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水潭面積比十剎海還大,但周邊宅院鄰里,街道窄小,沒了古剎寶寺,風(fēng)景也就遜色了許多,故而,遊船少了,相反的,往來城外的小船舴艋卻多起來。
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積水潭水路走了一半時,周邊的宅院越來越小,街巷越來越擁擠狹窄起來,湖岸的行人和水面上的船隻卻越來越多起來。不時能夠看到有滿載著各色物品的船隻從城外進(jìn)來,有運菜的,運米的,甚至還有一艘稍大些的船上運載了十多頭羊,一路咩咩地叫著,連阿福阿滿也被吸引了過來。
秦錚指點著前頭的道:“積水潭直通城外的護(hù)城河和通州河,也就直通通州碼頭,一些商家就會通過水路將物品分散到小船上,走德勝門旁的葦塘碼頭交進(jìn)城稅進(jìn)城……”
正說著,船孃從後邊走上來,曲膝道:“打擾兩位公子了!……再往前就是北河沿碼頭了,咱們的船不方便再往前了,敢問兩位公子,是不是就此轉(zhuǎn)回去?”
邱晨擡眼看了看已經(jīng)升到頭頂?shù)娜疹^,估摸著也近午時了,他們倒是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再跟著船回去也沒多少意思,於是回頭看向秦錚。
秦錚笑笑,低聲道:“想去看碼頭,咱們就換一艘小船?!?
邱晨連忙點頭,招呼了護(hù)衛(wèi)丫頭,拿了五兩銀子給船家,帶了兩個孩子。船孃得了銀子,片刻功夫,就給招呼好了兩艘舴艋小舟,秦錚帶著邱晨和月桂秦義登了一艘,秦禮帶著兩個孩子和蒸雪登了另一艘。
從大船上下來,換做小船,感覺一下子跟湖面親近了許多。剛剛坐穩(wěn),那船公詢問一聲,唿哨聲起,竹篙撐起來,小船就靈活地如水上魚兒般,飛快地劃離大船,徑直向那邊繁忙來往的小船中去了。
兩名船公頗有些炫技的嫌疑,小船劃得飛快,眼看著就要撞上迎面而來的船隻,偏偏在距離極近的時候,竹篙輕盈地一撐,船頭如魚兒一般劃開,兩艘小船幾乎緊貼著錯身而過。引來邱晨的驚訝和兩個孩子的一聲聲驚呼。
“坐好咯,您吶!放心吧,包您沒事兒!”船公聽到孩子的驚呼頗爲(wèi)得意地回頭,咧開嘴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在陽光下燦燦生輝。
小船們的船公船孃大都認(rèn)識,互相擦身而過,不時會互相大聲地打著招呼,甚至在幾秒鐘的時間裡還會聊上幾句,家長裡短,互問安康……相對於剛剛在大船上的安靜悠然,一股子市井小民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生動鮮活的讓人心喜。
這小船不大,卻也在船艙中設(shè)了一個矮桌兩個矮凳。邱晨和秦錚就坐在矮桌兩側(cè),桌上擺著自己帶來的茶具,月桂在船尾守著火爐燒著水,悠然的茶香之中,小船已經(jīng)穿行過無數(shù)往來的舴艋小舟,來到了最爲(wèi)繁華熱鬧的河北沿碼頭,因爲(wèi)碼頭近處太過擁擠,小船隻能隔得遠(yuǎn)遠(yuǎn)地繞開。即使如此,碼頭上繁忙熱鬧人來人往的景象,仍舊能夠看得清楚。
邱晨回頭讓船公尋一處不妨礙往來的地方停住,她就坐在船上看過去,看那些力工腳伕們從船上將一袋子一袋子的糧食,還有一箱子一箱子的貨物卸下去,一路踩著跳板顫顫悠悠地回到岸上去,四月的天,那些人已經(jīng)只穿了犢鼻褲和粗布汗衫,黝黑的皮膚因爲(wèi)汗溼,在陽光下泛著光。那些人大多精瘦,彎下的腰背像蝦,背上沉重的糧食走跳板,甚至需要用一隻手扶著地平衡著身子一步步前行……就如此,這些人也不是每日都能找到活兒做。
邱晨招呼兩艘船的船公將船隻並在一起,她將兩個孩子接過來,跟秦錚一人一個摟了,低聲跟他們道:“你們看到了,那些人,就是腳伕,用力氣扛東西賺錢餬口養(yǎng)家。”
兩個孩子都有些懵懂,哪怕是阿福,雖然對童年清貧生活多少有些記憶,但畢竟年紀(jì)太小,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自從邱晨讓日子寬裕起來後,孩子們跟這些社會最底層接觸的機(jī)會幾乎就沒有了,就連劉家?guī)S的村民們,如今日子也好過多了,至少沒有人再吃不飽穿不暖了……
看兩個孩子懵懵懂懂,連秦錚都有些訝異的樣子,邱晨暗暗嘆息一聲,這個時代,恐怕沒人會做這種教育。
她招呼了一聲船公,笑著道:“你們一天劃船運客人,能得多少錢?”
