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抹曙光透過窗戶紙照亮房間的時候,上官容情悠悠轉醒,待思維清晰,轉頭朝牀內望去,原本喜悅的表情在看到一牀空寂後,轉爲意外,眼睛眨了兩下,猛然回頭,動作迅速地起身穿衣,心裡莫名的涌起一股恐慌感。
拉開門衝出,顧不上夥計們的異樣眼光,上官容情四下尋找,果真看不到葉紫的身影,心中的恐慌感加深,伸手拉住一個夥計,焦急地問道:“紫兒呢?看到紫兒了沒有?”
夥計似乎有些被嚇到了,還是第一次見到大少爺如此情緒激動呢,“大少爺,你——”不過還沒燈他說完,上官容情已經放開他,目光落向醫館門口,葉紫一手荷葉包飯一手豆腐腦站在那裡。
“紫兒!”驚惶恐懼的心在看到葉紫的那一刻終於平復了下來,上官容情望著她,此時此刻更深刻的明白,他太高估以前自己的那一份愛的心態了,對紫兒他是永遠無法放開的。
走進內堂,將豆腐腦跟荷葉包房放在桌上,葉紫才正視尾隨自己進入,兩眼一直釘在自己身上的上官容情,道:“以爲我不告而別?”
上官容情望著她,想從她臉上看出一些與以往不同的心緒,“你回嗎?”
上官容情的害怕不是沒有道理的,對於他的紫兒,他一直都無法確定,一直認爲葉紫的陪伴與相隨是出於報恩,就算因爲激情難耐而獻出貞節,於他的紫兒也只是一種報恩方式。他的紫兒與衆不同,什麼都不在乎,連自己的生命亦是如此,更何況只是身子?所以他害怕,在完全擁有了她之後那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慌在看不到她人的時候完全的爆發開來,伴隨著的是竄入他身體四肢百骸的涼意。
垂眸,片刻後再擡眼,“不會。”見到上官容情一臉鬆了口氣的表情,葉紫突然也覺得自己的心情跟著輕鬆很多。
上官容情不知道,葉紫原本是打算離開的,同樣的,她心中充塞了心慌,作業那一場出於本能的意外讓她駭然驚醒,瞬間恍悟了自己的心意——不知不覺中她的心已經眷戀上那一雙總是溫柔看向她的眸子。所以當她感受到他的脣也是那麼溫暖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得到更多,想要他全部的溫暖。最後,她得到了,身與心得雙重滿足,之後,便是滿腔滿腔的驚慌以及自責懊悔,自責自己作業的衝動,懊悔自己愧對已逝的親人——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與仇人之子如此親密?
於是她想離開,離開得遠遠地,可是當她真的準備離開的時候腳步又停滯了,她的內心有兩股勢力在拉扯著……最後她選擇了留下。
就算最後他恨她,就算她最後會心痛而死,她也要爲家人報仇!
她的爹孃,她的姐姐與小弟,與她一起長大、代替她而死的小玉兒……她怎能忘?怎能忘!
***
上官家的大少爺要成親了!大喜日子就訂在下個月初八!
雖然說陽城百姓都知道,然而當上官家傳出這個消息的時候,陽城的百姓還是巢湖熱情的跑去醫館祝賀並且送上一大堆賀禮,雞鴨魚肉全部上場,那些都是老百姓最真摯的心意。醫館已經不再是醫館,夥計們光是忙著將那些“賀禮”妥善放置好久累得夠嗆,至於當事人的上官容情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整天都得掛著一張笑臉,重複千百遍的道謝詞,也不覺得累。
大喜之日的前十天,上官容情前往鄰城給一位病人看診,葉紫自然同行保護著他。就在他們離開陽城四天後,上官家再次爆出一件大事來——上官老爺突然身染重病,病因不明。
上官家趕緊派人去鄰城通知上官容情,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上官容情接到消息立即快馬加鞭地趕回陽城。只可惜,上官老爺的病情發作的突然,來勢又急又猛,不等上官容情趕回來,就在當夜撒手人寰。
大紅洋溢的喜氣被悲慟的白色氛圍替代,當上官容情踏入上官家大門的時候,心沉到了最低點,重重地被一顆無形的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心口的鈍痛隨著心跳破發開來,那痛感揪心的疼,上官容情就覺得他好想彎身蹲下揪緊胸口,或者找個地上長聲悲嚎!
