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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處置

馬十聽著屋內隱隱約約傳來的叫喊,真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臘月冬風的寒冷——剛纔他雖然也站在門外,但寒風吹過來的時候,彷彿都被身上那層厚重的毛皮斗篷給抵擋住了,留下來的只有打從心底暖出來的那股子興奮狂熱。現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屋內傳出來的聲響,馬十心底的熱火慢慢地熄滅了,就連那層斗篷彷彿都不再管用,被風一吹,連五臟六腑都給吹透了,若不是他正身在大庭廣衆之中,馬十都恨不能蹲□來,抱著自己的膝蓋發發抖。

“……那就掐死我好了……”徐娘孃的聲音自門簾後隱隱約約地就透了出來。馬十渾身一個機靈,再忍不住,轉過身震驚地瞪住了厚厚的棉簾子。

徐娘娘這是瘋了嗎!她是不想活了?

皇爺會怎麼反應,馬十不知道,但皇爺的祖父,文皇帝,盛怒之下那是真的幹得出把妃嬪活活掐死的事的。文皇帝一輩子金戈鐵馬,馬上打來的天下,屍山血海都經過了,怎會把人命當一回事?而皇爺也隨著祖父多次征戰,不是那等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軟弱漢子,真把他惹急了,指不定真的把徐娘娘掐死了。她還能到哪申冤去?

雖然國朝的後宮好像還沒出過這種事,但馬十卻很肯定這件事的結局——魚呂之亂那麼大的事,死了那麼多人,外面能不知道嗎?可大臣們連一聲都沒吭。文皇帝的起居注根本都沒記……徐娘娘一個人的命,能和那幾千人比嗎?掐死了那就是白死,外頭根本都不會得到什麼音信的,也就是打發人往徐家送個信兒罷了,只怕徐娘孃的家人還要因此惶惶而不可終日呢……

徐娘娘這又是何苦呢!唉!馬十也不清楚來龍去脈,還當徐娘娘是因爲自己被冤枉了,在那和皇爺發脾氣呢。他心裡真是爲徐娘娘著急:過剛易折啊!對皇爺這樣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自然是柔能克剛。您對他發什麼脾氣呢!真是的!本來皇爺心裡還沒氣的,被您這麼一激,萬一掐死了,那沒的可是自己的命啊!

在徐娘娘喊了這麼一句以後,屋裡一下就靜了下來。馬十的耳朵都快豎成兔子了,心簡直都要跳到嘴巴里,他猶豫著,不知是否該進屋查看一下情況。萬一皇帝盛怒之下真的在掐徐娘娘,好歹也能喊一聲,把徐娘孃的性命給保下來再說了。

當然,闖進去的話也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直接被皇爺在盛怒之下……不論是被皇爺隨口賜死,還是隨口打發去服賤役,反正對於馬十來說也都是不能承受的損失。

他還在那猶豫呢,屋內便哐啷啷傳來了連番的巨響,像是有人在裡頭拆屋子似的,這動靜把廂房裡的下人們都給驚出來了。馬十很清楚地看到錢嬤嬤臉上的神色——本來還透著喜慶的笑意呢,她是帶皇四女的嬤嬤,剛纔皇爺提起繼後說法的時候,人還沒在屋裡。剛纔可能是有人過去給她說了這事,錢嬤嬤正高興呢……

唉!馬十是發自內心地暗暗嘆了口氣,他也顧不得屋裡的動靜了,橫眉立目做出嗔色,拿眼神瞪了一圈,一圈人就都又立刻消失在了來處:這皇帝都說了退下了,在他沒有傳召之前,任何人要窺探屋內的動靜,那就是找死。

伴隨著砸東西的聲音,屋內隱隱約約地也傳來了皇爺的吼聲,還有徐娘孃的聲音——雖然聽不清說什麼,但馬十的心還是落回了原地。起碼,徐娘娘還沒被掐著脖子,還能說話。

然後,然後皇爺就一陣風似的卷出了屋子,唿地一聲,差點沒把棉簾子給掀飛了。馬十頓時就忘了自己的種種顧慮,顛顛地跟在皇爺身後。——皇爺進來有一陣子,擡轎子的宦官們早都散開各自取暖去了。馬十不跟出去,皇爺連轎子都沒得坐。

