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凍的河流是前所未見的奇景,如今就在眼前。帕爾蘇爾觸摸河面,一條魚做出同樣的動作。掌心傳來涼意,魚兒也扭頭遊走了。他們之間隔了一層牢固又透明的冰霜,但這既是阻礙,又是保護(hù)。
“幹嘛不再走兩步,好讓我們徹底擺脫彼此?”騎士踏著河岸被白雪壓蓋的蘆葦叢說。沒穿盔甲時,他黑如夜幕的頭髮和鬍鬚在雪地中顯得尤爲(wèi)明顯,不過那對藍(lán)眼睛猶如兩塊堅冰,恰能與風(fēng)雪融爲(wèi)一體。
帕爾蘇爾後退到岸邊,不給他推自己下水的機(jī)會?!拔覍ψ约旱捏w重很有自知,喬伊。我是個女人?!?
“算了吧,這兒有人嗎?”
“從自知的角度來看,你和女人蠻相似的?!?
這話倒不完全是諷刺。冰天雪地裡,騎士是她唯一的同伴。除了維持生命活力,帕爾蘇爾沒別的事要做,而對追兵的警戒早已在日復(fù)一日孤獨(dú)寒冷的旅程中消磨。神經(jīng)放鬆後,她開始四處打量,發(fā)散思緒。眼前只有雪和冰,連樹都得仔細(xì)辨別。腦海裡只有逃亡和求生,以及短暫的關(guān)於未來和過去的淒涼念頭。
這些毫不溫暖的事物讓她一天比一天僵硬。來到河邊的第一天,帕爾蘇爾看見自己面孔在冰面上的投影,那女人和紙一樣蒼白,令人聯(lián)想起寒夜裡爬出湖水的鬼怪。彷彿她逃離囚禁奔向的不是自由,而是死亡。
她的同行者卻剛好相反。銀歌騎士在莊園受了重傷,如今漸漸康復(fù)。她點(diǎn)數(shù)過他折斷的骨頭,將它們一一歸位。對活人而言,那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用木板夾緊他的手臂,直到上次談話時它完全復(fù)原,並且變得更有力、更敏捷。
到了最後,就連燙傷的血肉也從他的傷處脫落,長出新肌肉和皮膚,只留下粉色疤痕。河面的鏡子裡,騎士的面孔被野蠻生長的鬍鬚覆蓋,頭髮快碰到肩膀,但這點(diǎn)狼狽無損他健康的臉色、嘲弄的目光和愈發(fā)尖銳的言辭。而統(tǒng)觀全貌,只要忽視後兩者,你會清楚當(dāng)年奴隸販子爲(wèi)什麼把他母親抓去石英城。帕爾蘇爾纔是希瑟的信徒,生命活力卻更眷顧喬伊。坦白來說,這讓她嫉妒。
天陰的厲害,但萬幸沒再下雪。只是烏雲(yún)遮住了太陽,使得夜晚好像突然降臨,令人措手不及。帕爾蘇爾在一處正對著冰峰的巖洞裡生火,欣賞光芒反射的圖案。角落裡有半隻腐爛的巖羊?qū)企w,她也不在意。
冰河盡頭就在巖洞左側(cè),河道中流淌的只有風(fēng)吹草動的陰影。太安靜。世界彷彿在她逃向孤獨(dú)和寒冷時死去。帕爾蘇爾想開口打破沉默,但又難以找到合適的話題。除了互相譏諷,她和喬伊無話可談。
帕爾蘇爾後悔上次說起銀歌騎士團(tuán)了。自由對她而言與生命同等珍貴,對喬伊卻不同。騎士沒了盔甲和徽章,好像多了一道難以癒合的傷口。即便失去自然魔法的制約,他也不再難以控制??赡苓@是近來唯一的好事,努力終見回報。當(dāng)時他的確被說動了,默默無語地隨帕爾蘇爾深入雪林,甚至參與到捕獵和生火的活動中。他沒再提起巫師和對方的瘋狂實(shí)驗(yàn),也沒伺機(jī)逃離。掙脫枷鎖後,過往便也不再重要,是這個道理嗎?無論他怎麼想,反正直到現(xiàn)在,喬伊也沒問過帕爾蘇爾要怎麼處置他。
或許正是這個道理。問題無關(guān)緊要了,她想,我們身處無人的山林,追兵和故土都遠(yuǎn)在天邊,沉默使魂魄缺失,必須汲取全新的元素補(bǔ)全。但這元素不是以太,而是某種填充心靈的粒子。帕爾蘇爾說不準(zhǔn)那是什麼。她本以爲(wèi)絕對的安靜會給她慰藉,會讓她感知到神靈和萬物,然而在深寒的極地,安靜令她痛苦。這裡是被神拋棄的土地,我也會被拋棄??沙诉@裡,她還能去哪兒?若繼續(xù)走下去,她懷疑自己會被嚴(yán)寒吞噬。
被他吞噬。
騎士坐在巖洞深處,篝火背後。寒風(fēng)嚎啕著打破沉默時,他開口:“繼續(xù)向南?”