葉紫跟隨在一旁,無視入目一片白色,兩眼只落在上官容情的臉上。在外人面前她向來是沒有表情的,那雙眸子亦是冰冷無波的,對於上官家,她其實不是很受喜歡,如果不是上官容情一開始就告訴過衆人,她的性子本就是如此,大家肯定無法接受這樣的冰山女子成爲他們的少夫人。
然而此刻,大家終於看到了他們那未來的冰山少夫人眼裡流露出一絲絲一樣的情緒,那情緒葉紫本人可能並不知道,但是上官家的人看清楚了——那一絲絲的異樣的情緒很難讓人看懂,但是他們可以感受到那其中含有心疼的意味。
這讓衆人意外,因上官老爺突然去世而帶來的心頭沉重感倒也減輕了些許。原來他們的少夫人不是沒有情緒感知的。
上官老爺躺在靈堂,棺材還未上蓋,駐足在棺材便,福守望者面如沉睡的父親,強忍許久的痛楚終於化作
眼淚落下——
“父親——”一聲悲泣,跪跌在地上,上官容情的心情是說不出來的痛悶,身爲醫者竟然連自己的父親都沒來得及救治,他枉爲醫者枉爲人子!
葉紫沒有進入靈堂,只是靜靜地站在門邊靜靜地望著上官容情,藏在修中的手緊攫成拳,指關節已經泛白。
***
喪事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上官容情不若往日春風拂面,消沉的叫上官家上至上官夫人,下至掃地僕役都忍不住搖頭嘆息,卻又無可奈何。於是,上官夫人最後決定叫來準兒媳好好談一談。
“紫兒,呃,我這樣叫你可以吧?”上官夫人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下,老實說她還真的沒什麼經驗面對面冷氣質冷全身都楞的人呢,而且那個人還是她的準兒媳。
垂眸,端坐在椅子上,點點頭,不語。
瞄了她一眼,上官夫人端起茶喝了口,順便想想怎麼開口,“那個,紫兒呀,容情他……”一想到她那個大兒子,上官夫人強撐的精神不由得有些委頓下來,本來就憔悴的臉上增添了一抹無奈,“容情他這些日子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紫兒你多勸他一些呀,我知道你的性子冷,也不愛說話,如此這般實在是爲難了你,可是,老爺他已經走了,而且這些也不是容情的錯,要怪只能怪世事無常……”這些道理連她這個喪父的婦道人家都懂,她那大兒子怎麼就看不透呢?