皇爺根本都沒搭理馬十,頂著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來的雪,直接就往前悶頭直衝,馬十在後頭看得是渾身冒汗,一時間,又是心疼皇爺,又是爲莊妃擔心,好容易這邊轎伕們把轎子擡起來,全都是飛一般往前小跑,好容易追上皇帝時,皇帝都走出老遠去了。

沒有小幾子,馬十忙跪在地上,讓皇帝踏著自己的大腿上了轎子,也不敢起來,就這麼恭聲詢問,“爺爺眼下是要去哪兒?”

一邊說,一邊拿眼睛四處亂看,也沒見這暖轎何處有個大氅什麼的備用,一咬牙便解了自己的斗篷,給皇爺雙手呈了上去。“奴婢冒昧,褻瀆爺爺了,只是才下雪,天冷,爺爺可萬不能凍著了。”

皇爺剛纔出來的時候,可能脾氣大,火氣也旺,也不覺得冷,這會兒坐上轎子,他開始抽鼻子了,聽了馬十的話,哼了一聲,便取過斗篷圍在了膝上——到底是嫌髒,沒肯自己披著。

馬十少了斗篷護持,也是冷得藏不住一個激靈,他忍住環著自己發抖的衝動,虔誠地又問了一遍,“爺爺,眼下是去長寧宮,還是回乾清宮——”

這就是問話的藝術了,可能皇爺現在情緒也是激動得都做不出決定,但選擇題還是會做的。

“回乾清宮。”僅從聲音,便可聽出皇爺的心情有多惡劣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傳太醫來!”

底下人還有什麼話好說的?當然是連忙照做了唄。

忍著一個又一個的噴嚏,馬十板著臉,示意小黃門把御醫給領著退出去了,自己回過身,把剛燒好的山泉水灌進小壺裡,燜了一燜,斟出了一盅淡淡的飲子來,拿小茶盤端了呈給皇帝。“爺爺進一杯菊花飲子吧。”

菊花麥冬秘製的飲子,在遍地都是火炕的冬日,是皇帝愛用的飲品。潤肺明目去火氣,極是滋潤清涼的。皇帝雖然沒有做聲,但卻也拿起了壓手杯慢慢地啜了幾口。馬十退了幾步貼壁鵠立,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也不敢多做。滿屋裡的中官不論身份高低一概如此,一反素日逗引皇帝行樂的活泛樣兒,屋內的氣氛,陰沉得幾乎能擰得出水來。

不過,也許對於心情不好的皇帝來說,這些人的呼吸聲都是嘈雜的。一杯水沒喝到一半,他就揮了揮手,“都下去吧,馬十服侍著我就行了。”

雖說金英、範弘和王瑾這樣的大太監,平時在司禮監那也是威風八面權柄日重,連內閣大學士見了都要笑著拉手問好,可要說到皇帝的衣食起居,馬十是絕對的權威。這些年來,也就是馬十從裡到外,把皇帝的衣食起居給研究得透徹了,在什麼時候皇帝需要什麼樣的服侍,就他馬十能拿捏得最是恰到好處。

雖說這會兒他也有點暈暈乎乎的——剛纔雪地裡受了寒,馬十覺得自己要不喝碗薑湯,回去就得發燒了。可主子發話,只要病氣還沒發作那都肯定得留下來啊。馬十接受著同儕們暗地裡遞來的同情眼神,垂著頭不動聲色,等一屋子人都走光了,方纔小心翼翼地問皇帝,“爺爺,要不,奴婢給您捏捏肩膀?”

“不必了,剛纔鍼灸了一番,現在肩膀暖融融的,還挺舒服,你再一捏就該發漲了。”也許是那一鍾菊花飲子發揮了作用,皇帝的語氣也和緩了一些。

好吧,馬十不說話了,繼續垂著頭,和站在針板上一樣樣地立規矩。只盼著皇帝這裡該幹嘛幹嘛,不管是看摺子還是去找孫貴妃商量,又或者是去清寧宮、坤寧宮繼續和哪個後宮妃嬪溝通也好,哪怕睡一覺也罷呢,就別在這發呆了。

但皇帝卻不放過他,他靜默了一會兒,直接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剛纔——是你在門邊守著呢吧?”