那船公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尷尬,看了看邱晨懷裡兩個孩子,笑笑道:“回您的話,咱們也就比那些腳伕們稍好那麼一點點,活兒好了,一天能掙個百多個錢,活兒不好了,或許一兩天遇不到客人……到了冬天封了河,咱們也只能再尋點兒零工打打,不然,連飯都吃不飽?!?
邱晨笑道:“聽你這話,一年也能掙個四五十兩銀子咯?”
那船公苦笑一聲,連連擺手道:“公子爺笑話吶,哪有那麼多,能掙上個二三十兩銀子,就很歡喜了?!?
邱晨笑笑,又問:“這些腳伕扛一個麻包能掙多少?”
船公笑笑:“爺不知道,他們這活兒不按麻包算。……這麼著,他們在碼頭上扛活兒的,都有各自的把頭,有了活兒,或裝貨卸貨的,都找這把頭談價錢,一船多少斤貨,什麼貨,多少錢,然後把頭就根據(jù)錢多少,活兒的輕重分派活計,得了錢之後,把頭留出抽成來,然後纔給扛活兒的分……這個數(shù)也不固定,扛一包糧食,約摸著扛活兒的最後也就能得五六個大錢兒吧!”
“五六個大錢,按照京城的物價,一個半錢一個饅頭,五六個大錢也就三四個饅頭……一上午能扛十趟?夠他們一天的飯錢了!”邱晨算了一筆賬。
船公笑著道:“不是爺這個算法兒!他們一上午是能扛上十趟,下半晌可就不能再扛這樣的重活兒了,人不是鐵打的,扛這麼一趟重活兒,可就得歇上半天才成??剐┹p省活兒,一天下來能落摸個五六十個大錢就算好收成了。還有陰天下雨,還有閒時候忙時候,還有冬天封河的時候……他們吶,一個月能掙上一兩銀子就不差了,就這,基本上每個人都要養(yǎng)家餬口的……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邱晨默默地聽著,兩個孩子也都默默地聽著……秦錚看了看邱晨,同樣也默然下來。
好一會兒,邱晨才吩咐一聲:“回吧!”
船公忙答應(yīng)一聲,撐起船往回劃去。也不知是不是邱晨經(jīng)歷了一次特技劃船,這一次她覺得船公劃得似乎慢了許多,沉穩(wěn)了許多。當(dāng)然,船公似乎也沉悶下來,沒了來時的歡快和悠然自樂,也沒了唿哨和號子,只剩下默默地?fù)胃輨澊?,一下一下,?zhǔn)確而平穩(wěn)。
邱晨上了大船,秦義跟在後頭給了兩個船公一人一個銀錁子,兩個船公驚喜萬分,站在船頭連連作了幾個揖,這才換成一臉的笑劃船離開。
再回去,大家都失了賞景的興致,直接命船公劃船回了十剎海,棄船登岸,乘了等候在此的馬車,一路轉(zhuǎn)回白石橋去了。
回到家,陳氏等人已經(jīng)將家裡整理妥當(dāng),接了幾人進(jìn)門,自有婆子丫頭帶了阿福阿滿去洗浴更衣,邱晨也和秦錚回了後院。
房子裡的浴池經(jīng)過一定的改造,已經(jīng)近乎劉家?guī)S的樣子,連給排水都連接上了。
邱晨脫去衣裳將自己泡進(jìn)浴池,將自己整個兒埋進(jìn)水面下,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今兒的出遊可以說讓她給破壞了……好端端的出遊,因爲(wèi)她那一番問話,將自己的興致攪合沒了不說,連秦錚和孩子們也沒了興致。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詩從唐代傳誦到現(xiàn)代,足足千年,結(jié)果怎樣?還不照樣有溫飽不繼的家庭,還不照樣有拎個包包就幾十上百萬的富豪?當(dāng)然,相對於這個時代,現(xiàn)代大多數(shù)人至少溫飽不愁了,大部分人還普及了九年義務(wù)教育……可,她從沒想過去改變這個社會,也很清楚自己沒有那個改天換地的能力!
她今兒問那些爲(wèi)什麼呢?最初是爲(wèi)了教育孩子們珍惜幸福生活來之不易麼?可細(xì)追究下來,似乎又沒有道理。哪怕在宣傳民主百餘年的現(xiàn)代,同樣環(huán)境長大的孩子,不也有發(fā)展良好,成就一番輝煌事業(yè)的。也有的最後混的幾乎吃不上飯的?
那她今兒那番話又有什麼用處呢?難道想灌輸孩子們慈善之心?做善事做善人?捐款救助那些窮困之人?
