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是一種相當可怕的東西。

人類有豐富的表情，有手有腳，它們通常在一個人說話或者思考某些事情時，輔助地渲染、表達出情緒，久而久之，這種“習慣”便成了一種定型性行爲，一種條件反射，比如緊張時下意識地咽口水，下意識地擦汗，憤怒時下意識的攥起拳頭。

安俊赫一向認爲，許多時候一個人的表情、動作和由此延伸出的生理變化，比他們口中說出的話更能代表他們內心真正的想法，因爲語言的複雜構成與組合，爲欺騙帶來便利，相比之下，自動化且簡潔的條件反射，無疑要真實許多。

就像現在，李秀滿坐在他對面，淡淡笑著，口中恭喜他人氣攀升的話語平和而親切，既不太過熱情，也不顯得冷淡，將一個合作者與盟友應有的姿態詮釋的極爲到位。

但一些小動作卻暴露了他內心的複雜。

推動眼鏡、把玩戒指、不停地喝著咖啡，從他坐下來開始，已經續了2杯。安俊赫還注意到，10分鐘前對方下車的時候，手裡還拿著手機，應該是剛剛與人通過電話，接著接觸他望去的視線，李秀滿不著痕跡地將手機收了起來。

察言觀色是一個成功商人的必備技巧，而安俊赫對這項技能的掌握極爲熟練，夢境裡，就算多年後他已經是一個餐飲集團的總裁，許多談判事務也是親自出席主持，比起數據上的客觀分析，他同樣喜歡主觀觀察作爲輔助。

“大熱天的叫老師奔波一趟，真的很抱歉?！?

兩個寒暄片刻，基本上該有的客套都做足了，看到李秀滿面前的杯子再次空掉，沒等他有所動作，安俊赫已經先招手喚來服務生，示意再續一杯，接著說道。

李秀滿瞇眼微笑：“沒關係。我也正好想出來轉轉，整天呆在公司裡，關節都要被空調吹得生鏽了……唉，不服老不行??！”

“老師今年才53歲，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現在就服老可不行?！?

“哎。什麼春秋鼎盛，10年前還差不多。現在嘛，多走幾步路就腰痠背痛，10年前像這樣的大熱天我還可以出門跑步?，F在，唉，不坐車的話非中暑不可?！?

“體力是體力，經驗是經驗，跑步這種事是我們小輩的運動。無非是健身，強壯個人而已，老師您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經驗，更大的作用還是強壯集體……”

說話間，服務生端著咖啡過來了，安俊赫從她手裡接過，對這位明顯認出他和李秀滿的年輕人笑了笑，隨後將咖啡恭敬地放在李秀滿面前，按照他剛纔的習慣。夾了兩塊方糖，“我手裡持有10%的股份，可一直盼著老師能幫我升值呢！”

李秀滿瞇起本就不大的眼睛，瞧著安俊赫的動作，聽著他若有所指的話。掩飾住內心微微的波動。

片刻後，他才笑道：“呵呵，俊赫啊，你最近真是忙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了！上個月的股東大會。我已經辭去社長職務，由英敏接任。股份升值的事情已經不是我的責任了，所以，這種話就不要再提了?！?

這樣說著，他換了一下坐姿，正要開口岔開話題，安俊赫下一句話，便令他陡然頓住。

一邊幫他輕輕攪動著咖啡，安俊赫一邊輕聲道：“金英敏？他用什麼幫我升值呢？依靠他賭氣一樣推出的天上智喜嗎？”

5月初，籌備了一年的天上智喜推上市場，可惜倉促的籌備根本無法令公司摸清市場規律，並依此打造出迎合觀衆的組合風格。

出道之前，天上智喜四人中的stephanie和sunday因爲參演過安俊赫的mv，再加上過去有過solo經歷，長相或性感或甜美，在一段時間內引起了極大反響，甚至sm故意泄露的組合名“天上智喜”，也因此進入過naver搜索排行。

但這樣如無根浮萍般的輝煌，爆發的快，落幕的也快，真正出道之後，天上智喜並沒有如公司一開始的估計那樣火爆，追尋一下源頭，女團市場還處於低潮期是主要因素，風格的不明確，沒有一首與風格搭配的好歌曲吸引、培養觀衆羣也是原因之一。

金英敏長久的努力，剛開局便給了他一記迎頭痛擊，這也是他一力拒絕安俊赫在董事會紮根、擴大影響的重要因由。

這是必然的選擇。

當初他最大的敵人李秀滿，通過一手打造出hot、神話等組合，爲公司創造了巨大的利潤，也換來穩固的地位，若非神話事件讓他找到扳倒的機會，他不知要被李秀滿壓多久，纔有出頭之日。

