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婭,卓婭!”
黑色烏鴉盤旋著轉(zhuǎn)了好幾圈,纔像是瞄準(zhǔn)獵物般俯衝而下,它不斷髮出沙啞的喊聲,呱噪得讓人厭煩。
銀髮垂散在身後,那具有著孩童外形的軀殼,安靜地坐在一張帶有靠背的漆黑長凳上,灰白色的寬大亞麻長袍鬆垮地搭在身上,遮蓋住了所有身體部位。
漆黑長凳上纏繞著荊棘般的陰影,與綠色的橄欖枝和雜亂的花藤交錯,緊緊纏繞著袍角,然後又向著長凳四周延伸一段距離。這些交錯的荊棘、橄欖枝與花藤,並非雜亂無章地鋪散開,它們彼此和諧地纏繞並融合,構(gòu)造出一片巨大的神秘學(xué)符號羣,在最邊緣處深深地扎入地面。
烏鴉從上空俯瞰下去,能看到從卓婭身上環(huán)繞的銀色光芒,那層光芒時不時就會鋪散成飛舞的細(xì)線,順著荊棘、橄欖枝與花藤逸散出去。
阿蒙並不能理解地面上那個法陣完整的效果,其中的部分符號是祂從未見過的,祂只能大致看出這是某種具有“傳輸”能力的獻(xiàn)祭儀式。
卓婭就安靜地待在法陣中間,像是那個被擺在祭壇上的祭品,沒有聲音、沒有呼吸也沒有動作,臉部毛玻璃般的外殼內(nèi)側(cè),是不斷流動旋轉(zhuǎn)的光點,在無序的聚合與分離間,發(fā)出奇異的嗡鳴聲。
對於來自空中的呼喚,卓婭毫無反應(yīng)。直到那隻烏鴉衝到祂身前,直直地撞向祂的懷裡,卓婭才擡起僵硬的雙臂,將羽毛蓬鬆的黑鳥給托起。
“阿蒙?”嗡鳴聲的雜音,幾乎比卓婭發(fā)出的話語聲還要大,這使得祂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某種囈語。
如果此時聽到這聲音的是個普通人,恐怕早就遭受到精神衝擊,進入意識恍惚的狀態(tài)。
阿蒙當(dāng)然不會受到多少影響,黑烏鴉利落地翻了個身,翹起尾巴:“我總算進來了!亞當(dāng)說著要帶我過來,結(jié)果遇到意外之後,祂根本不幫我——”
烏鴉的聲音忽然中斷了,祂盯住卓婭露出的雙手。
在卓婭的手指、手腕直到被長袍隱沒的小臂上,皮膚已經(jīng)變成蛇鱗般的銀白紋理,而一層又一層黑色的符號正纏繞在外側(cè),在黑眼珠注視的時候,那些黑色符號仍然扭曲地遊走著,好似一層貼在卓婭身上,不斷流動的陰影。
烏鴉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在卓婭的手上呆站了很久,然後低下頭去,輕輕啄在卓婭的指尖:“會痛苦嗎?”
“不會,我這具身體沒有痛感。”
“是誰傷害了你嗎?”
“沒有,”卓婭頓了頓,聲音逐漸穩(wěn)定下來,先前空靈的嗡鳴聲逐漸被壓制,“沒有人能傷害到我。”
烏鴉聽著這些話,明明卓婭說的都是真的,但是祂卻覺得一句都不能相信——可能這是“欺瞞導(dǎo)師”的直覺,也可能是因爲(wèi)卓婭此時身上的情況,不管換誰來評價,這都絕不是正常的狀態(tài)。
阿蒙不敢落向那張纏滿了的枝條的椅子:“亞當(dāng)說的都是真的?你的狀態(tài)真的差到這樣,需要靠外界幫助才能維持意識?”
“我不知道……”卓婭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在變得尖銳的嗡鳴聲中,祂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也想偷走你的想法,那樣我就能知道這是爲(wèi)什麼了,但是隻有嗡鳴聲。”烏鴉眼中露出少許委屈,完全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麼問題,這可說不上是合理的請求。
“嗯。”
“我只是想幫你。”
“不行的。”
烏鴉忽然飛了起來,它又一次盤旋在卓婭的頭頂,用沙啞的聲音大喊起來:“小氣鬼!蠢貨!傻瓜!沒腦子!混賬!狗屎!騙子!”
卓婭面罩下的光點凝滯了一瞬間,祂能感受到一團剪影般的阿蒙正飛在頭頂,然而話語再度從卓婭頭部傳出的時候,那種嗡鳴聲明顯變得緩和了:
“你都在哪裡學(xué)的這些詞?這可不符合你的形象。”
烏鴉重新飛落下來,這一次停在了卓婭肩上,踩著祂銀色的髮絲:“一部分是梅迪奇那裡,一部分是信徒或者城鎮(zhèn)裡的人類。”
“你又偷竊信徒們的想法。”
烏鴉歪了歪腦袋,黑眼睛裡是難以分辨真假的誠摯:“既然他們都是我的信徒了,那讓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難道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嗎?”
幾秒安靜,烏鴉拍動兩下翅膀,像是在試圖驅(qū)散某種無形的壓抑感:“你生氣了嗎?”