這沒啥好說的,估計是出來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了。馬十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自作主張,請皇爺責罰。”

皇帝壓根沒搭理他的話茬,“都聽見了?”

這……你要說沒聽見,那就是明晃晃的欺君啊。馬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隔了兩重厚簾子,聲音傳不出來的,回爺爺,奴婢……就聽見了兩三句。”

“你倒是實誠。”皇帝笑了一下,笑聲空空洞洞的,像是牛吼。“那你可知道,今日莊妃已經是犯下了無人臣之禮的大不敬之罪!”

俗話說十惡不赦,大不敬正是十惡中的第六罪。要往這個罪去辦莊妃的話,別說莊妃一個人,她一家基本上也都完了。

馬十頭皮發炸,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話,他突然有給皇帝連連磕頭的衝動,但又很快遏制住了——莊妃和他沒有什麼關係,她犯罪,他磕什麼頭啊?

也可能是病糊塗了,馬十現在就是迷迷糊糊的,有點像是在夢遊,壓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這……”馬十這了半天也沒下文。

皇帝也沒搭理他,彷彿是自問般地道,“你說這人怎麼就能這麼沒心肝呢?從她入宮到現在,十年了,我對她哪裡不好,什麼時候虧待過她……她就這樣對待朕?還讓朕掐死她?”

他忽然一下又大怒了起來,直接拿起青瓷筆洗又往地下扔,“朕剛纔就該順了她的意,把這個忘恩負義的賤婢掐死了了事!”

馬十嚇得也不顧碎片了,膝行到皇帝身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連聲道,“爺爺、爺爺息怒!”

他現在也顧不得去想莊妃到底怎麼惹怒皇帝了,一疊聲地就是安撫。“爺爺剛纔頭疼呢,這會若又動怒,病情反覆了可怎麼好!您萬請顧惜自己的身體!”

“顧惜身體……顧惜身體又有什麼用!”皇帝看來是不把這股怒氣宣泄出來,自己心裡堵得也難受。“這些年來,好吃好喝待著,好言好語哄著。放在心裡的一個人就這麼來挖你的心啊!馬十!就是塊石頭,我十年也能把它給捂暖了,她是連塊石頭都不如,連塊石頭都不如!”

馬十那個心驚肉跳啊,不用喝薑湯,渾身都發的是大汗,除了‘爺爺息怒’以外,別的話他連喊都不會喊了。由得皇帝發泄著對莊妃的不滿,心底也是爲莊妃捏了一把冷汗——服侍皇帝十多年了,上一回看到他爲後院的事煩心,那還是十多年前娶太孫妃的時候了。就是那時候,皇帝的情緒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外露而激烈……

也許是因爲馬十並不知內情,無法安慰到點子上——也不敢多說,皇帝的脾氣也沒發多久,便漸漸地止歇了下來。畢竟,這種事必須兩個人都知道內情纔可以討論,現在馬十啥也不知道,他不等於是在和一面牆壁說話嗎?

不過,他也沒有和馬十詳加討論的意思,沉吟了片刻,便又進入了自己的思緒裡。“你說,該如何處置莊妃好呢?”

馬十這會兒是不敢說一句話了,大不敬之罪,賜死那都是輕的。他要按著這話說,那不等於是給莊妃落井下石?可他要不順著這話,就等於是爲莊妃說話,在不知道莊妃前景如何的情況下,這個選擇的成本實在是太高了點。

兩相爲難下,他只好一句話不說,可皇帝又催了,“我問你話呢!”