如今前腳趕走李秀滿這隻狼，後腳又進來一隻更厲害的虎——安俊赫和李秀滿不同，李秀滿已經退居幕後，當決策出現失誤，失去價值的時候，股東們就會放棄對他的支持。而安俊赫卻還是一個正當紅的偶像，只要他還能創造利潤，就有股東支持他，這樣的情況如果不管，安俊赫再表露出一些經營才能，恐怕李秀滿的下場，就是他未來的寫照。

世事的奇妙就在於此，兩個聯合起來有著相同目標——制止安俊赫在董事會擴大影響力——的人，出發點卻完全不同，李秀滿戒懼的是安俊赫背後的經濟實力，害怕對方會慢慢蠶食公司所有權，而金英敏，忌諱的則是安俊赫天然利於收攏股權的身份。

這是分別代表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歧，也是一家上市公司最普遍，同樣最頑固難以解決的弱點。

進入公司董事會之後，別人以爲他每次只帶著耳朵去參加會議，部分諸如李秀滿、金英敏這樣的有心人，不斷琢磨著他有什麼用意，其實他只是在默默觀察罷了。

找到敵人的弱點，對其攻擊，然後解決。

任何事物哪怕發展出再複雜的形式，探詢本質，依舊是這樣叢林法則般的乾脆凌厲。

心內的念頭是如此的血腥冰冷，而在表面，安俊赫恭敬地將攪拌後的咖啡輕輕端放到李秀滿面前。淡淡的鮮奶顏色在深棕的咖啡表面浮起，隨之旋轉，直到緩緩聽下。

對著李秀滿蘊涵著莫名意味的臉龐，安俊赫微笑道：“老師，以一個股東的身份出發。我更希望由您掌握公司?！?

李秀滿默然不語。安俊赫說完後，也耐心地等待著。

兩人間一時寂靜。

咖啡廳悠揚輕柔的音樂在涼爽舒適的空氣裡飄蕩，一牆之隔，外面暑氣蒸騰。玻璃牆外來往的人羣迎著烈日爲工作與生活忙碌，汗流浹背，行色匆匆，從這牆後向外望去，儼然在看著一部無聲的生活劇。他們的影子掠過，不斷演繹著衆生百態，放在桌上的咖啡於那影子游走的變幻之中，漸漸涼了。

某一刻，李秀滿終於出口的話，將他抽離的精神拉了回來。

他推了推眼鏡，收斂起笑容的表情淡漠，問道：“你想要什麼？”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牽扯到自身利益的支持。更不可能沒有要求，安俊赫所謂想要股權升值的話，其實兩人都清楚，那不過是隨口一說，10%的股份分紅很少。即便升值也無法提升太多，對兩人而言，它的意義根本不在金錢上面，而是由它所賦予的權力。

聞言。安俊赫聳聳肩，拿過手邊的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遞了過去。

李秀滿翻開看了看，旋即擡起頭似笑非笑：“你覺得我會答應？”

“也許吧，誰知道呢？”安俊赫轉頭看向窗外，就在李秀滿準備出口回絕的時候，他回首淡淡說道：“我想，您現在應該很需要擴大手中的股權，以及……董事會1票毫無保留的支持！”

李秀滿嘴角抽搐一下，暗暗動容。

接著就看到，安俊赫從公文包裡又拿出一份文件，翻開攤到他面前——那是一份股權委託代理協議！

雖然努力地控制著不讓自己激動，但當那行臺頭黑字映入他眼簾，而且他也無比清晰地摸到文件的時候，心裡還是不自覺的會激動。

到目前爲止，李秀滿持有sm公司21.5%的股份，外界只看到他第一大股東的頭銜，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爲此付出了多少辛苦和隱忍。

這家公司凝聚了他從美國回來後，所有對於音樂，對於娛樂產業化的心血，他愛它勝過所有，從公司創立之後，即便再困難，他也從未想過出售手裡的股份套現，甚至這些年以來，他還不斷通過各種方法吸納股份。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願意付出所有身家將公司從那些人手裡買回來，可惜作爲一家上市公司，這種情況是不被允許的，公司成立之初的一些條款，也註定他吸納股份的行爲困難重重，其他股東根本不允許他持有太多，連一向最支持他的第二大股東艾迴，對此也是態度曖昧。

一股獨大的公司不是好公司。

曾經以爲，他的一生可能都要與覬覦公司的資本家進行鬥爭，永遠也不可能有真正掌握公司的那一天，但從未想到，這一天真的有可能出現！

看著手中的文件，李秀滿摘下眼鏡，默默擦拭著，掩蓋住內心的激動，掩蓋住自己因激動而顫抖的雙手。

他知道，只要他在文件上籤下名字，安俊赫手裡10%的股權就會由他代理行使，而他，手裡持有的股權也會突破30%，徹底壓下其他投資者的聯合股權，完成相對控股，更重要的是，這10%股權的處置權還在安俊赫手裡，因此股東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完成控股，卻無法啓動相關條款進行阻擋。

真是……好大一口香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