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官村
一條蜿蜒的小河在村中流過, 將村子分爲河南河北兩部分,河岸上長滿了茂密的樹叢,沿著樹叢外錯落有致的建著許多房舍, 偶爾聽見幾聲孩子的嬉鬧, 夾雜著犬吠, 充滿了生機。
村東的小山上有一座白雲觀, 觀內只有青磚藍瓦的三間房子。裡頭住了兩個道士, 一個是中年道人,沒人知道他的道號,都管他叫白雲道人。他身材高大, 滿臉的絡腮鬍子在下頜編了個辮子,頭髮胡亂的挽個道髻。常年一身看不出本色的道袍, 油光鋥亮。說話的時候嗓音洪亮, 全村人都聽得見。
另一個較白雲矮了一個頭, 看著十七八歲的模樣。長的眉清目秀脣紅齒白,常年穿一件漿洗的乾乾淨淨的灰佈道袍。對人都是和和氣氣帶著笑的, 不像那白雲兇巴巴髒兮兮的模樣,村裡人都喜歡他,對白雲有些懼怕,白雲喚他飛沐。
白雲觀裡供奉的不是三清祖師爺,也不是什麼成名的仙人, 而是一尊如真人大小的雕像。那雕像身上的衣飾雕刻的極是華美流暢, 劍眉朗目, 鼻直口闊, 端的是一派神仙般的模樣, 只是是個光頭,在這道觀裡看著有些詭異。那雕像栩栩如生, 有許多人竟誤做真人看待。
觀內只有白雲和飛沐二人,村裡老人說,那二人從他小的時候就是那模樣,而那老人的爺爺說在他小時候也是這樣,他的爺爺也說就是這樣,沒人知道這二人到底有多大的年紀。白雲觀後山下有一座黑水潭,潭水漆黑如墨,不生魚蝦,村裡人俱不敢靠近,說那潭裡有妖怪,潭中之水有毒,因有人喝過後全家人都不記得了。
那白雲道人若有人找他做法事,他便出去,沒事的時候常常在潭邊一坐就是一天。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又過了一天了。”這時候那飛沐的眼神就變的黯淡。
陳官村自打官生在棺材裡出來,可是讓人們做了幾年的話頭,打那以後就再沒發生過什麼讓村民們津津樂道的大事。
可是幾日,村民們又有了話頭,他們說的是一個叫繁季的人,這繁季的到來陳大牛是這麼說的。
陳大牛道:“那日我去山上打柴,就聽見轟轟的水聲,我尋思咱們這也沒有大河呀,哪來的水聲,我順著水聲找過去,黑水潭裡就像是開了鍋一樣,嘩嘩的往上升,就像是那麼粗,那麼粗的一個。”陳大牛比劃著,“比大缸那還粗的一個水柱,你們說,那水潭就那麼大一點,哪裡來的那麼多水呢?”
黑水潭邊,巨大的黑水聚成了水柱,不斷的升起落下。潭水猛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水柱,水柱的上方赫然託著一口巨大的黑棺。
陳大牛死死的盯著那黑棺,只見水柱緩緩落下,黑棺靜靜的浮在水面之上。須臾,棺材緩緩的打開,一抹微光在觀內傳出,緊接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在棺內向外飄散。隨著棺材的縫隙越來越大,亮光也越來越盛,香氣就越濃郁。
陳大牛呆呆的看著水上的棺材,唯恐錯過了什麼,棺材打開,一個人在裡面緩緩坐了起來,扶著棺壁站立起來一步跨了出來。陳大牛緊張的看著,傻了眼,這人咋不怕掉水裡去?他連忙喊道:“夫子,小心腳下。”在陳官村,夫子就是村民們對外人最尊敬的稱呼了。
那人聽了對他微微一笑,那一笑,差點笑沒了陳大牛的三魂七魄,他傻傻的站著。這人可真好看,一襲淡青色的長衫,映出頎長的身形,腰上配著一塊五彩的玉佩。漆黑的長髮飄散在背上,髮絲飛揚,長眉斜插如鬢,幽深的眸子,仿若深潭。那高挺的鼻子,紅潤的脣,都是那麼好看,今晚得跟自家婆娘說,自己見到了一個神仙一樣的人。
那人看似優雅的一步就自棺中邁到了地面上,站在了陳大牛的面前。陳大牛的耳邊傳來了天籟一般的聲音,醇厚優雅,當然他不懂天籟是什麼,可是他就覺得這聲音可真好聽,人好看,說話也好聽。
那人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陳大牛癡傻的看著繁季,在他問道了第五遍纔回過神來,擦了一把口水道:“這裡是陳官村。”
“陳官村?”那人唸了一遍,忽然笑了,如陽春三月的風吹在身上,他道:“是因我沉棺在此嗎?”