馬十牙一咬,捏著冷汗回答,“回稟爺爺,莊妃娘娘是國朝的妃嬪,該如何處置,奴婢不敢妄言。您……您不若和太后娘娘商量著辦。”

他沒說皇后,身爲皇帝近侍,再沒有誰比馬十更清楚皇后現在的地位了。

按說這話也沒什麼,說起來就是這個理兒,可沒想到,馬十這話一出口,皇帝那面忽然間又陷入了絕對的靜止。嚇得馬十一下是也不敢說話了,跪在地上心驚膽戰的,都覺不出膝蓋上的傷口有多疼——剛纔他跪著膝行過來,已經被碎瓷片給擦傷了。

自己這話,怎麼就把皇帝給說得那什麼了呢?馬十就在心底琢磨,可現在他自己也是被嚇傻了,心緒亂得很,什麼也分析不出來。他能感覺到皇帝的眼神在他的頭頂盤旋,就像是一把刀,直接切進了他的頭蓋骨裡,把他的腦子都給剜出來翻閱似的……這種感覺非常差,可他卻是連動都不敢動一動。

皇帝經常用這樣的眼神來評判大臣,馬十心裡一直都是有印象的,在劉用犯事以後,有一度,皇帝也是拿這樣的眼神打量過身邊的近侍。但那都是對內書堂,對司禮監的大太監們,馬十這樣的人,得到的一直都是他溫存的眼神。馬十心底明白:他無權無勢,除了服侍皇帝以外,別的什麼奏摺、東廠、錦衣衛、織造局,全都沾不得手,皇帝犯不著琢磨他。他得用就用,用得不舒心了就直接踢走,費那心思來琢磨他一個馬十干嘛?

其實,私心裡吧,馬十也覺得,皇爺對後宮的主子們,也多數都是這樣。平時和和氣氣的,其實都是因爲懶得去琢磨,就是皇后胡主子呢,又能怎麼地了?東廠太監,各地鎮守太監,織造局督辦太監,這些人要是泛壞水兒,要是被瞧錯了,和大臣們一樣,是會給皇爺的天下帶來很大損失的。皇爺不能不去琢磨,可後宮……就是翻了天,還能怎麼樣?無非就是壞了皇爺的心情而已,費這個腦子,不值當。

可今兒,皇爺好像不止在琢磨他馬十了,馬十有種感覺,自己,那就是個——怎麼說呢——就是個傀儡替身,皇爺是把他當成徐娘娘了,他瞪著的是他馬十的後腦勺不假,可琢磨的,也許就是徐娘娘。也許……也許皇爺從上轎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琢磨了也未必。

皇爺在琢磨什麼呢?琢磨該怎麼處置徐娘娘?琢磨徐娘孃的爲人,居心?馬十不知道,他只覺得自己在這樣的眼神下,膝蓋都在打抖,現在他就特別佩服那些大臣們,天天沐浴在這樣的眼神裡,也都不折壽呢。

正在這胡思亂想,馬十忽然就聽到了皇爺笑了一聲。

“好,好。”他的語氣裡說不出是什麼情緒,“朕都氣成這樣了,馬十你還明裡暗裡給她說話。徐氏這個人,做人確實有水平!”

馬十腦子裡咯噔一聲,明白過來了——平時用點小心機,皇爺依著了那是懶得去琢磨,現在皇爺正是最興奮也最生氣的時候,自己都說不上是委婉地提出了太后,不等於是把自己的立場和傾向擺給皇爺看了嗎?皇爺從清寧宮出來,到永安宮,提繼後的事——這些時候,他可都伺候在一邊呢!說他不明白他太后的傾向,這是在騙誰?

“爺爺恕罪,爺爺恕罪!”他哪還顧得上什麼徐娘娘啊!馬十立刻就又重又響地給皇爺磕頭了,“奴婢知錯了!請爺爺留奴婢一命!”

“好了!”萬幸,皇爺的心情似乎還沒到那份上,他擡起腳,不輕不重地踹了馬十一下,“就一句話,你心裡不虛的話,怕什麼!難道爲了這句話,就得把你給凌遲了不成?”

這誰知道啊?馬十垂著頭,不敢磕頭,卻也是一句話不敢回了。他的機靈勁兒,在皇爺的威壓下,早就不知飛向了何方。

“你說……”皇爺的情緒似乎又好轉了一些,他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在你心裡,徐娘娘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怎麼就值得你到現在了都還要護著她?”