擡眸看了上官夫人一眼,又垂下,“我會的。”輕輕地做出承諾,然後起身離開。
上官夫人毫不介意她的無禮,畢竟她這個準兒媳本來就是冷冷淡淡的人,因此對於葉紫說完就走的舉止毫不放在心上,只一心想著明日她能否看到兒子振作起來。
一路朝書房走去,那是上官家老爺的書房,在那間書房裡留下了太多太多上官榮琴與上官老爺暴露本性的回憶。這些日子以來,上官容情就將自己關在那書房中,吃睡也都在裡面,也難怪上官家衆人滿心擔憂,上官夫人滿面愁緒了。知子莫若母,上官夫人知道大兒子已經陷入思想的死角中難以走出來,一個勁的認定是他的錯,如果他不去琳城給人看診,如果他速度快一點……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站在書房的窗戶邊,透過微啓的窗戶,葉紫望著書房內,抱著上官老爺經常依靠的靠墊沉浸在夢鄉中。那張疲憊憔悴又瘦削的臉上隱見笑意。其實這些日子一來,葉紫就是這麼地陪伴在上官容情的身邊的,靜靜地默默地陪伴著,一個書房內一個書房外,誰也沒看誰一眼,卻也是彼此心安,彼此明白對方就在身邊。
在夢中夢到了那個人了嗎?葉紫直到今天還是無法開口叫“那個人”爲爹,雖然“那個人”已經死了,她心中的怨氣恨意依然存在。
輕輕地推開書房門,悄然在埃塔邊坐下,伸手想要觸碰他的臉,伸到半途中又猛然收回,望著那隻收回來的手,閉上眼深呼吸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最終將手緊握成拳,藏到身後。
“那些不是你的錯,何苦這般的自苦?”低聲你難處這句話來,起身轉而離去,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一張不起眼的畫像上,驀然定住。
那是一幅掛在書櫃與書櫃之間的一幅畫,畫著一個人揹著雙手站在峭崖邊,遠望由遠而近滾滾奔來的江水。落款是上官徹。而葉紫之所以定住,兩眼緊盯著那幅畫是因爲那畫上的人雖然側著臉,看不清全貌,可再葉紫眼中卻是那麼熟悉!熟悉到十三年來不曾忘懷過——正是她的父親紫溫陽!
葉紫不懂,爲什麼她父親的畫像會出現在這裡,就算曾經上官家與紫家交情非淺,可是經過十三年前那一件事後兩家已經徹底斷絕了關係不是?那麼她的父親的畫像怎麼會掛在上官策的私人書房中?
上官策是親自監斬她父親的人,爲何會將父親的畫像掛在書房裡?看那幅畫的落款,還是上官策親筆作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突如其來的發現引發出的一個接一個的謎團讓葉紫一時思緒紛亂,再也無法在這間書房中待下去,轉身快步離去——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因此也句沒有注意到矮榻上,上官容情早已經醒來。
見葉紫離去,上官容情起身走到那幅畫前,回想剛纔在紫兒臉上看到震驚以及說不出來的複雜表情,不由得眉頭微蹙,若有所思。
這幅畫,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可是父親最珍愛的作品之一,作於七年前,父親曾說過那畫上之人是父親的故友……唔,看起來很普通的一幅畫,紫兒怎麼會看到臉上震驚失色?目光有轉向那畫中之人,眉頭皺的越來越緊,難道……莫非……雙眼猛然大睜,紫兒認識畫中人?
***
上官夫人沒想到上官容情會這麼快就來見她,有些意外的同時亦感嘆著那個準兒媳的能耐。
“娘,”剛走進花廳,上官容情就迫不及待地開口,“爹書房中的那副畫像上得人,娘,你可知道是誰?”
上官夫人一愣,不解他來她這裡怎麼會問這個問題,不過上官夫人也沒多想,
說道:“當然,那是你爹畫的,畫上的那人是你的紫溫陽叔叔,怎麼,你記不得了?”
稍作回憶了下,上官容情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愛笑的臉來。老實說,他對那個他曾經稱呼爲“叔叔”的人沒多少印象,當年他爹在京城做官,他並沒有跟著去,而是留在了陽城,頂多一年也就去京城一兩趟,自然與同樣在京城的那個“紫溫陽叔叔”見面也少。
後來他之所以對“紫溫陽”這三個字印象深刻,還是歸功於十三年前的那件震驚全國的案子。
點點頭,“可是爹爲什麼要畫畫那幅畫,要知道……”
不等他說完,上官夫人揮揮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容情,你的溫陽叔叔是無辜的,是被冤枉的。”
“冤枉?”更意外了,“可那是爹判的案子呀!”
“所以,你爹纔會畫下那幅畫……”頓了頓,上官夫人擡起不知道何時已經溼潤的雙眼看向他,“你爹冤枉了你的溫陽叔叔,即便你爹也是受害者。”
上官容情突然覺得大腦有些混亂,“娘,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受害者?他爹怎麼也成了受害者?