“繼續(xù)。”
第二天,他們開始過河。嚴(yán)寒使河流變得馴服,巖石反而成爲(wèi)陷阱。她走得小心翼翼。第一步很結(jié)實(shí),第二步有個凹坑,第三步恢復(fù)平穩(wěn)。這裡的海拔更高,河面比下游更牢固,無須擔(dān)心冰層破裂。然而空洞帶來的危機(jī)感仍然揮之不去,腳底也越來越黏。她加快腳步,卻突然撞上雪堆裡的石頭。
帕爾蘇爾在冰面上趴了一會兒,想象自己身下的冰霜融化,冷水浸沒軀體。這不是她第一次摔倒,但卻是第一次不想爬起來。冰天雪地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可以葬身於此。有什麼壞處?她完全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麼。真真正正的自由,不就是她想要的?帕爾蘇爾打了個寒戰(zhàn)。
“活到繁花之月的女人要麼穿鞋,要麼長毛。”騎士說,“你和她們不同,你有蹄子。”
“露娜走得比我穩(wěn)?!迸翣柼K爾爬起來。她直到完全直起腰,才意識到自己又站起來了。“你走得更穩(wěn),這些雪是你的武器和依靠。你應(yīng)該走到河對岸了。”
喬伊似乎露出微笑。怪事。他的譏諷和嘲笑不應(yīng)分開。帕爾蘇爾感到一隻手穿過肋下,腳掌離開冰面?;蛟S是我的軟弱取悅了他。她以爲(wèi)騎士會將她丟到麋鹿背上,但熱霧和黑影迎面撲來,帕爾蘇爾感到血液涌入頭皮。熱量和心跳。她伸手試圖抓住喬伊的肩膀,卻摸到他臉頰兩側(cè)霜結(jié)的鬍鬚。“看來蹄子比較好用?!彼f。
帕爾蘇爾擡起頭,看到對岸灌木叢裡鑽出來的陰影?!奥赌??”
她的麋鹿旅伴站在河岸的高地上,雙角猶如樹冠,碩大蒼白的破碎之月從它的脊背後升起。它的目光充滿狂野,層層雪沫從前蹄拋下。
“我一直沒弄清楚,這畜生究竟是公是母?”喬伊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把短刀,此刻已握在手裡。
“露娜是我母親的禮物。她親自給它祝福,讓它帶有神性,好足夠承載希瑟的聖女。”神性意味著露娜擁有種族的全部特徵,不論性別?!斑@沒你想的那麼容易?!?
“我還真就每天在想這種事?!眴桃敛恍家活?,“有神性的坐騎會更舒服?我看不見得。”
“神性讓我們心靈相通。我是說,過去的我?,F(xiàn)在我變沉了。女人對自身的重量了如指掌嘛?!?
“如今它打算拋下負(fù)累了。”
纔不是。帕爾蘇爾皺起眉?!笆窃铝恋木壒省!?
然而騎士不關(guān)心原因。“你最好有辦法解決,不然晚上我們就有東西烤了?!?
哪怕是神秘生物,在這片雪林中也不是每個晚上都有東西吃,但帕爾蘇爾從沒把露娜當(dāng)成獵物?!澳阋策@麼對你的下屬嗎?在雷戈或波加特受傷時棄之不顧?”
“這麼說,你沒辦法?!?
“不太對勁?!彼踔翢o法與它溝通?!奥赌炔辉撌墚惿裼绊?。破碎之月的魔力只針對狼人……而且它看起來沒那麼狂躁。這是自然秘語的效果?!币魂嚥话簿鹱∷??!笆俏业耐澹蛘呗}瓦羅蘭的德魯伊。他們追來了。”
“根本不可能?!眴桃翑嘌?。他的語氣如此肯定,令人意外。然而她沒來得及發(fā)問,聖女的坐騎已經(jīng)衝下河岸,在光滑的冰面上奔跑,眨眼來到近前。它簡直四蹄生風(fēng),半點(diǎn)沒有跌倒的預(yù)兆。騎士詛咒一聲,勉強(qiáng)舉起武器,刀刃與鹿角撞在一起,發(fā)出極輕微的破裂聲。
一時間,帕爾蘇爾不知道該爲(wèi)誰祈禱。喬伊救了她,忠心耿耿的露娜被迫反目,她怎麼也想不到竟會有這一天。時世無常,得早做打算……或許向南逃完全是個錯誤。希瑟把我趕到這鬼地方,就是要我自生自滅。她不想再祈禱了。
一支木矛飛過頭頂,在絆倒她的巖石上粉碎。灌木間掠過一道白影。儘管對方動作很快,帕爾蘇爾還是看到了枯葉般的皮膚和生苔蘚的手指。這些特徵只屬於森林種族。她邊想邊驅(qū)動魔力,召喚就近的草木。
荊棘比其他植物生長得更快,它們拔地而起,形成危險的繩索。但她懷疑只是這裡沒有其他活著的植物了。敵人受到牽絆,摔在一株冬青樹下。帕爾蘇爾只能瞧了他最後一眼。發(fā)狂的露娜比德魯伊本人更棘手,月光下,它的力量源源不斷,騎士用短刀難以招架,連帶著他背上的帕爾蘇爾也失去平衡,更別說專注於施法了。
好在喬伊沒受德魯伊干擾。他右手高舉短刀,架住一根刺來的長角,隨後在麋鹿旋轉(zhuǎn)頭顱時輕鬆抓住另一根。嚴(yán)寒也沒遲滯他的動作,或者說,反而是增強(qiáng)。她聽見他的心跳猛然加快,魔力帶來的力量在骨骼肌肉間透過,由於靠得太近,呼吸的白霧遮蔽視線。麋鹿露娜被突然倍增的巨力彈得昂頭,它趔趄著後退到兩碼外,準(zhǔn)備下一次衝撞。帕爾蘇爾看到鹿角上的裂痕,不禁思量它究竟還能堅持多久。騎士肯定不希望太久。
但帕爾蘇爾對這類一對一戰(zhàn)鬥早已生疏,失去了判斷能力。沒等麋鹿甩動四蹄衝過來,銀歌騎士已探手一握,它腳下的冰面忽然像鏡子一樣開裂。河水涌溢而出,它墜入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