馬十還沒回話呢,皇爺又添了一句,“實話實說,不許撒謊,若有一句不實,被朕聽出來了,那就拔了你的舌頭!”

這話平平淡淡的,但馬十卻毫不懷疑其中的真實性——劉用跟了皇爺多少年?一聲凌遲,身上就連整肉都沒有了。拔根舌頭那算什麼!

他幾乎是魂飛魄散,也實在是沒勁撒謊了,甚至連跪都跪不住,癱軟在皇爺腳邊上,嗚嗚咽咽的,首先就說出了心底浮上的第一個想法。

“徐、徐娘娘爲人實誠厚道……不、不貪財……不、不霸道,不耍威風……”馬十凌凌亂亂,逮著什麼說什麼。“咱、咱們底下人都、都愛和她親近,都、都說……徐娘娘雖然得了意,可心裡還裝著底下人,不、不和其他主子似的,就愛作、作踐人……徐、徐姑姑還把咱們苦命人、當、當、當個人看……”

他在腦海裡搜索枯腸,可實在是找不出什麼別的了——徐娘娘和其餘主子不同,確實是沒有給馬十他們塞過錢,你要說來往,那也就是柳知恩在景山那面時常過來和老兄弟們竄門,但這和徐娘娘本人就沒關係了不是?

馬十真怕,怕自己一停嘴,皇爺就要拔了他的舌頭,可他實在是找不到什麼別的說了。嘴裡禿禿嚕嚕的,說不出話來,聽了皇爺一聲喝,‘好了,夠了’,便忙住了口。也顧不得是在御前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鼻子全塞住了,剛纔一通說,差點是沒喘上氣來。

皇帝沒有再說話,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方纔淡淡地道,“你去傳我的話,徐氏御前失儀,令其往南內舊居居住反省,一應待遇,如宮女子!”

看來是不打算按大不敬之罪辦了,馬十鬆了口氣,這才慢慢地緩過來,拿袖子胡亂抹了抹臉,跪起身子恭謹道,“是!”

頓了頓,他鼓足勇氣又問了一句,“只不知四公主……”

“點點啊——”皇帝明顯地怔了一下,便很快下了決定。“把四公主送到清寧宮去,暫由太后撫養。”

四公主怎麼說是皇家骨血,也是皇帝特別疼愛的小女兒,徐娘娘犯的事兒,沒有牽連到她的道理。

馬十也很喜歡這麼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兒,聽說了皇帝的決定,心下便是一鬆——南內那邊,兩年沒住人了,雖然現在開始擴建,但肯定不如永安宮舒服,四公主要是跟著母親過去,只怕會受不住。而留在永安宮呢,沒長輩照料,也難說會不會生病。

“奴婢這就去辦。”他給皇帝磕了個頭,見其沒有別的吩咐,這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乾清宮的大門,馬十這才放縱自己,響亮地擤了擤鼻涕,像是要把滿腦子的糊塗都給擤出去一樣,他甩了甩頭,一邊行路,一邊把皇爺一路的反應想了一遍,除了後怕以外,心裡也難免有點莫名其妙的。

這徐娘娘到底是說了什麼話,才把皇爺給惹怒到這份上的呢?永安宮內殿裡,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皇帝在乾清宮裡鬧騰的時候,徐循也沒有閒著。

這邊皇帝剛出門時,徐循其實也是有點暈眩。她伏在炕邊,閉著眼小憩了一會兒,纔算是相信剛纔到底都發生了什麼,自己又真的做了什麼。

這下事情可是鬧大了,皇帝現在是被氣跑了,可誰知道來送毒酒的人會什麼時候到?也許不是毒酒,是一尺白綾,又也許是削職貶去浣衣局的命令,兩個人剛纔都已經鬧成這樣了,皇帝不論做什麼反應都是極有可能的,他會下什麼決定,誰也說不清楚。

後悔嗎?