陳大牛不懂何意,只懵懂點頭,那人看了他一眼,笑的更盛。回身揮手,只見那棺材緩緩合上,那人手輕輕往下一點,一道亮光打在棺材之上,棺材緩緩下沉,須臾沒入水中不見。
陳大牛目瞪口呆,這個長的神仙模樣的人,力氣可真大,隔這麼遠就能把棺材按到水下去。他沒想過,不是人家力氣大,是他的腦子糊塗了,那棺材在水面不按一會兒也會沉下去的。
那人看棺材入了水,打量了四周,問道:“這裡可有道觀和寺院?”
陳大牛道:“寺院沒有,道觀倒是有一座,就在上面,夫子請隨我來。”
那人點頭道:“有勞”。那人倒背了雙手在陳大牛的身後去了白雲觀。
陳大牛帶著那人去了白雲觀,觀裡靜悄悄的,沒有一人,陳大牛道:“就是這裡了,道爺們一定是有事出去了,您稍等等,他們最多不過三日就回來。”
那人點頭道:“無妨,我在此地等他們就好。”
陳大牛呆呆的看了一會兒那人,眼看著日頭要落下去了,纔想起自己還要打柴,這才忙跟那人告辭,匆匆忙忙的去山上了。
白雲和飛沐果然如陳大牛所說,在三日前回來。
那人正坐在院子裡,手託著下巴,長髮散在肩上,眼目微闔,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白雲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擡眼看了他們,問道:“你們是何人?”
飛沐湊到了近前,待看清那人驚叫道:“繁季?”
那人歪頭問道:“繁季是誰?”
白雲和飛沐對視了一眼,皆在自己的眼裡看出了驚駭,這人怎麼回事?這人的氣息溫和,眼角眉梢透著慵懶的意味,面目柔和,嘴角含笑。哪有記憶中那人的凌厲與飛揚,這人到底是不是繁季?
白雲指著自己的鼻子,小心的問:“你可識得我?”
那人搖頭,看向飛沐,飛沐使勁嚥了一口吐沫問道:“那,你認得我嗎?”
那人依然搖頭,眼裡滿是疑惑。
白雲看向飛沐,兩人齊聲叫道:“他不記得我們了。”
白雲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高聲問道:“繁季,繁季,你怎能忘了我,你怎會不認識我們。”他語音顫抖,雙目含淚。叫嚷的全村人都知道白雲觀來了個不認識白雲道長的繁季。
他叫著叫著就哭了起來,嗚嗚的哭著,拉著飛沐的衣襟抹著眼淚,堂堂九尺高的漢子,哭的像是個三歲的孩童。飛沐好看的眼睛哭成了大耳朵兔子,一頭扎進繁季的懷裡,將滿臉的眼淚和鼻涕抹在了繁季的衣衫上,哭的幾要斷氣。白雲又將飛沐拉回自己的懷裡,兩人抱著繼續哭。
繁季靜靜的注視,他不明白那二人爲何聽說自己不認識他們就哭,且哭的如此傷心,堪比死了老孃一般。他只託著腮看著,覺得兩人哭的他心酸,忽然卻笑了,眼角赫然現出一滴淚。
過了許久,兩人終於停止哭泣,衝過來抱住繁季,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道:“雖然不認識了,可卻是真的。”
繁季微微笑著點頭道:“我是真人。”
白雲和飛沐拉著他不鬆手,一個勁的問:“怎麼就回來了?”
