我乃千古罪人,但我也並不想看到汴京生靈塗炭,毀於一旦。只是,我猶豫,是擔心你們並不信我說的話?!?
哥舒寒拉住明月夜,讓她再次落座。他從滾燙的茶爐裡,親自爲蕭弱水又倒了一杯熱湯。
“那個人應該是真嬪,先皇的一個嬪妾。她是我兄長找來的歌姬,以蕭家養女的身份送到宮裡。但她並未得到過先皇寵幸,因爲她進宮時,先皇龍體已經不好了。真嬪喜歡穿青衫,彈得一首好琵琶,卻不甚合羣,獨自一人住在太虛殿。後來先皇駕崩,她差點被大臣們殉葬。我不忍心,便讓她在宮裡帶髮修行?!笔捜跛?。
“前些日子,她來看過我。談到要爲蕭家報仇事宜,她需要我的一縷頭髮和若干鮮血。我見她神情恐怖,心中忐忑便拒絕了她。她便沒有再來過。不信,你們便問守衛……只她以前眼底下,並沒有淚痣的。但最後一次來看我,她便長出了淚痣,我記得很清楚。她的眼神……很嚇人……”
明月夜與哥舒寒對視一眼,兩人心知肚明。明月夜接著問道:“她叫什麼?”
“蕭真真?!?
“真真,玉甄?有趣。太虛殿是吧……十七,走一趟吧?!备缡婧堄信d味。
三人起身,正欲往屋外走去。突然,蕭弱水一把拉住了窈孃的手腕,低低道:“窈娘,你恨我嗎?”
窈娘微微蹙眉,冷冷盯著蕭弱水,反問道:“你說呢?”
“今生今世,我蕭弱水最對不住的,一個是鳳思凰,一個便是……你,窈娘。我就在這裡,隨時等著你來報仇。我的眼睛,或者我的命,都能給你。畢竟,是我欠了你的,你要我還,我一定會還?!笔捜跛躲兜溃骸拔以僖矝]有夢到過,思凰姐姐……她一定更恨我吧……”
窈娘渾身戰慄了一下,她狠狠甩開蕭弱水的手指:“蕭弱水,等你有一日見了思凰姐姐,自己去問她吧。”
窈娘顧不得等上一等,明月夜與哥舒寒,徑直跑出了竹屋。
“她的眼睛,真的好了嗎?”蕭弱水唏噓著,強笑著,望向明月夜。
後者點點頭。
“那個,晴童子。他能不能讓我,再見一次思凰……姐姐?!笔捜跛ダ系哪橆a上,浮現慘淡的笑容。
後者猶豫,終於搖搖頭。
蕭弱水,長長的嘆息一聲,苦笑道:“唉,那就只有來生了……”
哥舒寒與明月夜無言,他們走出竹泠臺。只見窈娘獨自一人,打著一把紫色的油紙傘,站在梧桐樹下,流著眼淚。
“你們相信嗎?我們十幾歲時,曾是最好的朋友。就站在這梧桐樹下,嬉笑玩?!彼嗳豢嘈Φ馈?
雨終於停了,一道彩虹在竹林上空浮現。竹葉上的雨滴,滑落在水窪中,彷彿救贖的木魚聲,聲聲不止。
輪迴,因果,並沒有人能猜到收稍。
心痛,因爲愛而不得,會一直慼慼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