其實,本質(zhì)上,邱晨並不贊成單純的救濟(jì)救助,她更支持以工代賑,給他們工作,讓他們通過力所能及的勞動來改善生活……
心中各種情緒繁複嘈雜,讓邱晨煩悶不已,也難過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爲(wèi)什麼突然變得如此不鎮(zhèn)定,思維混亂,心緒煩躁……
雖說穆老頭兒給她診斷爲(wèi)身子受了傷,但說實話,邱晨自己一點兒自覺都沒有。自從來到這裡,這具身體感覺適應(yīng)還算良好,除了頸椎似乎有一點點問題之外,其他都很正常很健康,而且遠(yuǎn)沒有外表看起來這麼柔弱,至少騎馬之類的運動都能夠勝任。就是每個月的那幾天也基本沒有什麼不舒服的,經(jīng)期、顏色氣味之類的也非常正常,並沒有病態(tài)的表現(xiàn)。
今兒這是……怎麼了,怎麼就這麼混亂了呢!難道是心裡不願意秦錚出征,心情鬱悶擔(dān)憂引發(fā)了的?
邱晨抱著雙膝蜷縮著坐在浴桶中,只覺得從心裡升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煩躁來,恨不得動手砸爛這個浴桶和目光所及的一切……好在,理智還佔著上風(fēng),她只是這麼想,卻沒有任何動作。
“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低柔的男聲在耳邊響起,低著頭的邱晨這回沒記得羞澀和窘迫,只是求救般緩緩擡起頭來,向發(fā)出聲音的男人看過去。
“我不知道……”邱晨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柔弱和無助,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秦錚在浴桶外坐了下來伸手?jǐn)堊∏癯康念^,讓她抵在自己胸膛上,給她支撐和依靠。
依靠著男人堅實的胸膛,感受著煦煦的溫?zé)岷褪煜ざ陌驳臍庀?,邱晨?nèi)心的躁動似乎被漸漸撫平了,她的理智漸漸迴歸,然後想起自己如今的狀態(tài)……就這樣袒露在一個男人面前,儘管這個男人已經(jīng)是她的丈夫了,還是讓她沒辦法完全放開。
她不敢擡頭,知道其實腰上裹著布巾子沒有打開,她就將臉從某人懷裡掙出來,埋在自己的胳膊中,用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聲音下起了逐客令:“你出去,喚陳嬤嬤進(jìn)來!”
“嗯,你好些了?”秦錚仍舊有些不放心地詢問。
邱晨低著頭垂了垂,沒聽到秦錚起身的動靜,乾脆擡起一隻手推了推他:“出去!”
秦錚這才確定自己彆扭的妻子恢復(fù)了正常,輕笑一聲,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陳氏帶著玉鳳走了進(jìn)來。陳氏洗頭最舒服,就主動坐在了邱晨身後,爲(wèi)她洗梳頭髮。玉鳳則轉(zhuǎn)到另一邊,給她按摩雙腿和雙腳。這樣做還是穆老頭兒教的,經(jīng)過特殊手法按摩雙腿下肢,能夠有效促進(jìn)下體的血液循環(huán),從而促進(jìn)整個人的身體改善。這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上也是講得通的,邱晨並不排斥。更何況,玉鳳學(xué)的很好,按揉一遍,她都覺得整個人都會輕快舒暢上許多。
秦錚終究不放心,匆匆梳洗換了衣裳,走出來之後就吩咐人去請穆老先生。
是以,邱晨洗梳完換好衣服從浴室出來,不等她梳好頭髮,穆老頭兒已經(jīng)到了。邱晨也覺得奇怪,就不排斥穆老頭兒的問診,簡單地將頭髮在腦後綰住,就來到了前院客廳。
“今兒這氣色看起來倒是不錯!”穆老頭兒看了看邱晨,笑嘻嘻地開口,然後話題一轉(zhuǎn)道,“你這丫頭今兒要親自動手給我做兩個菜……這些日子的飯菜實在是吃膩了,天天就那麼些東西,除了雞鴨魚肉就是雞鴨魚肉,膩都給膩死了!”
邱晨很不客氣地撇撇嘴:“您去看看那些腳伕們,扛一麻袋糧食不過幾個錢,連買饅頭都不夠。讓您吃雞鴨魚肉您還嫌膩了……真真是,就該讓您也去體會體會去!”
“呵,我去體會什麼?我就是去扛麻包也比他們強(qiáng)。那些人根木頭一樣,一點兒心思不動,不抗麻包做啥?不說別的,就碼頭上那些抽頭的,哪個不是扛麻包出身,人家怎麼就能不幹活白賺錢吶……自己不動心思,就知道出大力,走到哪裡都一樣……”穆老頭兒並沒有半點兒心理障礙,很是直接爽快地闡述著自己的觀點,然後示意邱晨拿上手腕來,也不見他尋位,三根手指已經(jīng)準(zhǔn)確地搭在了邱晨的手腕脈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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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趕上零點上傳,又食言了……