剛纔兩人的對話,沒有誰是深思熟慮,都是話趕話就爆發了衝突,徐循也是現在才能回頭審視剛纔那段混亂不堪的對吵。其實,她現在也沒法拿什麼女德來自我標榜了,剛纔她對皇帝的態度,可著實也說不上是什麼恭敬。

但要說後悔,還真沒有什麼後悔的感覺,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股說不出的暢快。徐循現在唯一捨不得的就是點點,別的她是一點都沒有考慮,皇帝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隨他去。反正她是已經玩夠了,賜死也好,幽禁也好,她終究還是酣暢淋漓地活了一把,也就是到這時候,她才覺出來自己前些年到底活得有多憋屈。

想到這裡,徐循忍不住就趴在炕上笑了起來,她的視野側端能望見滿目的瘡痍——都是剛纔被皇帝給搗毀的。可這凌亂不堪的景象,給她帶來的卻是深深的快意。

點點。

想到女兒,徐循便勉強止住了笑聲,她又跪了一會,在腦海裡理出了一個頭緒,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

第一件事,就是拆掉了身上的所有首飾。

一套紅寶石的頭面,貓眼石的鐲子,黃水晶的耳環,和田玉的荷包墜子。渾身上下的首飾脫下來放在一起,可能稱一稱也有兩三斤,拿出去能買上幾百畝地。然而徐循望著這一堆光亮耀眼的珠寶首飾,卻再難像十年前那樣激動,這價值連城的珍寶,換來的不過是嘴角的輕輕一翹。

織金雲緞做的外袍,她也自己褪掉了,從箱子裡翻出了一身素色的襖裙換上。——雖說中衣自縛,纔是標準的待罪裝束,但徐循現在已經處於懶得和皇帝玩的階段了,她褪首飾,不過是不想再戴著他的東西而已。她的一切華服、首飾都是皇帝給的,這些東西是他拿來買她的籌碼,可現在,她覺得這些東西根本其實一文不值,和她在這裡耗費的十年光陰比,實在算不得什麼。

“去把點點抱來。”她邁出裡屋,衝著在門口欲言又止的幾個嬤嬤道,“紅兒、藍兒、花兒、草兒,四個嬤嬤還有柳知恩……都喊來這裡。”

底下人自然是早已經發覺了不對,只是剛纔不敢進來而已。得了徐循的一句話,一個個都和長了飛毛腿似的,不要一會兒,全都聚在了還沒被皇帝肆虐過的西里間。

“剛纔我頂了皇爺的嘴。”徐循很直接地說,“現在怕是已經要壞事兒了。”

就算是兩人的爭吵沒有響到外頭去,皇帝拆屋子的聲音也完全是瞞不住的,底下人進來的時候臉色就都不大好看了,此時完全是面色如土。錢嬤嬤抱著點點,木然站在人羣邊上,連眼神都沒往徐循這裡看了。徐循環視衆人一圈,不免也嘆了口氣,道,“都是跟了我多年的,這些年來,辛苦你們。如今我成了這樣,怕是也沒法繼續照應諸位了。不過,不論大哥那邊怎麼發落我,畢竟你們是性命無慮的。”

這倒是真的,就是要殺人也沒有殺一片的道理。皇帝既然剛纔沒有把她給掐死,之後的處理也只會更冷靜,不會更瘋狂,徐循對這一點也還是比較有信心的。

至於點點,就更不必擔心了,怎麼說金枝玉葉,她也是皇帝的女兒,不可能因爲母親的事情而乏人撫養。徐循想了一下,道,“到現在這地步了,別人我無力顧及——也都不會受太深的牽連,你們這九人,素來是我心腹,只怕可能會因此事受些搓摩。我這裡倒有個機會,可以讓你們脫身出去一兩個人……皇后娘娘這份禮單,我現在是不能再收了,總要兩個人拿去還了。你們到了那裡,可以不必回來,屆時央求皇后娘娘安排你們出宮,雖說如今她本人不得意了,但這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皇后雖然不行了,但不還有太后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可要是這魚兒一開始就在網外,怕也不會有人爲她們多費事兒。