上官夫人嘆了口氣,思緒飄向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紫溫陽被高通敵叛國,在證據確鑿之下,就算上官策有心爲紫溫陽尋得一條生路也被生硬地掐斷。上官策不相信他的好友會是通敵叛國之人,卻無法辯駁那些擺在他面前的證據證人以及證詞。最後,那件案子更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定罪,皇帝在朝堂上的暴怒更是加速了紫溫陽的死亡,一道斬立決,滅九族的旨意在紫溫陽入獄的第四日下達,一切快得上官策來不及做出相應對策。
“溫陽,我不相信你回做出那種事來。”前往天牢宣讀聖旨,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的探監,上官策如此說道。
紫溫陽依然一臉輕快地笑著,“還不快宣讀聖旨?”下巴朝他手中得明黃色的聖旨點了點,淡不可聞地提醒他,在他的身後還有“閒雜人等”呢。
待宣讀完聖旨後,上官策端著一盤韭菜進入牢房,與紫溫陽盤腿坐在乾草堆上,便斟酒便說道:“就沒話要對我說嗎?”
結果他遞來的酒杯,一仰而盡,紫溫陽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道:“上官兄,你別胡亂想著了,那些證據都是真的,我,紫溫陽的確通敵叛國了。”說完,哈哈大笑,那笑彷彿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很好笑似的,淡淡的嘲諷之意透著笑聲傾灑而出。
只可惜當時心煩意亂的上官策沒有注意到——
“溫陽,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午時一到,他可知道他就要被斬首了呀!
接過酒壺給自己斟滿酒,再一次一口飲盡,“這是我罪有應得,你還是別再說了吧。來來來,這可是你我最後一次喝酒了,無論如何都要盡興而歸呀!”
“溫陽……”手中硬是被塞進一杯酒,看著好友一如既往的豪爽,上官策無奈地吞回所有欲出口的話,對他對飲了起來。
是呀,現在說再多又有什麼用?皇帝已經下達旨意,斬立決,滅九族,罪名已定,他還能如何?
隨著一聲長嘆,酒杯杯杯見底,飲下的是美酒,心卻苦澀得堪比黃連。
“……這是你爹一生中最耿耿於懷的事,你爹堅信你的紋樣菽粟不是通敵叛國的人,於是你爹用了六年尋找真相。”拭去眼角的淚水,上官夫人的臉上揚起一抹笑來,“你爹做到了,而你的溫陽叔叔的確是被冤枉的。”
心中開始有些明白了,思緒也跟著通透,“所以爹纔會在七年前辭官回來?”
點點頭,“因爲就算你爹找出真相也沒辦法爲你溫陽叔叔洗清冤屈,所以你爹覺得對你溫陽叔叔有愧,同時也對官場失去了信心,也就義無反顧地回來了。”
“那娘知道是誰陷害紋樣叔叔的嗎?”似有意若無意地瞥了眼花廳外,上官容情有意問道。
嘆了口氣,“容情,能讓你爹沒法動沒法碰得人,全天下沒有幾個。”身爲刑律司長官,雖然只是從一品,可是能動的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只要觸犯律法,刑律司都能打入大牢,唯有一個人是動不了的。
上官容情愣住,過了許久才喃喃道:“娘,你說那個人不會事‘那個人’吧?”千萬不要!最好不要!
很可惜,他的祈禱沒背上天聽到,上官夫人點點頭,一臉嚴肅,“沒錯,正是你想到的那個人。”
昏倒!上官容情突然真的很想昏倒,可是他不能這麼做,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問——因爲外面有人想聽。“那個人爲什麼要這麼做?”
上官夫人再次嘆了口氣,“有時候一個人的所作所爲不能以好壞善惡的標準去判斷,至於那個人爲什麼會那麼做,你爹曾經說過當一個人的責任重過個人需求時,那個人爲了肩負的責任作出的一切都是以損害自身利益爲第一步的,所以我們無權責怪他,他也是迫不得已而爲之。容情,你溫陽叔叔是受害者,你爹他也是,而那個人又何嘗的不是呢?”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