繁季不知如何回答,他什麼也不記得了,只隱隱知道,要去寺裡或者道觀裡,這兩個地方會留下自己。
片刻後繁季道:“回來就回來了,還有怎麼?你們是誰我不記得了,不過我呆了兩日,覺得此地甚好,我在此地住下了。”
白雲和飛沐齊齊拱手,道:“恭迎主上。”
繁季笑了,搖手道:“不要這樣,我不是你們的主上”。
白雲道:“我說是就是,你只管安心住下。”
繁季在白雲觀住了下來,白雲和飛沐在他身邊須臾不離,唯恐他出了什麼閃失。繁季早已辟穀,不用吃食,一天裡有大半的時間昏昏欲睡。白雲卻不放心,無論他作甚都尾隨在後。
如此一月後,他的精神好了許多,不再一副睡不醒的模樣,也常出去走走,白雲也才放心的出去做些法事,偶爾留下飛沐一人照顧他。
繁季開始安心的住了下來,雖然他不記得自己是誰,可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很新奇。每日裡出去溜達一圈,在東山走到村西,一路跟閒聊的老人打個招呼,說幾句閒話,跟著做活的男人們下地除草,一天就悠悠的過去了。
這一日,繁季要在院裡搭一個花架,他看這院子有一叢薔薇,因沒有花架,都纏繞在地上,長成了一團,看著十分不雅。他從沒做過這個活計,又不打算動用法力,畢竟是想打發時間。
他在外頭砍了一棵樹,鋸成了一樣長的木條,搭成一個簡單的花架,剩了最後兩根,放在哪裡也覺得不合適。手裡拿著兩個削的平整的木條,正在比劃,一個聲音道:“我來幫你。”
繁季這才發現院中站著一個身材高瘦的年青人,長的眉清目秀,滿面含笑的看著自己。他心裡暗暗吃驚,以他的法力,這人到跟前竟沒發覺,他到底是何來頭?壓下心裡的疑惑,他將那木條遞給那人道:“那就有勞了。”
那青年接過木條,放在他搭的架子上,怎麼看著怎麼合適。繁季連聲道謝,那人不好意思的連連擺手道:“不要客氣,我來是請白雲道長的,看這模樣他又不在。”
繁季道:“他走了也有幾日了,你找他有甚事?”
那青年臉上微微失望,道:“我奶奶腰不好,每年夏天都要讓白雲道長推拿幾回,往年也是這個時候開始,今年還沒開始,我來幾回也沒見著人道長人,他應是很忙。”
繁季點頭:“他是忙,我也見不著他的面。這樣,我跟你去看看。”
那青年一聽,立刻高興起來,心裡卻還是覺得有些不妥,畢竟跟他不熟,口中道:“這如何使得?”
繁季歪頭看著他,笑道:“如何使不得?”
那青年語塞,面色訕訕,道:“那有勞道長了。”帶著繁季到了村西一處房院外,做了個請的手勢道:“道長請。”
繁季看著門前的那棵二人合抱的大柳樹感到莫名的親切,腦中出現了一副畫面:大柳樹垂下的柳枝做成個鞦韆。一箇中年婦人看著個三四歲的孩子,正在盪鞦韆,那孩子眉清目秀,面容白皙。眼裡還帶著水光,顯然是剛剛哭過,那婦人正溫聲哄著他:“官生別哭了,奶奶一會兒給你燉魚吃好不好?”
那孩子奶聲奶氣的答:“好,我要吃,我要自己去捉,。”
那奶奶道:好,等奶奶的官生長大了就去捉魚,做給奶奶吃。
繁季心裡有些酸漲,怔怔出神,這是誰的聲音,那孩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