屋內一時,竟無人說話,大家都盯著徐循手裡的那本禮單。徐循看了看衆人,又道,“現在不必想著忠心不忠心的事兒了,出去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對你們也就是一點要求——有餘力,多照顧一下同僚的家人。別的就沒什麼了……我雖不知道大哥會如何發落我,這一關又能不能過得去,但你們也別想著我今次是行差踏錯,此後會改……我這性子就是這樣,就算這一次過去了,以後也不會改。不想跟著我擔驚受怕的,便儘管上前,我絕不會責怪你們。”

話說到這份上,那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幾個奴僕彼此看著對方,李嬤嬤先嘆了口氣,趴在地上給徐循磕了三個響頭,上來接了禮單。

紅兒、藍兒對視了幾眼,紅兒一咬牙,也上前給徐循磕了頭,站到了李嬤嬤身邊,草兒受此帶動,也上前默默磕頭,跟隨紅兒站到了一起。

趙嬤嬤望著李嬤嬤、紅兒,神色說不出的複雜,她忽然也跪了下來,給徐循亦是磕了幾個頭,方纔道,“老奴已服侍娘娘十多年了,娘娘得意時,老奴沒少受娘娘照拂。如今娘娘失意,老奴也不能背主而去。”

就算徐循可以一手安排親信們的離去,但有人選擇留下,她也不可能不受到感動,她看了看餘下幾人,“你們都做如是想嗎?”

錢嬤嬤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嗔怪地盯了徐循一眼,彷彿是在無言地譴責著她的任性,她道,“老奴要爲娘娘看顧點點,如何能走得開?”

孫嬤嬤連連搖頭嘆息,卻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藍兒、花兒,均都道,“奴婢入宮便服侍娘娘,縱使天涯海角,都隨娘娘而去。”

徐循的眼神又落到了柳知恩身上,“柳知恩,你呢?”

柳知恩微微勾起脣角,道,“娘娘又何必明知故問?”

徐循和他對視了片刻,便轉開視線,吩咐李嬤嬤道,“你們要去就快,現在還沒封宮,遲恐不及。”

她回身入內,把剛纔卸下來的首飾抓出來遞給李嬤嬤,“出宮後,你和她們兩人分一分,也算是我的一點念想!”

李嬤嬤一把握住徐循的手,咬著脣,聲音較往常要更爲顫抖扭曲,她問道,“若是能出去,娘娘……可要給家裡人帶句話?”

徐循微微怔了怔,忽然間,她發覺家裡人的面孔,對於她來說已是極爲陌生,似乎還比不上眼前的李嬤嬤來得親近。這種疏遠,好像遠到了天邊一般,她的家人能夠分享她在宮中取得的成功,但對於她遭受到的痛苦,卻似乎是一無所知,也許也並不關心。

“以皇爺性子,未必降罪家人。”她想了下,便平穩道,“若是剝奪多年來的賞賜,倒也是理所應當之事。有太后老人家在,應當也不會再過分了,若是如此,昔年家業還在,讓他們好生過活便是了,女兒不孝,不能光耀門楣,還請二老勿以我爲念。”

李嬤嬤嗚咽了一聲,終是放開手,將禮單和首飾一股腦塞進懷中,衝徐循再施一禮,三人遂匆匆出門去了。

徐循做好安排,便從錢嬤嬤懷裡抱過點點來,點點還在睡著,雖換了懷抱,卻無清醒之意,側了側小臉蛋,把臉埋入徐循懷裡,又再香甜地睡了起來。

錢嬤嬤清了清嗓子,輕聲道,“未、未知娘娘有沒有什麼話要留給四公主……也是爲了以防萬一。”

徐循眷戀地觸了觸點點的臉頰,不由低聲道,“我唯一隻覺得對不起點點……若我被賜死了,你們日後也別對她說起我,就讓她以爲自己從沒有母親吧。”

錢嬤嬤輕聲應是,徐循看了她一眼,又道,“若還是嬤嬤來養育她……便把她養得傻些好了。”

她由衷地道,“傻人才有傻福啊,其實醉生夢死也沒什麼不好……人活得越清醒,煩惱也就越多,有時也許還要自尋煩惱,生在宮裡做個女孩兒,也許倒寧可還是傻些爲好,嬤嬤你說,我說得有道理沒有?”