“我不會生氣,不會爲(wèi)這種事情生氣。”卓婭擡起一隻佈滿雙重印記的手,貼在自己半透明的面罩外,“謝謝你。”
“我不懂你到底想說什麼,這又不是我的本意——一點都沒有嗎?憤怒、厭惡、仇恨、惱火等等,都完全沒有嗎?”阿蒙絮絮叨叨地問著,有意地挑撥著卓婭更多反應(yīng)。
卓婭活動著僵硬的手臂,將肩頭的烏鴉抱到手上,效仿著達(dá)日博格曾經(jīng)的動作,用指節(jié)拂過黑鳥頭頂,輕柔地順過去。
阿蒙逐漸安靜下來,祂能清楚感覺到,卓婭手指活動時都有明顯的僵硬感,祂的身體似乎越來越難以活動,明明上一次祂們見面的時候,卓婭的情況還大致正常……
“阿蒙,你覺得生氣應(yīng)該是什麼感覺?”
烏鴉閉上了眼睛,沒有試圖躲開卓婭的觸碰:“就算你問我,我也只能說那是很複雜的感覺,很不愉快……所以我會想辦法讓對方更加生氣,那樣我會感到很開心。”“很奇怪。”卓婭聲音裡的嗡鳴聲又變強烈了,似乎是因爲(wèi)祂在感到茫然。
阿蒙用烏鴉翅膀在空氣揮舞了兩下:“要不要我去偷來生氣的感覺再給你?說不定能讓你也感受一下。”
“沒用的。”
烏鴉擡起頭來:“不試試怎麼知道?”
卓婭輕撫在黑色羽毛間的手指有所停頓:“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樣,我現(xiàn)在不能承受更多來自外界的影響了。”
阿蒙很想問問,卓婭是否得一直待在這裡,但是祂環(huán)顧周圍,看到那些撕裂著細(xì)碎銀光的象徵物,又覺得這個問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經(jīng)過了這麼會兒交談的時間,“解密學(xué)者”已經(jīng)得到了足夠多的信息,在說那些無意義廢話的時候,阿蒙從來沒有放棄過解析這附近的所有力量。
而現(xiàn)在,祂獲得了對某個答案的確認(rèn)。
“這個法陣的功能並不是幫助你穩(wěn)定狀態(tài)。”阿蒙冷冷地道,黑烏鴉用翅膀擋下了卓婭重複著機械動作的手指。
卓婭在片刻沉默後,低語道:“是的。”
“薩斯利爾爲(wèi)什麼要做這種事情……祂究竟是想利用你?還是想瞞著我父親做些什麼?”
黑烏鴉跳到了卓婭的手上,貼近那些頭罩內(nèi)飛快盤旋的光點。
“我不能說。”
阿蒙的語氣越來越淡漠:“無論如何都不行嗎?你不想告訴我,那告訴亞當(dāng)不行嗎?”
卓婭面罩下的光點往深處沉積,就連嗡鳴聲都逐漸變微弱。
“祂不可能說的,這跟卓婭是否願意告訴我們無關(guān),是‘公證’的力量。”
亞當(dāng)?shù)穆曇舾糁欢尉嚯x傳來,祂正站在這片儀式法陣的外面,身邊是一棵巨大茂盛的橄欖樹。這樣的樹共有五株,均勻地分散在外側(cè),彷彿五根劃定這片區(qū)域的柱子。
烏鴉再度展翅飛起,輕巧地穿過幾乎纏繞住祂的橄欖枝,烏鴉被荊棘束縛的影子,也在爪子隨意一次開合後,便重新回到了阿蒙的身子下方。
輕而易舉穿過那些非凡力量交織的巨網(wǎng)後,烏鴉在落地的瞬間,便重新變回與亞當(dāng)年齡相仿的少年身形,只是個頭要稍矮一點。
“你又知道了?”阿蒙臉上沒了慣有的笑容,祂偏瘦削的臉頰便顯得更加冷漠,“你總是知道的更多些,是嗎?”
亞當(dāng)知道阿蒙的不滿來自何處:“你要明白,這不是因爲(wèi)我是兄長,也不是父親或者薩斯利爾的偏愛。”
“只是因爲(wèi)我們的途徑不同,你瞭解的事情和思考的方式都不同,”阿蒙捏了捏單片眼鏡,“你告訴過我。”
“但是你不相信。”
阿蒙望著安坐在長凳上,被陰影與橄欖枝環(huán)繞的卓婭,勾起了嘴角:“對,我不相信。”
然後祂又轉(zhuǎn)向了亞當(dāng):“忘記問了,你手腕上的橄欖手環(huán)是什麼?”
亞當(dāng)只是安靜地回望著阿蒙,眼神清澈坦然:“一個命運的承諾。”
“所以,你也知道這一切是爲(wèi)了什麼。”這次阿蒙用的是肯定句,祂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亞當(dāng)點點頭:“這是爲(wèi)了穩(wěn)定卓婭的狀態(tài),我也承擔(dān)起祂的一部分錨,但是相應(yīng)的,在未來的某天,這樣預(yù)支的條件必然會需要歸還代價。”
“祂現(xiàn)在的情況,可不像是一場公平的交易。”阿蒙輕聲道,祂知道卓婭或許能聽到這場對話,但是並不在乎這點。
反正卓婭已經(jīng)什麼都做不了了。
“但是卓婭在這裡是安全的,信仰黑夜的人,已經(jīng)開始尋找祂了。”亞當(dāng)這樣說著。
這個理由並不足以平息阿蒙心中的疑慮,祂又望向毫無動靜的卓婭:“祂沒有反抗嗎?”
“祂不會有事的,走吧。”
阿蒙收回視線,沒有再看亞當(dāng)一眼。
長袍捲動,黑色的烏鴉向著遠(yuǎn)離橄欖樹的天空飛起,重新鑽入封印薄弱的間隙中,很快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