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論“挾天子以令諸侯”,陳宜中與張世傑的所爲不正如此嗎?一邊在朝中打壓異己,一邊又禁絕宮中與外臣的溝通。小皇帝幾乎是他們的禁臠,任由他們擺弄於股掌之間。
只可惜局勢日益敗壞,陳宜中等人能力有限,委實難以制止。他們有曹孟德之心,也有曹孟德之行徑,恨無曹孟德之才能而已。
是讓兩個無能的曹孟德牽著鼻子好一些,還是讓一個有能力的曹孟德來掌控局勢好一些呢?
我想是後者,雖然一樣的做木偶,但至少小皇帝不用那麼擔驚受怕在海上漂泊吧。
不管承不承認,張鏑應該屬於後者,行朝的那幫不願失去權力的無能之輩早就在心裡罵了他八百遍,罵他是王莽、曹操、楊堅、朱溫……
但張鏑更願意承認自己是郭子儀、李光弼,或者往高了說,也可以做周公、伊尹、霍光……
這麼說吧,歷史是勝利者纔有權利書寫的,兵強馬壯纔有資格做忠臣,那些失敗的對手,就在史書上給他們留一個亂臣賊子的位置吧!
現在陳宜中、張世傑和張鏑雙方都自稱保國的忠臣,但實際上呢?
只是一種手段罷了。
請把小皇帝送過來,否則……
東海龍王陳閔的中興水師已經在泉州港口整裝待發了,還有三個主戰師也隨時可以動員。
先禮後兵,爲了“迎接”聖駕,張鏑是認真的!
但陳宜中和張世傑又豈能讓聖駕被張鏑“挾制”,或者說又豈能甘心大權旁落呢?
官富場如臨大敵,不僅要防備元軍,更要防備福建來的中興軍了。
結果,張鏑似乎慢了一步,南面的元軍先動了。
早在兩個月前,平定江西后的塔出和李恆南下進入廣東,進軍至潮陽,先招降了大海盜陳懿,接著又會合了被中興軍打敗後從漳州等地退回的蕃客回回賽甫丁的數千蕃漢水兵。
浙東的董文炳也派了沿海招討副使百家奴率水師數千,繞過中興水師的封鎖,抵達潮州以東海面。這百家奴是福州城裡被王積翁等人毒死的元軍大將唆都之子,其戰力不遜於乃父。
張世傑統兵不行,耳目倒還靈光,聽聞元軍來攻並無戰意,首先就想到了撤退轉移,這一兩年裡,行朝總是在海上漂浮,在島嶼之間流寓,很長時間都不曾踏上過真正的陸地了。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又要轉移。
現成的船隻,說走就走的旅行,繼續流浪!
這是逃亡。
不兩日,行朝的龐大船隊退到了南面的秀山(又名虎頭山,虎門),此地距離廣州地域不遠,而廣州暫時還在宋軍手裡,但這並不能給行朝更多的安全感。陳宜中仍舊不敢奉帝上岸,因爲廣州雖是大城,一旦被圍困卻會成爲絕地,還是漂在海上心裡更有底。
這種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元軍的江西行省右丞塔出、參政李恆,沿海副招討百家奴等人率領的數萬水陸大軍已經在廣州城下會師了。
宋軍廣州守將,廣東置制使張鎮孫緊急徵集大小船隻兩千餘艘,在城外海珠寺附近迎戰元軍,卻被塔出部下的管軍總管王守信以精銳戰船打的大潰,張鎮孫被俘,不降被殺。
陳宜中與張世傑得到消息,知道秀山也難保,又慌忙擁著帝舟過伶仃洋,撤至香山(今廣東中山一帶)。
塔出隨即遣百家奴與水師元帥劉深、宣撫使樑雄飛、招討使石天祿等人率軍乘勝追擊。
追至九洲洋(今澳門以東),兩軍相遇,張世傑並無戰心,被劉深所部元軍水師擊敗,國舅俞如圭被俘。加之颶風突至,竟連帝舟都傾覆了,皇帝趙昰落水,經將士們拼死搶救才搶上船來。
年幼的皇帝受了驚悸,又被冬日裡的冰涼海水侵入寒氣,至此就得了病。
再逃至井澳,元將劉深窮追不捨,張世傑走投無路,終於橫下心來作戰,奮勇之下竟然反敗爲勝。因爲元軍水師力量本就是短板,劉深又輕敵冒進,張世傑若不是“惟務遠遁”,不敢作戰,本來早該獲勝了。
井澳獲勝,行朝總算獲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但因爲元軍近在咫尺,張世傑並不自安,又帶著行朝君臣逃到了碙洲(今廣西吳川縣海外),追兵遠了些。
本來預備繼續逃往瓊州或者占城國,但在一路顛簸中,皇帝的病勢越來越沉重了,不得不在碙洲停留休整。
碙洲也是一片小島,臨時搭建了幾百間草棚作爲行宮,殘宋君臣於此悽悽涼涼的度過了年關。
行宮中稍微像樣一些的龍牀上,躺著十一歲皇帝趙昰,一張小臉消瘦而又蒼白。
年輕的楊太后在“宮殿”外心酸的抹了眼淚,才進來紅著眼睛守著自己可憐的兒子。
“母后,張太尉和長山侯,哪個纔是忠臣?”小皇帝側過身,虛弱的向自己的母親提出了深藏心裡的一個疑問。
皇帝雖小,但在這苦難的生活中懂事的頗早,他似乎也都明白有些話不能亂說,作爲皇帝的自己其實處處都要看陳相公和張太尉的臉色。只有在真正關愛自己,最可信賴的母后跟前,他才能做回一個孩子。
簡陋的宮室裡並沒有外人,但楊太后說話字斟句酌的小心:“當然是張太尉,長山侯……畢竟是外臣。”
“但是,朕聽說長山侯打下了福建,要接朝廷去泉州做都,張太尉爲什麼不同意呢?”
“皇兒,切不可亂講!這是聽誰說的!”楊太后略微緊張的朝外看了看,出言提醒自己的兒子。
“曹伴伴說的,外面有很多人都這麼說。還有文相公要入朝,聽說也是陳相公和張太尉不同意。”
“皇兒不要胡思亂想,陳相公和張太尉都是忠臣,他們做的都是有道理的。”
此前文天祥與張鏑聯名上表請求朝廷遷都泉州,又自請帶兵入衛,但卻被掌權的陳宜中和張世傑斷然拒絕了。
這事楊太后也是知道的,但他一介女流,也實不能甚至不敢有什麼看法。
“咳咳……母后,我會死嗎?”皇帝太小,有些事對他而言還不能理解,朝廷爲什麼不遷都泉州,又爲什麼不準文丞相入朝,這都成了心裡的疑問,他或許不可能得到答案。
他生病了,沒有力氣,這些問題也不該他想,所有的國事有陳相公和張太尉就夠了。
然後,他又想到了更嚴重的問題,自己會死嗎?
死,對於這個孩子而言有些太沉重了。
“不會的,皇兒很快會好起來,等你長大了還要中興大宋呢……”
說著這些自欺欺人的寬慰話語,楊太后的眼淚又忍不住往外涌,急忙朝一邊避過,咬著嘴脣強忍住自己的啜泣聲……
不久後,行宮中傳來一片哭聲,隨軍的御醫們終於還是無力迴天。
景炎皇帝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