只聽得哇地一聲,卻是藍兒受不住,捂著臉就哭出去了。錢嬤嬤雙脣顫抖,勉強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掌住了沒有落淚。

“娘娘說得是。”她道,“但老奴不覺得娘娘是自尋煩惱……老奴雖也爲娘娘覺得可惜,但卻從不以爲娘娘有做錯什麼。能在娘娘幼時教導品德,實是老奴一生最大的榮幸。”

話說到這裡,連孫嬤嬤都忍不住,垂下頭輕輕拭淚,趙嬤嬤、花兒早都顫著肩膀無聲地哭泣起來。徐循嘆了口氣,低聲道,“我也要謝謝嬤嬤,沒有您言傳身教,我也不會是今日的我。”

錢嬤嬤忽然露出苦笑,她的話裡有一絲乾巴巴的幽默,“老奴只恨自己是教得太好了一些。”

徐循卻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望向了柳知恩——柳知恩也正站在他的角落裡望著她。他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從容不迫,眼底似乎還含著笑意,在屋裡的所有下人裡,唯有他面上沒有一絲感傷。

“柳知恩。”徐循輕聲說。“我就把點點託付給你和錢嬤嬤了。”

柳知恩深深鞠了一躬,淡然道。“娘娘請放心。”

徐循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什麼時,外頭已傳來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馬十帶著他的手下們來了。

“奉皇爺口諭。”馬十進屋以後,誰也沒看,只是昂然仰首望著屋頂,背書般機械道,“莊妃徐氏御前失儀,著往南內舊居思過,一應待遇以宮人論。四公主送往清寧宮暫爲教養。”

傳完口諭,他又跪□來,很恭敬地說。“請娘娘儘速收拾細軟,隨奴婢前往南宮。四公主這裡,也要離開一陣子,該帶到清寧宮去的衣服,也該收拾收拾。”

他的一番話,說得是很有講究的,呼莊妃名號,看來是還沒有被廢妃位,說點點去清寧宮,也是‘暫’爲教養,雖然沒有明說,但已經是很明顯的暗示了,屋裡一行人,不會聽不懂皇爺的態度。

除了徐循以外,一屋子人都是鬆了一口氣,錢嬤嬤幾乎說得上是喜氣洋洋了。倒是徐循平靜如一,只有在聽說點點去處時微微動容。

“哦,原來是南內嗎。”她把點點交還給錢嬤嬤,站起身道,“好,要我去,那我就去吧。”

她的語氣,幾乎可稱得上是有幾分無趣了。

今天這個不知道過萬字沒有哦哈哈哈……

很肥吧?我都快累死了|||繼續去碼小女兒!

第174章 評委第171章 雪崩第201章 不來43 美差第190章 帶勁第251章 錦瑟81 噩耗第147章 情義無寵第215章 第 215 章第223章 早熟變化第223章 早熟破瓜44 行李73 溫泉119 大事73 溫泉第239章 官僚140 順遂第295章 醬油75 索要第225章 同病48 同居186 回生第172章 願望63 體面第285章 繼承29 福運30 算學100 莊妃第230章 選婿28 寵愛正文205代表104 讓人第198章 態度第275章 心術第213章 上火第232章 疫病第214章 爲難第168章 躺槍第199章 富貴第221章 活死第177章 未眠第189章 誠實63 體面第147章 情義104 讓人第249章 坑死75 索要56 低調第239章 官僚89 微妙34 管家選秀第228章 中年第241章 便當122 軟禁52 駕駛46 親近137 渾水第214章 爲難第141章 對策29 福運第198章 態度冊立第177章 未眠97 衝突第239章 官僚第220章 安樂58 陽根90 下棋第209章 送禮86 色戒28 寵愛第282章 胡鬧第162章 精分第155章 博弈91 驚變70 懼怕56 動情186 回生第164章 神展61 惱火第302章 繞樑第147章 情義第286章 綢繆第174章 評委賞賜第286章 綢繆第180章 吐血第272章 接班第285章 繼承93 逼宮第301章 餘韻24 便宜69 死人第294章 太后第164章 神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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